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京时,梅落庭还没考虑好到京城后住在哪里,出宫之后月海流才临时邀请她来青云观暂住,明含章这么快就把礼物送上门来,多半是月海流出卖了她。
她有些无奈,明含章这样大张旗鼓来送礼,青云观上下都知道了,只怕将来会有流言传出。想想明含章平时对她的仰慕,还有之前两次梦中和那位少年皇子的柔情蜜意,她就觉得心乱如麻。
等在凡间过完这一世,她要重返天庭恢复男儿身继续当战神,绝不能跟凡间男人扯上什么孽缘。话说之前那些下凡的神仙,无论容貌和才华都远胜普通凡人,在凡间应该也有众多仰慕者,他们是怎么避开这些凡间桃花的?
月海流神色不大自然地把目光转移到一边:“小殿下也是好意,只是想让你过得舒服些。”他已经算出梅落庭活不过二十八岁,既然她注定短寿,不如及时行乐,跟了这位美貌多金的小皇子,在死前还能享受几年。
梅落庭不知月海流的心意,只当他是在讨好明含章,心中无奈,但也没说什么。此时有丫鬟过来,对月海流低语了几句,月海流对梅落庭说声“让下人帮你把礼品收一下”就匆匆离去。
听那丫鬟的口气,像是有贵客突然登门,求见月海流,难不成是家里出了什么邪祟,急着来找他帮忙除妖?
一想到除妖,梅落庭的战神之魂又在蠢蠢欲动。她一边让下人把明含章送的礼品收到库房里,一边回房静候。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丫鬟来找她,说是国师有请。
哦哦,果然是要去除妖打架了吗?梅落庭难抑兴奋,虽然这辈子的战斗力跟上辈子没得比,但战神爱打架的本能还在!她正急着过去,丫鬟又说:“国师说了,请梅姑娘见客前先梳妆打扮,修饰仪容。”
懂的,出柜子最讲究仪容,一定要她收拾整齐了才能见客,怕失了青云观的面子。丫鬟找了件月海流姐姐穿过的裙子让她换上,又给她拿了些胭脂水粉过来,哪怕是梅落庭这样从不化妆的人,闻到那淡雅的香气也知道都是好东西,大概是月海流自己调制的。只是她拈着蘸了螺子黛的眉笔,对着镜子不知如何下笔。
谁见过战神在上阵打架前,还要先化个妆的?
“奴婢来服侍您梳妆。”那丫鬟娴熟地拿起粉扑替梅落庭上妆,态度恭谨自然,丝毫没有因为梅落庭的寒酸和笨拙露出半点不敬。一般的富贵人家,下人个个鼻孔朝天狐假虎威尖酸势利,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而暴发户则是连主人都尖酸势利。看一户人家是百年大族还是一时富贵,看家中下人的做派便可知一二。
丫鬟给梅落庭打扮完毕后,将她引到一处偏厅门前。这偏厅在游廊尽头,外面围了几架金银花,正好将门窗外的烈日筛成柔和的光斑,花香也为这燥热的天气平添了几分清凉。青云观毕竟清修之地,就算出柜子平素喜欢富丽奢华的风格,接待客人的地方总要布置得清雅一些,显示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待进得那偏厅,里面的布置更为高冷,厅中桌椅都是汉白玉雕成,除了四角盛着冰块用于降温的雕花水晶冰盆,更无其他装饰,倒是有几分地仙洞府的天然之势。
月海流已经换了一身素净的冰蓝色道袍,正道骨仙风,一脸高冷地陪着厅中一对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女说话。梅落庭上前向他们敛衽行礼:“民女梅落庭,见过二位。”
月海流有点尴尬,低声提醒她一句:“梅姑娘,这是崔侯爷和侯爷夫人,上次在天牢里见过的。”
……这个真不怪梅落庭脸盲,毕竟她只是半年前在天牢见过侯爷夫妇一面,而他们的长相又跟崔如珩毫不相似,看脸根本看不出他们有血缘关系,是故她半年后再见面时根本没认出他们。
跟被贬的神仙不同,下凡历练的神仙在投胎前都可以找大司命定制自己在凡间时的长相,毕竟在凡间时顶着一张自己喜欢的脸,心情也会舒畅些,天界又把投胎前设计自己长相的行为称为“捏脸”。不过多数神仙都懒得费事,下凡时直接就用自己原来的脸,只有羽仪想得周到,下凡前先看看自己凡间时的父母长什么模样,再根据他们长相合成一张脸,投胎后就长这样。
他曾跟白夤解释过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凡人重视血脉,若是子女与父母长相不同,容易招外人说闲话。再说,我经常下凡历练,如果每次都用同一张脸,说不定某位高寿老人走在路上就遇到个少年,长得跟自己早逝的叔叔一模一样,那就麻烦了……”
这一世羽仪投胎成崔如珩时,直接就用了自己原来的脸,都不带修改一下,这也不像他一贯的作风。是这次他下凡太过匆忙,还是别有隐情?
崔夫人倒不介意梅落庭的失礼,反而笑道:“先前犬子被妖魔陷害入狱,幸得梅姑娘相助,我们夫妻都还没好好谢过你,本是我们礼数不周。”
哦,看来是来送谢礼的。先前梅落庭杀了魔蛟回京复命后,没跟崔如珩告别就回了老家,就算侯爷夫妇要谢她也找不到人。想不到他们这么有心,她刚回京就来了青云观找她。
梅落庭也客气道:“同僚一场,自应相助。崔夫人不必客气。”跟羽仪也是千年同僚的交情了,帮个忙真不算什么。即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闹翻了,但她并不记得当年的仇怨,对崔如珩倒也不记恨。
“当日征魔时,犬子被魔蛟袭击,承蒙梅姑娘相救。此次出使边疆遭遇妖魔作乱,也幸得有梅姑娘在场。犬子在家时也常常提起梅姑娘,对梅姑娘欣赏、感激得很。”
得了吧,上辈子的羽仪倒是对白夤感恩戴德,但崔如珩?看他这一世的德性,整天在家念叨的大概就是哪处青楼的姑娘俊俏吧……不过讲道理,这两次办案表面上是梅落庭力退妖魔,实际上都是她抱着崔如珩这下凡神仙的大腿保平安,崔如珩确实没必要感谢她。
崔夫人说了一通感激话,终于说到正题:“……梅姑娘一再救下犬子性命,我们夫妻觉得崔家与梅姑娘有缘,欲认梅姑娘为义女,不知梅姑娘意下如何?”
第58章 嫌弃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有这等好事!梅落庭激动得要狂喜乱舞——被崔如珩的父母收为义女,意味着崔如珩成了她的结义兄弟。崔如珩是下凡历练的神仙,不但处处受上天眷顾,就连亲人也连带受到保佑,一生安康顺遂——天庭总不能让下凡历练的神仙亲人早逝生离死别。所以被贬的一生注定悲剧不断的梅落庭,跟崔如珩成为结义兄妹后也算是神仙家属,可以抱着义兄的大腿逆天改运,从此生活无忧。而且跟崔如珩成了一家人后就有更多的相处机会,有的是机会让他受点小伤搞点血,彻底治好身上的生人怨。
梅落庭越想越开心,对崔夫人感激不尽。她这个建议一下子帮梅落庭打破了“下凡神仙势必倒霉一生”的宿命,哪怕是天界神仙,都想不到更好的破解之法了!
尽管心里已经欣喜若狂,梅落庭依然保持矜持,向梅夫人深深一拜:“承蒙夫人错爱,民女不胜荣幸。只是此事不同寻常,民女一人无法作主,还要先写信回家禀明父母,得到父母应允后方敢应承。能与崔府这样的世家结亲,想来父母一定欢喜。”
凡人讲究礼数、孝道,若是梅落庭感恩戴德地叫着“父母在上,受女儿一拜”,多半被侯爷夫妇当成贪图富贵的势利小人,还是该先征求父母意见。虽然梅落庭和这一世的父母关系不算好,但礼数总是要做到的。
崔夫人微笑点头:“也对。此事确实应该禀过父母方好决定。我们夫妇已为令尊令堂准备了一份薄礼,等梅姑娘写好家书,便派人随家书一起送去府上。”
梅落庭回京不到一天,崔夫人就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像是迫不及待要认她为义女。梅落庭回忆了一下,崔如珩家中只有一个弟弟,没有姐妹,估计他父母是很想要个女儿。
月海流对梅落庭自夸:“本国师有个法术,用防水的金粟笺纸折成纸鹤,往纸鹤上施法,对纸鹤说出口信,纸鹤能自行飞到岭南的梅家,对梅姑娘家人转述口信。若是梅姑娘家里有什么话,也可告诉纸鹤,让纸鹤回到京城向梅姑娘转述。若是梅家同意,贫道再用行空车将梅姑娘家人接来京城,找个良辰吉日把认亲之礼办了。”
梅落庭算了一下时间,纸鹤来回一趟最多七天,行空车来回不过两天。早点办妥认亲之事,她就能早点摆脱这被贬的苦逼生活。崔夫人也赞同道:“那就有劳国师了。梅姑娘去了边疆多日,家人一定牵挂,早些给家里传个信也好。”
月海流矜持地吩咐丫鬟送来一张厚实方正的金粟笺纸——如果是在城内通讯,用普通纸叠的纸鹤也够了,只是京城到岭南路途遥远,必须用防水的金粟笺纸抵抗途中风雨。月海流伸出纤纤十指,把它叠成一只纸鹤。“梅姑娘,来,对这纸鹤说口信。”
梅落庭正要开口时,厅中却突然闯入一人,正是崔如珩。
梅落庭忍不住对他微笑一下。前世时白夤和羽仪亲如兄弟,这一世成了结拜兄弟(或者应该说是兄妹?),还真是缘分。
崔夫人却皱了皱眉:“为何来此?不是让你在家歇息的吗?”
崔如珩面色泛红,额沁薄汗,像是匆匆赶来。他并未向梅落庭分半个眼神,只是面色焦急地看向父母和月海流,他看到月海流手中的纸鹤,马上告诉月海流:“国师大人,这纸鹤不必放了。”
崔侯爷和崔夫人都是脸色一变,呵斥:“胡闹!”
梅落庭也一阵紧张。崔如珩是不赞成父母认她为义女吗?虽然梅落庭不屑挟恩图报,但毕竟这一世多少也帮过崔如珩,跟他关系似乎也还可以,怎么看崔如珩都没理由反对此事。还是说,她高看了自己,崔如珩对她其实相当嫌弃?
只听崔如珩正色对父母道:“孩儿先前行事孟浪,如果与梅姑娘结拜,只怕会连累梅姑娘名声,害梅姑娘找不到好人家。父母大人若是要感谢梅姑娘,多送些谢礼给梅姑娘,岂不更好?”
梅落庭用尽全部理智,才克制住没有破口大骂:老子是贪图那几个钱吗?老子只想跟你攀上亲戚好借此挡灾而已!
“你也知道自己行事荒唐啊!”崔侯爷提起此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和你娘多次规劝你,你就是不听,现在知道羞耻了?”
崔如珩却一点都不脸红,坦然得很。“去青楼不过风雅之举,孩儿问心无愧。只是要认亲的话,影响到梅姑娘的清誉,这就不大好了。”
“有什么不好的?”崔夫人也有些恼怒,“认亲后梅姑娘不过是义女,也未必住在我们家,你能影响她什么?——你知道这个,赶紧改掉你那逛青楼的毛病才是真!梅姑娘帮了你这么多,你都不想着知恩图报吗?”
崔如珩依然坚持己见,不肯松口:“要报答梅姑娘的方法有很多种。若是把认亲作为报答,只怕外人以为我们崔家舍不得花钱办谢礼,还高看自己,以为跟人认亲就是别人莫大的荣幸,这就不好听了。”
“够了!”崔夫人还来不及呵斥崔如珩,梅落庭先失控了。她强忍住眼中的泪水,飞快地说了句:“既然崔小侯爷认为民女卑贱不足以高攀崔府,也不必勉强。民女先告退了。”
说罢,她也不管是否失礼,快步从厅中走出去,唯恐走慢了一步,泪水就流下来,被崔如珩一家和月海流看到她的狼狈。
尽管明知这一世崔如珩完全没有前世记忆,出身优渥的侯府公子看不起一个贫女也是情理中事,但他此时的嫌弃和前世的殷勤落差太大,梅落庭实在无法接受千年来整天围着自己转的好友,如今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连跟她结拜都嫌弃得要死!
其实仔细想想,前世的羽仪未必真的喜欢白夤这大龄熊孩子,只是他职位不如白夤,又受过白夤的恩,才对白夤殷勤有加,甚至刻意讨好。德惠元君说白夤被贬下凡前跟羽仪大吵了一场,也许当时白夤和羽仪早就反目成仇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羽仪在白夤被贬下凡后还要补刀,让她父母生下有残疾的儿子,让她这一生过得更加艰难。
回想前世的战神白夤风光了千年,是天界最耀眼,最恣意妄为的年轻神仙,但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其实他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他刚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五岁时父亲也战死,虽然父亲的旧部瘟神游光将他抚养到成年,但游光毕竟性情冷漠,除了必需的照顾,从不跟白夤多说一句话。
然后在白夤十八岁时,羽仪出现了,那是他身边唯一说得上知心话的同龄神仙,白夤千年来把他当半个兄弟。然而千年后白夤被贬下凡,苦难不断,只能指望跟他结拜来摆脱这不幸的宿命时,他却拒绝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身份是战神白夤还是凡人梅落庭,都是亲人缘薄,孤独无友。
第59章 梦真
梅落庭在缀满金银花的游廊上跑出十几步,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只能停下拭泪。擦了没几下,一方淡紫色带云纹的丝绸手帕送到她面前。
不必抬头也知道这么骚包的手帕是谁的,千年前羽仪刚成仙那会,虽然会用清洁的法术,但一时还是改不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一次白夤跟羽仪下凡玩,路过一处青楼时,楼上的姑娘们争相挥舞手帕招徕客人,白夤都看傻了:“羽仪,原来你的手帕是这样用的?”然后红着脸的羽仪一把将他拖走。
梅落庭没有理睬递来的手帕。崔如珩走近一步,略带结巴的声音传来:“梅、梅姑娘,我本是为你好,真想不到你有这么大的反应。刚才这话,你就当我没说行不行?我们回去……继续商量认亲的事?”
梅落庭气极而笑:“你都在你父母面前都这么嫌弃我了,我还能死皮赖脸地求认亲不成?一会要认亲,一会不肯,崔小侯爷心血来潮想起一出是一出,我就不奉陪了。”
梅落庭和崔如珩身份悬殊,即使这次是崔如珩无礼在先,按理说梅落庭也不应对他如此不敬。但梅落庭有了前世记忆,想起羽仪当年做小伏低各种讨好,她就无法按捺住心里的怒火。
难怪下凡的神仙,尤其是被贬下凡的,都要封印先前的记忆,若是记得在天界时养尊处优的生活,在凡间时免不了会心态失衡。
崔如珩的声音似乎有些慌:“梅姑娘,我……是真的没有鄙视你的意思。我本以为,除了认亲,我们其实可以换一种方式相处……”
“不用了,既然小侯爷嫌弃,我们之间也不必再有什么交情了!”此时梅落庭已经用衣袖把眼泪擦干,终于能抬头直面崔如珩,不禁一惊。眼前的崔如珩脸色微红,手足无措,哪有平时半分风流模样,倒有点像明含章那毛头小子。
崔如珩见梅落庭直视自己,更是慌乱,语无伦次地说:“是我错……那我们回去见父母?我是说,我们回去跟我父母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