梅落庭提心吊胆地听明含章抢着向皇帝讲述破案故事,这小皇子娇生惯养又喜怒无常,被妖魔吓到后她没有及时安抚都能跑来问罪,可千万别跟皇帝告状说他们保护不力,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倒是完全没看出,那天明含章只是在跟她撒娇。
皇帝听完,又狐疑地看了梅落庭一眼:“梅姑娘,百媚女帝降服罗刹鸟出现时,所有人都被她迷昏了,唯独只有你醒着,目睹了全过程?”
这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皇帝的眼神分明写着“你当我是傻子吗”。
梅落庭深吸一口气,恭顺答道:“是。”
月海流上前奏道:“启禀皇上,此事属实。有那罗刹鸟亲笔写的证词为证,此外,梅姑娘曾收服一只镜怪,可用该镜怪放映自己的记忆。皇上看过便知梅姑娘所说属实。”
皇帝像是没听到月海流的话似的,仍狐疑地盯着梅落庭,像是努力从她脸上寻找心虚的迹象。“证词与镜怪都是梅姑娘私人之物,难以分辨真伪。毕竟韦非谎报军功之事刚过不久,如今朕已经吩咐朝廷上下,对待牵涉妖魔之事,一定要谨慎为之。”
月海流脸色有点发青。皇帝的态度明显表示他信不过月海流。想想也是,那天这么多人都看着堂堂国师被魔族劫持,就算梅落庭谎称他们看到的都是幻觉,但难免会有别有用心者把此事传到皇帝耳中,让皇帝对国师能力的信任大打折扣。
一直沉默不语的崔如珩对着殿上一揖,开口奏道:“启禀皇上,梅姑娘这几年来屡破妖魔奇案,才华有目共睹,还曾被神谕钦点,侦破假乐胥公主被害之事。也许梅姑娘当年在苗疆破案之时,已经被百媚女帝所留意,百媚女帝看重她的才华,所以这次也单留她一人见证案情。若是皇上因此生疑,岂不是让有功者寒心?”
皇帝低笑一声,语气中似是有无尽的凄凉。“至亲之人,有功之臣,尚能欺瞒朕,朕如今也不敢轻信了。但梅姑娘也放心,若是所禀报的案情属实,等查明真相后,朕自是重重有赏。”
说罢,他唤来一名内侍,吩咐:“传丹涂子道长,明日进宫。”
月海流脸色更加难看。皇帝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要传那位丹涂子来分辨真相,可见他对丹涂子的信任已经远在月海流之上。
梅落庭明白了皇帝的心思,但也很理解:皇帝这一年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先是乐胥公主被害,然后查出十多年来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乐胥公主是半妖冒充,真正的乐胥公主已经死去多年;后是他宠信的重臣韦非被杀,还牵扯出韦非当年欺君瞒上做下的种种恶事。真是内忧外患。
这位皇帝资质平庸,远比不上他那位早逝的同母大哥明玉空。凡人平民在不顺心的时候尚且会烧香拜神,如今皇帝连接遭遇噩耗,极需要一个心理依靠,求仙问道之心更胜以往。这位神秘的丹涂子法力似乎比月海流更强,还给皇帝献上了他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的灵药,让皇帝深感慰籍,自然能一举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
皇帝吩咐完内侍,疲惫对他们摆手道:“诸位劳累多日,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议。”丹涂子居住的别苑离皇宫挺远,大晚上也不好召人入宫,只能等明天再说。
他们几人正准备告退离开,突然有内侍传报:“启禀皇上,丹涂子道长在宫门外求见。”
皇帝顿时满脸惊喜:“道长果真神机妙算,未卜先知!速速请进!”
月海流虽一言不发,但梅落庭从他脸上明显看到了“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本国师也会算”的不忿表情。明含章已经忍不住好奇地望向门口,想一睹那位能令父皇恢复青春的高人。崔如珩看似是他们中最淡定的,一直平静地跪在殿前,直到梅落庭发现他只是在专心偷看皇帝身后打扇的美貌宫女。
这一世的羽仪,还真是节操尽失……
随着门外内侍一声中气十足的:“传丹涂子道长进殿!”一个高挑身影出现在殿门之外。
还没看清来人的长相衣着,光看他的身姿,梅落庭就感觉出他气质不凡,等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殿门,殿中灯光洒在他身上,梅落庭才看清了他的样貌。这位丹涂子看上去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身量甚高,皮肤比长年住在深宫的少年皇子公主还要白腻几分,就如暖玉一般,真正是面如冠玉,俊美中透着威严。身穿一领织着暗金云纹的黑色玄端,龙章凤姿,看起来比殿上端坐龙椅的皇帝更像一位君王。
梅落庭一见他穿的这一身,马上知道此人修为不低——夏末秋初的天气穿这么厚重的一身竟然没中暑,甚至一滴汗都不见,肯定不是普通人!相比身边能把道袍穿得像情趣睡衣的月某人,丹涂子这气质显然靠谱得多。只是他身上的衣服款式好像有点眼熟,似乎是凡间古代的某种礼服,但前世白夤常驻天界,对凡人生活不怎么留心,一时也想不起这衣服是哪个朝代的。
系在他腰间的墨绿色龙形玉璜,也像是古代帝王御用的款式。梅落庭认出那是凡间极为罕见的青冥玉,这种玉石是鲛人一族所特有,鲛人在多年前已经举族迁往海中归墟,凡人难寻其踪迹,如今凡间仅有的几件青冥玉制品都是鲛人迁离前留下的,昂贵无比。
配制返魂香所需的最后一味药材,便是青冥玉——虽然青冥玉在凡间珍稀无比,但鲛人与天界交好,经常来往送礼,所以青冥玉在天界也不算稀罕,甚至能拿来炼丹。然而在凡间,想搞点青冥玉来配药是痴人说梦,整个皇宫都找不出一块青冥玉来,梅落庭总不能拿个锉刀偷偷在丹涂子的玉佩上刮点粉末。
丹涂子见了皇帝并不下跪,只是略一拱手:“启禀皇上,贫道算出皇上有事要宣贫道进宫,故提早赶来,顺便给皇上送药。”
说罢,他手中突然多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梅落庭清晰地听到身边的月海流“嘶”地倒吸一口气,丹涂子这一手摄物术已经用得超神入化,虽然他用摄物术将锦盒招来时动作快得让人看不起,乍看之下,这锦盒像是他凭空变出的一般。
皇帝见到锦盒,喜形于色,就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丹涂子也不避讳月海流他们,大大方方地将锦盒打开。
锦盒中的丝绒垫子上卧着一颗洁白无暇、光润浑圆的丹药,仿佛羊脂美玉打磨而成。梅落庭心中一惊,这种丹药确实来自天界,这位丹涂子倒真是有点来历的!只是这丹药连天庭发给地仙的最低级仙丹都比不上——这是炼制低等仙丹时炼废的残次品,连地仙都看不上,白夤当年还拿这玩意当饲料喂过自家坐骑。不过对普通凡人而言,也是非常珍贵的了,吃一颗约莫能多活十年。
……要是让皇帝知道他当成宝贝的丹药曾被她用作牲口饲料,不知作何感想。
月海流虽然看不出这丹药的来历,但也知道这并非俗物,目光都被吸引在这颗白玉般的小小丹药之上,丹涂子见国师痴痴盯着自己手中丹药,像是跟月海流炫耀一样,把身子往月海流他们的方向微微偏去,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一些。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这颗丹药之上,除了仍在专心致志地偷看宫女的崔如珩,他半分目光都不曾落在那颗长生不老的仙丹上,很不给丹涂子面子。梅落庭无语:看他这德性,若是丹涂子拿的是合欢散、得春丹什么的,估计他才会动心。
丹涂子侧身时不经意间在灯下看到崔如珩的面容,全身一颤,连盛着丹药的锦盒都险些拿不稳。他不顾仪态,几步走到崔如珩面前,细细打量一番,不大确定地说了声:“羽仪?”
第57章 认亲
崔如珩被丹涂子问得一愣,茫然抬头看向他:“羽仪?这不是少司命的名讳吗?”
丹涂子定定凝视着崔如珩,那张貌若好女、不怒自威的面容没有半点表情。片刻之后,他才赞道:“‘亭伯负高名,羽仪称上京。’德才兼备,国士无双,黼黻皇猷。恭喜皇上有此良臣,实乃社稷之福。”
古籍中的“羽仪”一词确实是形容某人身份高贵、有才有德的好词,把羽仪二字当成丹涂子对崔如珩的称赞也未尝不可。但除了梅落庭,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德才兼备?谁?就他?你是在逗我吗?”的表情,月海流甚至已经开始怀疑丹涂子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朝廷上下都知道崔如珩流连青楼寻花问柳的名声,丹涂子该不是爱好男风看上了崔如珩这张脸,什么词都夸得出来!
皇帝为了顾全宠臣丹涂子的面子,违心地附和:“这位便是朕差点招为驸马的那位崔侍郎。崔侍郎出身名门,又是状元之才,确实……嗯,文采风流。他先前奉朕之命,前往边疆查探命案,只是此案蹊跷,正要请道长辨别。”
丹涂子听皇帝说完此案经过,从黑色广袖中伸出一只修长玉手,接过内侍递来的沧笙证词,细细审阅一遍,点头道:“此证词确实出自魔族之手,而且残留了魔尊的气息。虽然难以置信,但此事应当属实。”
他一边说,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眼梅落庭,像是好奇这位平民女子有何特异之处,竟能让百媚女帝青眼有加。
梅落庭恭顺地低着头,心里飞快地猜测着丹涂子的来历:他能掐会算,又能拿到次品仙丹,还认得出崔如珩就是羽仪,应该和天界有点关系;但他虽能算到皇帝有事传召他,却没能算出会在宫中遇上崔如珩,说明他道行还是不够,而且他认出了崔如珩却没能认出梅落庭,这也有点奇怪,毕竟前世的羽仪和白夤是形影不离的好基友,要是他认识羽仪,应该也认识白夤才对。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是,丹涂子竟然认得百媚女帝的魔气,但放眼整个天界,跟百媚女帝真正打过交道的神仙其实并不多。
所以,这位丹涂子应该是前世的羽仪在凡间的某个地仙属下,地仙常驻凡间,难得见自己在天庭的老大一面,至于老大的朋友更是无缘得见,所以他只认识羽仪却不认识白夤。他在凡间时大概和百媚女帝打过交道,甚至二十多年前羽仪下凡寻访百媚女帝时他刚好是羽仪的随从,所以识得百媚女帝的魔气。
梅落庭忍不住激动了一小下,如果丹涂子真是羽仪的属下,说不定能跟他打听出二十多年前白夤和羽仪反目成仇的真相。只是不知道丹涂子结交凡人皇帝有何目的,刚才他遇见崔如珩时表现得如此惊讶,说明他结交皇帝并非是出于羽仪下凡前的吩咐。而他献给皇帝的仙丹虽是残次品,但也应该按天界规矩销毁,不能落到凡人手中,这丹涂子竟然当着自己老大的面把仙丹献给了皇帝,就不怕羽仪回到天界恢复记忆后找他算账吗?
她越想越觉得丹涂子可疑,不知他意欲何为,正好她要等月海流给她配制治疗生人怨的药,就留在京城观察他的下一步动作也好。
皇帝听了丹涂子的话,总算是相信了梅落庭,传令下去,四人破案有功,各赏白银千两。其实这趟差事是月海流和梅落庭出力最多,但丹涂子刚刚称赞过崔如珩是国士无双,就冲丹涂子的面子,皇帝给崔如珩的赏赐也不会吝啬,而明含章是皇帝的宝贝儿子,在皇帝看来,他去边疆打酱油(划掉)监军一个月便是天大的功劳,怎么赏赐都不过分。
皇帝本来还想重重赏赐丹涂子献丹的功劳,但丹涂子表示对俗物不感兴趣,告退后便翩然离去。除了明含章留在宫中,其余三人领赏后也谢恩告退。
崔如珩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被人这样夸,出了宫门还在陶醉地回味丹涂子那几句话:“被丹涂子道长夸得还真是不好意思,以后都不好逛青楼了,嘿嘿,嘿嘿。”月海流在一旁听得青筋绽起,恨不得拿粉拳揍他两下。
崔如珩到了宫外街上,准备雇个马车回府,又问梅落庭:“不知梅姑娘在京中可有住处?在下在京中也有几处产业,不知梅姑娘是否需要……”
“不必了,”月海流提防地看他一眼,“本国师在给梅姑娘配药,她就暂住青云观中,等药配好。”
崔如珩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询问梅落庭的身体状况,但见崔如珩满脸不耐,不好开口,又见梅落庭精神不错,大概也没有什么要紧的疾病,因此也没在多问。梅落庭注意到崔如珩看向自己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让他放心。
月海流带梅落庭登上他的行空车。等车子升空了,他才叹道:“只可惜我这药也只能暂时压制生人怨,无法根治,所以你药不能停。方才我看那位丹涂子道长的丹药,像是好东西,若是你能求得一丸,也许能彻底治好这生人怨。只是这丹药大概不好求。”
其实不用求丹涂子,若是能求得崔如珩的一滴鲜血,也能彻底治好这生人怨,但崔如珩的血也同样不好求。要是梅落庭跟月海流说要喝崔如珩的血治病,月海流定会以为她是疯了。
她只能笑笑:“其实也未必只有丹涂子道长的药才能根治生人怨。也许我哪天机缘巧合,就找到根治生人怨的灵药了。再说那位丹涂子道长来历不明,我可不敢跟他求药。”
“梅姑娘你也看出来了?”月海流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迫不及待地把心中疑虑一股脑向她倾诉出来:“此人法力高深,似是不在沧笙大人之下,但他身上并无明显的魔气或者仙气——不过一些大魔和神仙如果想要隐藏身份,也是可以收敛自身的魔气或者仙气的。只是,丹涂子道长有如此法力,为何还要投靠皇上?只怕他——”
只怕他如沧笙一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梅落庭前世当了千年神仙,知道神仙向来对凡间帝王将相不屑一顾,他们的地仙下属虽然只是打杂的,但毕竟大多都有天界神仙作为靠山,用凡人的话来说就是宰相门下七品官,都不把凡间富贵放在眼里。毕竟凡间君王又如何比得上自家的神仙老大,抱好老大的大腿比啥都强。这丹涂子刻意结交皇帝,也不知他图什么,总之得先观察一下。
回到青云观,梅落庭依旧住在先前青云观为她准备的客房里。行空车抵达京城时已是傍晚,跟皇帝述职又折腾到大晚上,晚饭都没吃,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幸好月海流有够贴心,梅落庭刚到房里就有丫鬟送来鼎湖上素、罗汉斋、炖燕窝、松茸饭等上好素菜,饭毕又有人送来香料熬制的洗澡水和澡豆供她沐浴,甚至连泡澡时洒在水面装饰用的鲜花和制造情调的二苏旧局香都准备了,怕是宫中嫔妃沐浴的排场也不过如此。
梅落庭饱吃一顿,泡了个澡,身心舒泰。次日早上,明含章派了人把自己昨日领到的千两白银,连同宫中的好些珍贵补品送到青云观中,银两是奖赏月海流为梅落庭配药的功劳,补品则是给梅落庭补身子的。
明含章也不知道她该吃什么补药,直接让太医院将所有的滋补药材每样都拣了一些送来。梅落庭从送来的补品中拿起一根虎鞭,深感无语:老子这辈子都变成女人了,要这玩意干嘛……
她看向旁边看到虎鞭羞得面红耳赤的月海流:“我在青云观中落脚的事,是你告诉小殿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