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吊而死,确是民间常见的自尽方法,抗婚的女子,被夫家虐待的妇人,债台高筑的走投无路之人,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一了百了。二丫在家过得不顺心,前些日子还专门跟梅落庭和月海流打听过少司命是什么样的神仙,也许是想向少司命请求庇佑。这样看来,二丫可能是受不了家里的虐待打骂,才寻了短见,并没有什么疑点。
罗大人听完,“嗯”了一声,告诉梅落庭:“这已经是京城的第八桩命案了。死者都是十岁左右的孩童,出身贫苦人家,在家也是不得父母欢心,经常挨打挨饿。”
二丫的母亲听到这话,狠狠地瞪了罗大人一眼,愤慨的眼神仿佛在说“放你娘的狗屁老娘怎么就虐待孩子了要不是看你是个大官老娘非骂死你”。
罗大人没注意到她的眼神,继续说:“他们多是上吊或者投井,还有个男孩是用家里的菜刀抹了脖子。其实这些孩子常受虐待,这年纪又刚刚懂事,想靠自尽来逃过家里责打也不稀奇。但往年就算有孩童受虐自尽的案子,一年也不过一两桩,而如今一个月内就发生了这么多桩,这就可疑了。听说有邪道专门迷惑孩童,用他们施行采生之术,该不会……”
梅落庭反问:“死者尸体可有残缺?”
“这倒没有。”
梅落庭当即下了结论:“那就不是采生。首先,所谓的采生之道,就是将幼童的全身或者心脏、脑子、眼睛等部位摘下用于炼丹,但死者尸体完好,说明不是采生;其次,妖道采生所用的孩童,胎儿为最佳,其次是婴孩,再次是两三岁的幼童,之前甚至发生过妖道残杀孕妇取其胎儿用于炼丹的事。而这些死去的孩童,都在十岁左右,已经过了被采生的年纪了。”
罗大人听得一愣:“所以这些孩童真的是自杀身亡,与邪道无关?”
“不,也许不是邪道,而是更可怕的东西。”梅落庭目光扫过明含章和崔如珩,“你们还记得我们在边疆办的那桩案子吧?那魔族……在人死时取走魂魄用于修炼。”
明含章吓得失声惊叫:“什么?这京城也有……”
话未说完,崔如珩就及时捂上了他的嘴。要是被这巷子里的人听见,不消两天,街头巷尾就会到处传说有魔族在京城作祟,闹得人心惶惶。上次乐胥公主被妖魔所害的事还没完全过去,再来这么一出,京城也别想太平了。
梅落庭从怀里掏出护心镜,照了一下二丫的尸体,没发现魔气。但这也不能说明她的死与魔族无关,毕竟修为稍高的魔族都能隐藏自己的魔气。她准备把护心镜收回怀里时,无意中瞥见镜中的自己,大吃一惊。
镜中,一缕细细的魔气正在梅落庭体内缓缓飘游而出!这魔气相当微弱,她和月海流都难以察觉,幸好护心镜明察秋毫,加上她刚服下了崔如珩的头发,头发中的仙力把潜入她体内的这丝魔气逼出,才被护心镜映了出来。
若是身强力壮之人,这点魔气倒也不会造成多大伤害,最多让人的精神和体力变差。但是梅落庭患有生人怨,这点微弱的魔气恰好足够诱发、加重她的生人怨,若是不除掉这魔气,就算有月海流的药,这生人怨也会一直加重,最后让她心智失常,身体衰竭而亡。
梅落庭冷汗涔涔。其实这点魔气很容易拔除,回去让月海流画个辟邪符就行了,但这缕魔气到底是什么时候、由谁种在她体内的?她和月海流竟然毫无察觉!
梅落庭刚出狱时,曾向月海流买过一道辟邪符护身,可以隔绝较弱的魔气怨气。这种符的有效期只有几个月,算算时间,这辟邪符大概是从边疆回京城那会失效的,所以施法者才有机会将魔气种入她体内——也就是说,她是回京之后才中的魔气。
但她如今在京城并没有什么仇人——韦非早死了,莫期虽然莫名看她不顺眼,但他只是个普通人,应该也没这能耐。那来路不明的丹涂子虽有修为,但他能拿到天界的仙丹,说明他是仙非魔。再说丹涂子似乎不认识她,也没理由对她下手。
梅落庭这一世破了无数妖魔所犯之案,这次却阴沟里翻船,被魔族暗算,连凶手都找不出来。她越想越后怕,只想赶紧回青云观找月海流商量对策,当即向罗大人先行告退:“罗大人,民女现下还是有些不舒服,暂请先回青云观歇息,等改日精神好些了,再来商议破案之事。”
罗大人见梅落庭重病刚愈就随他们出门破案,本就有些歉意,当然是满口答应。梅落庭准备离开时,二丫那个从刚才起就守在姐姐尸体旁边不哭不语,略显呆傻的小弟突然奶声奶气地开口:
“姐姐去找少司命了。”
梅落庭一听,心中更为悯然。看来二丫是真的去少司命的庙观求助了,但是凡间受苦的妇孺太多,少司命的那些手下未必关注到她,也许二丫烧香回来后依然被家人虐待,对神明彻底绝望,一时想不开就上了吊。
第67章 秋宴
梅落庭来时坐了轿子,因轿子进出窄巷不方便,轿夫只抬到巷口。她去寻轿夫时,就见他们在不远处的茶馆门口每人端了一碗茶,正在喝茶聊天,轿子就停在他们旁边。
她走到离那茶馆几步路时,忽听旁边酒馆传来一个熟悉的洪亮声音:“这人世间的女人,个个都事儿多难伺候,男人倾家荡产才凑够彩礼钱娶个媳妇,成家后男人在外边累死累活养家,她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么费劲养个女人,一过二十五岁就老得不能看了,剩下的几十年里你天天对着个黄脸婆,还要花钱白养着她。哎呀我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梅落庭下意识地一回头,酒馆里那端着酒碗,一脚踏在长凳上高谈阔论的,可不就是那天和月海流遇到的无赖王大柱!围在他身边的一圈闲汉也端着酒碗,纷纷扬声赞同。
王大柱说得得意,指着他们对伙计吆喝一声:“给兄弟们每人再来一碗酒!”那群闲汉纷纷起哄拍马,夸大柱哥豪爽大方,一定能发财。
王大柱如今的模样比上次见到他时好了不少,不但脸和头发干干净净像是洗过澡的模样,衣服也是新的。梅落庭暗想,这王大柱多半是想娶媳妇,把自己收拾干净去找人说媒,结果还是被嫌弃,一气之下拿了原本的谢媒钱来请人喝酒,顺便发发牢骚。看他说的,嫌弃媳妇要吃他家的饭,嫌她年岁长了会衰老,这世间凡人,有谁是不用吃饭、不会衰老的?就算是容貌不老的妖魔,也是要吃喝的!若要不吃饭、不会老,除非是天界的神仙!但凡间女子都看不上你,还指望天界的仙女看得上你!
像是应了梅落庭的猜测,王大柱仰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带着醉意吹嘘:“不是我说,凭我这长相人才,配个仙女也够了!仙女好啊,不像凡间女人这么俗,不要你多有钱,也不图你大富大贵,她自己什么都有,只要你人好就行了!”
他那些狐朋狗友们喝了他的酒,虽然心知他说得离谱,但也连声附和,更有人起哄:“大柱哥,看你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该不会是真遇到仙女了吧?”
王大柱更是得意:“那可不!”
梅落庭不敢在酒馆门口偷听太久,怕被王大柱认出她来,匆匆去隔壁茶馆叫来轿夫,就坐了轿子回去。
等回了青云观,梅落庭匆匆找到月海流,把刚才从护心镜中映出魔气之事说了一遍。
月海流半信半疑地从袖中取出一张鉴妖符贴在梅落庭额头上。符纸紧绷在皮肤上,梅落庭看不到自己额头上鉴妖符发生了什么变化,只看到面前月海流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半炷香后,月海流从梅落庭额头上取下鉴妖符,指给她看:“这鉴妖符只有边缘的一丝是黑色,说明魔气很微弱,倒也不是大碍,待会给你画个辟邪符就能把你身上的魔气驱掉。只是鉴妖符上的黑色极为纯正,说明你这魔气来自修为很高的大魔,比如百媚女帝那样的。”
梅落庭倒觉得百媚女帝不可能。“应该不是百媚女帝?我跟她也就是在边疆时见过一次,就算她修为高深,你的辟邪符对她没用,她要是当时就种下了魔气,我在那时就已病倒,不会拖到回京才发作。”
月海流“嗯”了一声,又说:“就算对方不是百媚女帝,也是个很厉害的大魔。你回京后才中的魔气,说明这大魔很可能就在京城。说不定最近京城的命案也与此有关。丹涂子——”
说到这里,月海流又摇头道:“丹涂子虽然可疑而且道行高深,还很惹人讨厌,但不大像是魔。我托人从宫中拿了他曾用来盛仙丹的锦盒细细验看,那锦盒中竟然还残留了极淡的仙气。如果他是魔,又怎么会有仙丹?”
“……”想不到出柜子对丹涂子竟然执念到这种地步,连人家用过的药盒都要想方设法搞到手检查一番。这样很容易被人误会他是暗恋丹涂子的变态啊!
月海流注意到梅落庭脸上的表情,赶紧解释:“我也是担心皇上,怕丹涂子的丹药有古怪,只能暗中查探。但现在看来,倒是我多疑了。”
晚饭后,月海流给梅落庭新画了一个辟邪符,又问:“过几天便是中秋,皇上要宴请百官,家眷也可前往。你既是本国师义妹,也可随本国师一起入宫赴宴。”
梅落庭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飞快地打量她一通,设计好她的晚宴造型:“你的长相不适合浓妆华服,若是浓妆艳抹肯定比不过京城那些莺莺燕燕,不如就打扮得素净些——你既是本国师的义妹,幼时又曾经修道,可以穿道袍,近来京城的名门闺秀都流行穿道袍,风雅得很。你就穿白色的道袍,绣花装饰一概不要,只在袖口和衣裾留一抹渐变的月白色,显得素雅又仙气。你头发黑,头饰只要一支羊脂玉簪子即可,衬得乌发如墨。妆容也以淡色为主,但你嘴巴小,口脂要鲜红些,突出樱桃小嘴的美……”
听月海流煞费苦心地安排她的衣饰,梅落庭感动之余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你一个男的,对衣着化妆这么内行?
不过,月海流设计的这一身打扮确实很适合她,即使如今的容貌同前世是天壤之别,被他这样一打扮还真有几分瑶池仙子的道骨仙风。中秋宴上,不但明含章一直盯着她舍不得眨眼,就连崔如珩见她时也有点惊艳之色。
让月海流不爽的是,丹涂子不但出席了中秋宴,席位还相当高,仅次于皇帝,直接与宰相平起平坐。不仅如此,巴结上丹涂子后官拜中书省员外郎的莫期也跟着鸡犬升天,竟也登上了皇宫中秋宴的席位。酒过三巡,宫人进上一道焖熊掌,皇帝亲自举杯劝酒:“这焖熊掌是中书省莫员外家中厨子的得意之作,专为今晚宴会烹制,以飨众卿家!”
丹涂子爱吃熊掌,在座百官都心知肚明,这道菜是特地为他准备的。这道熊掌当然不是出自莫期的家厨之手——莫期就指望着烹饪熊掌的秘方升官发财,哪会舍得泄露他人,这熊掌当然是他亲自下厨,只是朝廷命官干厨子的活说出去不好听,皇帝才说这是莫期的家厨烹饪。
月海流低声告诉梅落庭:“这位便是‘熊掌员外’。”莫期靠着一道焖熊掌官运亨通,同僚多有不齿,暗地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熊掌员外。”
梅落庭也低声道:“我知道。”她把自己奉父命前去拜访莫期,反遭他羞辱之事告诉月海流,月海流得知她的生人怨是因莫期而起,看向莫期的眼神更是鄙视。
莫期虽人品不敢恭维,厨艺却是一绝。席上每人都分到一碟熊掌,碟中的半只熊掌被剔去骨头爪子,经过各色调料除去膻气,又用鸡鸭、火腿、干贝、虾米炖的高汤焖煮入味,光是闻味已经引人垂涎。不知为何,丹涂子对眼前的熊掌和各色美味珍馐视而不见,只是定定望向席上与同僚谈笑风生的崔如珩,眼中几分欢喜几分伤感几分惆怅。
崔如珩和丹涂子都是凡间少见的美男,两大美男之一“含情脉脉”地盯着另一位,虽然令人(尤其是女人)赏心悦目,梅落庭却看得胆战心惊:以皇帝对丹涂子的恩宠,丹涂子这样盯着崔如珩看,说不定今晚宴会后崔如珩就被皇帝绑去丹涂子那里当男宠了。
不过皇帝若真要把崔如珩送给丹涂子做男宠,她一介民女也无法阻止。梅落庭决定不想这么多,专心吃菜就是。但她举起筷子时,却见莫期瞪着自己,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他钻营半生,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跻身御宴,如今眼看着梅落庭一个“末流的进士、小小的县令”也能参加御宴,还是跟丹涂子的对家月海流一起来的,还要吃他亲手做的熊掌!这四舍五入就是他给梅落庭做菜!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去!
梅落庭也同样不自在。面前这熊掌吃还是不吃?莫期正愤恨地死盯着她,仿佛她要吃的不是熊掌而是他的手掌,盯得她吃不下去;但不吃的话,莫期心中大概幸灾乐祸地嘲讽:果然是没福之人,不配吃熊掌。
她身边的月海流也是进退两难。这熊掌是皇帝特地为他的竞争对手丹涂子准备的,他当然不想吃,但要是真的一口也不碰,旁人就会议论他是嫉妒丹涂子,赌气不吃,心胸狭隘。
最后是梅落庭二十三年贫穷人生养成的勤俭习惯占了上风:这熊掌很贵的!这可都是钱哪!不能浪费!她不去看莫期,夹起熊掌咬了一口,这美味顿时让她把对莫期的顾忌都抛在了九霄云外:世上竟然有如此佳肴!丹涂子真比皇帝还会享受!
面子,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面子而取熊掌者也。
莫期也没想到梅落庭一个姑娘家脸皮这么厚,盯着他杀人般的眼神和身边月海流复杂的眼神,竟然坦然自若地把他亲手做的熊掌吃了精光,连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还知不知羞耻了!她就没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吃他做的菜吗!
席上众人酒足饭饱后,皇帝宣布中秋诗会开始。梅落庭刚考上进士那会,参加宫中办的琼林宴,也有诗会。只是奉旨作诗的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位,排名靠后的进士,未必能作出好诗,皇帝也不勉强他们献丑。所以梅落庭只在崔如珩等人作诗时埋头苦吃,等他们做了诗后在下面叫好就行了。中秋宴上的诗会也是一样,皇帝只叫平日素有诗才的几位官员作诗,其他人负责捧场。
梅落庭从果盘里拿了只水蜜桃,一边美滋滋地剥着粉红软绒的桃子皮,闻着着酥酪般软白的桃肉甜香,一边坐等他们作诗,聊当饭后消遣。莫期见不得她惬意,起身奏道:“久闻国师义妹梅姑娘有才女之名,此次诗会,不知可否有幸得观梅姑娘佳作?”
本来按莫期的地位,能参加中秋宴已是万幸,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在这宫宴上作妖,但莫期攀上了丹涂子这靠山,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加上他对梅落庭怨念太深,竟在宫宴上脑子发热建议皇帝让梅落庭作诗。要知道梅落庭虽被称为才女,说的只是她破案之才,她前世活了千年也只是粗通文墨,这辈子虽然在秀才老爹的棍棒下学会读书作文考了进士,但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也只是学些应考的文章,哪有闲情逸致学作诗?让她在朝中各位文豪面前作诗,那肯定是献丑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