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拉汶德皇帝突然封拉稞德为摄政王。
刚满十八周岁,摄政王。
纳安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亲王,还是摄政王,皇太子已经恨得要剥活吞了拉稞德。
圣心难测,此事福祸难料,拉稞德精神不佳不愿见人,青色死神部队自上而下难免人心惶惶,连带统军营也浮躁起来。
“主人?”倪雅轻叩房门,贴上耳朵仔细听,没有任何反应。
两人几乎同时达到共识,夏洛德侯爵三口并两口吞下所有食物,找了个稳当地方放好碗,握了剑柄轻轻将房门推开。
拉稞德趴在桌上睡着了,呼吸平稳,面色正常。
窗子开着,随风传来姑娘悠悠的异国歌声。初春的夜风还凉,倪雅悄悄上前合上窗户。
拉稞德醒了。
“什么事?”
倪雅顿时不知如何作答,慌忙藏起关窗子的手,夏洛德侯爵打了个饱嗝:“听说你没吃饭呢,吃不?”
拉稞德睁着刚睡醒的眼,茫然地点头:“好。”
倪雅立即去吩咐晚饭,拉稞德睡不好,食欲欠佳,眼看他消瘦下去,却无能为力,夏洛德侯爵只得密报拉汶德皇帝,没想直接收到了加封和影卫。
“你们来干什么?”倪雅一出门,拉稞德就冷了脸问夏洛德侯爵。
差别对待太明显,夏洛德侯爵左看右看也没找到能坐的地方,只好站着:“倪雅担心你,见你睡着了,怕冻着,给你关窗户。”
“哦……”拉稞德起身拉了拉筋骨,“明天继续看水渠工程。”
夏洛德侯爵无奈地说:“实话讲,你必须去?”
“我守这里干什么?老老实实跟陛下送来的姑娘待着?”
拉稞德打开窗户,让凉风吹过房间,“那个庸医药都配不好。”
夏洛德侯爵打了个冷颤,拢了拢衣领:“她陪着的时候你不睡的挺好么,虽然没找到原因,既然她通过了审讯,放在身边也没坏处吧。”
拉稞德看了眼外面:“过两天陛下就召回去了。”
“别,我现在觉得最不靠谱的就是陛下……”夏洛德侯爵掐腰踱步,“过两天他突然宣布废太子我都不奇怪。”
沉默……
察觉自己失言,夏洛德侯爵打了个哈哈,长时间的辛劳让他也开始无力招架这些事情:“你给点倪雅好脸色,她以为吵醒你了。”
“总是大惊小怪……”拉稞德关了窗子,“活的好好的。”
短促的叩门声后倪雅端着晚饭走进来,白了夏洛德侯爵一眼:“空碗还在呢。”
夏洛德侯爵表示遵命,自己把东西收了回来。人手有限,无论官爵高低,餐具都是自己送回厨房,不只是餐具,寝具换洗也是如此。
放眼全人界,过得如此朴素的摄政王仅此一家。夏洛德侯爵宁愿没有封赏,只希望能早点回王都,或是封地,能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
灾区净水资源紧张,优先平民生活和水利救援人员,分给军队的仅仅够维持健康活动。
死神部队里唯有倪雅有权定期洗澡,拉稞德和战士一样只能忍。
这么短时间从王都到三川堰,那银色头发姑娘定是半刻也没休息,拉稞德却让人家在寒风里待着。
夏洛德侯爵没什么怜悯之心,但既然皇帝送来了,又是拉稞德自己挑的平民,留下又没有损失。
不像那些习仪女官,后面跟着长串的家族头衔,跟谁都不能省心。
“乌彬别莎去旧宫闹腾了……”拉稞德迅速吃完了东西,喝着热茶说道,“踹了侍从,闯了我的书房,还砸了东西。”
“什么时候?”倪雅厉色道,“旧宫乃禁地,我们不在,她怎么闯进去的。”
“陛下封赏的那天,有人给了她假情报,她跑去立规矩,反而被皇家侍从立了规矩。”拉稞德简单说了乌彬别莎的事情。
公爵怎么养了这么蠢的女儿。
谁给她下的陷阱?
为什么偏偏让影卫,而且是那个姑娘看到。
谁安排的?
“八卦下,乌彬别莎摔什么了?”夏洛德侯爵眼睛闪亮,“什么东西让大小姐那么生气?”
“她自己蠢,没看里面是什么,摔错了……”拉稞德将自己的空餐具塞到夏洛德侯爵怀里,“我屋里有什么你不都知道么。替我送回去,我睡会儿。”
夏洛德侯爵只好放弃,示意倪雅:“走吧。”
倪雅担忧地道:“主人,请务必尽量睡会儿。”
“知道了,赶紧走。”拉稞德挥手,把二人赶了出去。
然后起身,开窗。
歌声已经停了。
拉稞德探身,往塔楼方向望去。
黑洞洞,静悄悄。
那是精灵之歌。
精灵偶尔会喜欢人族的婴孩,为孩子唱摇篮曲,甚至有的精灵太喜欢孩子,偷偷抱走亲自抚养。
精灵的本质是自然之力,生命的源泉,她们的语言本身便是魔力,再简单的句子,读出来,也是魔法。
精灵的摇篮曲,安抚恐惧,驱散邪恶,是最圣洁的生命之歌。
拉稞德听过精灵之歌,那记忆来自何时何地,他不知道,不是双生女巫,更不是那个疯子……在黑暗中,伴随着哀伤和期待,反复歌唱。
影卫不完成任务不得回城。
她明晚还会歌唱吗?
——第十章完——
第11章 、拉稞德(三)
越是生于污泥,越是向望洁白;
第十一章拉稞德(三);
双生女巫是药与毒的女巫,药和毒从不分家,治疗和谋杀也不过一纸之隔。
双生女巫教导拉稞德时,倾囊相授,从不避讳药的短处,也不隐瞒毒的长处。
只有在讲述药理和毒理时,她是优秀的导师,世间无双的医巫和毒巫。
其他时间是疯子,坚信魔神将在自己手中复活的疯子。
拉稞德扶着解剖书学会站立,最早的玩具是个人族的小头骨,这些对于靠医学维持生计的巫师之子极其正常,即便是普通人族的医师的孩子,经历的也差不了许多。
年纪渐长,拉稞德的兴趣开始被外界转移,女巫的控制欲也越发强烈,终于演变到你死我活,以女巫的死亡宣告结束。
她所教授的知识,让三川堰在大灾之后没有大规模疫情扩散。
一开始当然不顺利,非常不顺利,甚至是举步维艰。纳安统军与当地居民的隔阂本就深得很,地震后虽分了小部分兵力协助救人,大部分兵力还是用于预防叛乱,又早早控制了城内的储备粮仓和大部分药物,居民已经到了等来孤狼就要揭竿而起的地步。
三川堰长年难以驯服,不仅仅因为他们粮食自给自足,又处要道资金丰厚,更因为他们一直有自己的领袖。
这个领袖纳安帝国的影卫多方搜索,总是像水里的泥鳅一样被溜走,竟在这场天灾下自己冒了出来。
孤狼,拉稞德数次追击仍未捉到的武装头目,身高近两米的大汉,终于被拉稞德钉在地上死死踩住。
精通解剖学,拉稞德当然知道伤哪里,看起来吓人,其实好的快。
孤狼双手被匕首刺穿,没伤到任何筋骨,甚至巧妙地躲开了重要血管,别人看不出,他自己知道,于是包扎伤口时问拉稞德,杀过多少人。
根据他的经验,只有杀的人足够多,才能有如此精准的刀法。
他一开口拉稞德就知道他不是皇太子的人。
不是皇太子的人,有威望,有武力,以后有的是用处。蔑视皇太子的恶名,拉稞德担着就是,反正他也不差这一次让皇太子不高兴。
孤狼的伤早就好了,跟着拉稞德四处奔走整顿资源,调配人力物力,恩威并施管理进度。
看着年轻的公爵和同样年轻的队伍一天天消耗,三川堰灾区一点点恢复秩序,甚至没出大规模二次死伤,不知应遗憾还是欣慰。
“有事快说……”拉稞德看着水利师指挥工人修补水渠,一边对孤狼说道,“河道疏通得差不多了,一会儿我们去看看。”
“呃,就是突然觉得,我没戏了……”孤狼挠了挠黑黝黝的脸,仰望拉稞德,“这次回来本来打算带乡亲们起义的。”
拉稞德头也不回地说:“想造反赶紧,我当他们面杀了你。”
孤狼歪头:“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呢,我不是说我没戏了么。机会被你两把匕首扎没了,我现在是你的狗了。”
拉稞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这么文邹邹,想干嘛?”
孤狼也不想被英俊貌美的年轻人说自己文邹邹,尴尬地清了下嗓子:“地震过了半年,兄弟们也没个娱乐……”
“纳安帝国不允许军妓、军中侍女……”拉稞德立即扭过头,鼻孔对着孤狼,“统军里闹事的还吊旗杆上呢,你也想尝尝滋味?”
孤狼摇头:“你怎么老不让人把话说明白呢,我是觉得大家都挺累了,应该休息休息,有点抚慰的东西。”
“新年时你们得了纳安给的酒和奖赏。”
“呃,现在都春天了,累了这么久,你不想休息休息?”
拉稞德终于转过身,俯视孤狼:“到底想怎样?”
孤狼莫名地红了脸,幸好脸足够黑看不出来:“昨晚上有人听到你们驻地传出来歌声,特别好听,特别治愈,能不能给大家唱一次。”
“你觉得我会唱歌?”
孤狼的脸立即变得煞白:“怎么可能!那是女音!可清澈,可好听了!”
“不行。”拉稞德拒绝得干脆利落。
孤狼急了:“我知道你们驻地就倪雅大人一个女人,也知道她是你的女人,只是唱歌而已,跟昨天一样,今晚也给唱次行不?”
“倪雅不是我的女人,是骑士,皇帝封了爵位的骑士……”拉稞德觉得昨晚短暂的休息带来的力气瞬间被孤狼耗干,“她五音不全。”
跟在旁边的夏洛德侯爵垮了脸,倪雅雯特伯爵小姐多才多艺,什么时候五音不全了。
孤狼眼睛立即亮了:“不是?那是平民?是纳安的还是三川堰的?”
“三川堰是纳安领土……”拉稞德纠正道,“三川堰的人是纳安的人。”
“哎呀,你别岔开话题,请人家今晚再唱次呗……”孤狼不让步,“你要是没听着,我保证,可好听了。”
“她不归我管!”拉稞德生气了,命令道,“走了!”
到了晚上,师傅又让莎兰唱歌。
莎兰问:“影卫大晚上唱歌不好吧?有人议论了。”今日拉稞德在外面忙了一整天,她和师傅只跟了半日便回到据点休息。
师傅神色淡然,命令道:“唱。”
莎兰面露难色,昨晚她靠着怀念唱得忘情,没想过别人可能会议论。若是明早又有人说起,顿时紧张得连词也想不起来。
“唱。”
影子城的规矩,命令就是命令,只能完成。
莎兰闭目深深吸入三川堰的空气——湿润,带着春耕特有的泥土的味道,风明城周围的农户耕地时,也是这个味道。
四季周而复始,凡间已物是人非。
花朵再次盛开,旧叶剥落新叶生。
目睹生命绽放,哀伤却涌上心头。
无论头顶的星辰,还是脚下的蝼蚁,万物皆有寿数,相遇既是离别的开始,每个生命都在经历漫长的告别。相逢之乐短暂,离别之痛永在。
他是三分之二的神,三分之一的人;
他见过万物,足迹遍及天涯;
他的友人半人半神,相随相伴;
他保护百姓于城郭,神勇通天;
他的友人授以智慧,传颂礼节;
他和友人将一切看穿;
洪水未至,汛息广布;
死神空手而归,冥界之王没了子民;
天神大怒,诅咒友人死去;
他恳求冥界之王,归还友人的魂;
冥界之王说,生命没有永恒;
若想重获青春,可取海中仙草;
他与水怪搏斗千日,得仙草;
上岸已垂垂老矣,形如枯槁;
他在清泉中沐浴,蛇偷食去;
他见蛇蜕下老皮,青春焕发;
他念起友人在冥界,劝他说;
漫漫长别后,我们终将重逢。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仿佛离别的伴奏;
整个城市在雨中沉默,只有歌声在水中四散。
接下来是欢快的曲调,像是跳跃在叶片上的雨露,每一片叶子都是乐符,每一滴水都是乐手,手拉手跳进心脏,连带着血液也雀跃起来。
夏洛德侯爵给拉稞德盖上披风,确认他睡得踏实,来到窗前看向钟塔。
歌声在雨中传得更远,更清晰,明天将有更多的人说起晚间听到的镇魂曲。
不用听懂歌词,乐符本身就是语言。
春雨贵如油,种子已埋入土壤,三川堰要迎来新篇章。
再漫长的告别,也有结束的时候。
你打算怎么和你的银发姑娘告别,拉稞德。
她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太纯洁。
即便她在民间摸爬滚打,在影子城学会杀戮,歌声依旧纯净圣洁。
倪雅不一样,她和我们同样生在污泥长在污垢,纵使她美如莲花,也掩不住她脚下的泥泞;
玫瑰宫里的玫瑰更是靠腐败的尸体娇艳诱人。
银发姑娘不是,她生在雪地,长在清泉,森林和阳光为她编制美好。
难道你想看着她步上继皇后的后尘,在纳安皇宫的污浊中挣扎、窒息、消磨,在悲痛中癫狂,用无尽的泪水浇灌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