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刚从议政厅回来,便被夏洛德侯爵叫住了,我已派人去通知。恐怕得耽误大人些时间。”倪雅话音未落,侍从奉上茶水。
茶汤翠绿微黄,映在骨瓷杯中清澈鲜艳,是今年新采的春茶。
德瓜特公爵满意地品了小口:“本以为旧宫里没有女主事,冯弥尔公爵年纪又小,倪雅大人在此生活多有不便。
今日见你面色红润,侍从举止得体,就放心了。偶尔也去瞧瞧你父亲,打小就是跟着他在议政厅晃来晃去的,现在又有骑士之职在身,更不需要拘束。”
“谢公爵体贴……”倪雅道,“这里一直是夏洛德侯爵打理,我现在还是个添乱的。下面人举止得体,都是主人和侯爵管教有方。”
“哈哈哈,小侯爵父亲就是精打细算的主儿,他必不会差……”
公爵瞥了眼紧闭的房门,“以后公爵要搬出宫建府,府中有了女眷,恐怕不好继续管下去。”
倪雅点头:“主人回来就来得及说赐府的事情,恐怕什么都没想到呢。建府搬家这么大的事情,从哪儿开始着手我都不晓得……”
遂皱起眉头,“主人说皇帝陛下让去狩猎,我们制服到现在都没缝好,只能赶制几个徽章随便往脑门上一贴,免得被友军误伤。”
“公爵没有母族,继皇后久病简出,的确是难为他了……”公爵瞥了眼女儿,“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跟你父亲讲的,跟我说,我看你长大,不要客气。”
“谢公爵爱护……”倪雅微笑着看向乌彬别莎,“乌彬姐姐别来无恙。”
乌彬别莎没有喝茶,对倪雅笑道:“听说倪雅妹妹上战场了,当真神勇。”
“姐姐谬赞,我只顾着举剑乱砍,能活下来是主人指挥得当。”
乌彬别莎目光落在倪雅佩剑:“妹妹佩剑便是传说中拉稞德大人所赐?”
呵,这拉稞德大人几字叫得好不甜腻,倪雅笑道:“传说中的?姐姐给我讲讲吧,那天晚上我疼得睡不着,请了医巫,才知道肋骨裂了。刚养好,就被拉去战场,社交界的事情,真的是全然不知了。”
乌彬别莎笑道:“那些人说的能有几句真?父亲将当日所见转述于我,真心佩服妹妹果敢,让我神往不已。”
倪雅故作惊讶:“乌彬别莎小姐也想当骑士?”
乌彬别莎笑容依旧:“妹妹玩笑,我哪里有杀敌的本事,也就是在家相夫教子的命。”
两人间的尴尬眼看就要实体化时,拉稞德终于出现了。
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哎呀,这不是乌彬别莎吗?才几日没见又漂亮许多!”
倪雅的姑母,特迪尔伯爵夫人直奔宝石美人,随即拉过自己二儿子,“老二快过来!”
倪雅的二表哥此时此刻看起来仪表堂堂,衣服都是簇新的:“见过德瓜特公爵,乌彬别莎小姐安康。”
德瓜特公爵哈哈大笑,对姑母道:“我家小姑娘跟您当年没法比。”
“您这是嫌弃我人老珠黄了?”姑母抚胸擦泪,“果然生了好几个后,除了自己吃奶的儿子就没男士搭理我们了。”
“冯弥尔公爵,这是……”德瓜特公爵显然不想和倪雅的姑母纠缠,问拉稞德。
“来时恰好遇到特迪尔伯爵夫人及二公子……”拉稞德平静地道,“夫人奉继皇后之命来,便想请德瓜特公爵一同听听是什么。”
屋中空气立刻变了。
特迪尔伯爵夫人持扇半遮面,品了侍从奉上的新茶,赞许地点头:“陛下把玫瑰宫赏了,却不知那宅子空得连个喝水的杯子也没有,更别提住人。我奉继皇后之命,暂管玫瑰宫内务,直到习仪女官们把宅子周转起来。”
德瓜特公爵父女短暂交换了眼神。
倪雅瞥了眼拉稞德。
拉稞德礼数周到地看着德瓜特公爵。
“公爵府新建,玫瑰宫又是先帝遗作,习仪女官甄选要慎重……”
姑母声音里带了常年侍候宫中女官的威严,“冯弥尔公爵刚成年,应勤于立业,府里的事情不能让他烦神。德瓜特公爵若识得稳重得体的姑娘,请举荐,继皇后派了五名女官负责此事。”
五名女官负责,快赶上皇太子选妃了。
“本就是来恭贺公爵建府的,我定会慎重举荐。”公爵和颜悦色地对夫人道。
“冯弥尔公爵自家封地的主宅到现在都没收拾,听闻屋顶上的草都有半人高了……”特迪尔伯爵夫人道,“主人的主宅是骑士的归属,主宅的体面是主人的体面,这事要由公爵和自家骑士自己管好。”
“是属下失职,让主人蒙羞。”倪雅垂首。
“知道你们忙,陛下器重,给你们机会;可不是小孩子了,还等着别人什么都给你们备好么?”
伯爵夫人默默地看了遍在场的年轻人,“慢点没关系,不明白就来问长辈,就怕你们拖着假装看不见。”
“属下谨遵教诲。”倪雅低头施礼。
姑母开心地合了折扇:“好了,我的事情说完了。现在说点私事儿。”
明明是自己父亲先带自己来说私事的,乌彬别莎不快地皱眉。
姑母起身将折扇往二儿子肩上一敲,对拉稞德道:“我家老二闹着说想给倪雅当手下,公爵瞧瞧能使唤不?”
拉稞德斜眼打量了下对方。
“二表哥你衣服新的吗?”倪雅悄声问。
“当然,我是求职,当然得穿好看啊。”
“我让人找套训练服给你。”
德瓜特父女只好被迫见证特迪尔伯爵家的二公子被拉稞德打得全身是伤,最终靠毅力和耍赖求得骑士之位的全过程。
“他们家二公子没有点尊严的吗?”回程马车里乌彬别莎恼道,“剑术差拉稞德大人那么多,还撒泼打滚非要当人家骑士。”
她父亲皱眉:“他母亲生生把我们的正事搅了,还送了个大礼,收她儿子不过顺水推舟。倒是这次习仪女官无权管理冯弥尔公爵封地才是大问题。”
一般府中习仪女官管理府中内务,不单指某个特定不动产,而是主人家全部的产业。
玫瑰宫华丽博人眼球,终究不过是个功能不全的王都别府,欲掌控冯弥尔公爵内务的实权,必须掌控封地内事务。
但皇帝没明确说习仪女官连封地也管,继皇后指派的人只管理玫瑰宫的习仪女官,这等于离王都最近的最富有的封地仍是没招募女官入驻。
加上拉稞德马上又要领兵出征,这搬家的事情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知道。
他可以瞎闹、拖延,可自己女儿已经十九周岁。
他不像倪雅父亲那般软弱,需要女儿自己去争抢自己的未来。
那天倪雅在议政厅决斗的过程他全看在眼里,拉稞德顶多是没起杀意,下手半点顾虑也无,稍有不慎就是血溅大厅。
倪雅极其幸运,有夏洛德侯爵自损名誉袒护,可自己女儿呢。
“父亲,我要争首席习仪女官……”乌彬别莎拉着父亲的手,“皇帝那么偏爱拉稞德大人,我要是能当他的正妻,以后就可以放心了。”
“你都能看得出的偏爱叫偏爱吗?”公爵恨铁不成钢地说,“那叫坑死他不偿命!”
“可倪雅呢?倪雅当他的骑士!皇帝陛下的几个情人不都是他的女护卫吗?”
“不许乱说,受封的骑士可以有爵位,你的身份允许你侮辱骑士吗?”
乌彬别莎委屈地咬了嘴唇:“又不是我想当私生女,我母亲不是您的正妻赖我吗?她哪里比不上您继室了,她也是正经贵族家的嫡生小姐啊。她爱您爱的什么都不在乎,您现在嫌弃她不是正妻吗?”
“好了好了,反正习仪女官可以随时辞任……”德瓜特公爵脑仁疼,“记住,只做事情,不瞎说话,也不许主动招惹冯弥尔公爵。”
“躲着他我怎么当正妻?”
“正妻是谁他能做主吗?习仪女官干什么的,你母亲教你的都忘记了……”
德瓜特公爵拍着女儿的手,“特迪尔伯爵夫人所见即继皇后所见,讨好了她便讨好了继皇后。”
“继皇后又不是拉稞德大人母亲,顶多算是监护人。她真的能做主?”
“她还再从别地方找?她又不是亲娘,费那些力气干什么。”
“好吧……”乌彬别莎拉开帘子,“父亲今天住在我们这里?”
“住……”德瓜特公爵神情柔和,“当然住你们在的地方。”
他舍不得告诉女儿,拉稞德的婚前侍女已经死光了。
未成年贵族子弟都要去御用学院学习,双生女巫却以拉稞德年幼体弱为由关在自己偏宫中教育。
甚至先帝驾崩,拉汶德皇帝屡次要求新任冯弥尔公爵必须去学院学习也没能把孩子从那巫婆手里抢出来。
之后双生女巫所居偏宫大火,拉稞德被救出时德瓜特公爵就在拉汶德皇帝身旁。
触目惊心的瘦弱。
十一岁的孩子,捧在手里轻飘飘的,几乎一碰就碎。
德瓜特公爵偶尔觉得,那悲伤的画面是他的幻觉,现在拉稞德身体健壮头脑清晰,哪里有半点弱小的影子。
源源不断送入旧宫的药物、医师、甚至继皇后的医巫,都是过往的证据。
身体好了,精神也好了吗?
夏洛德侯爵曾在皇帝默许下带拉稞德去长见识,见着什么不清楚,德瓜特公爵只知继皇后的亲卫队前去封锁了整片街市,没放出一个活人。
那都是拉汶德皇帝当皇子时最信任的骑士,虽放在继皇后名下,依旧是拉汶德最私密的部队。
有人说拉稞德的母亲是女巫,他是疯子,说的人无心,听的人却有意。
或许谣言和事实并不相悖。
夜色已深,拉稞德没有掌灯,轻车熟路地走过幽暗的走廊,直接进入医巫的药坊。
“拉稞德大人……”医巫头发已经花白,但仍能看到金色的发丝,“能早睡时候还是尽量早睡,生骨的药喝的再多,没有睡眠也不起作用。”
“安神药重新调。”拉稞德面无表情,吐出一串药方。
医巫皱眉:“剂量太大了。”
“之前的剂量没用了。”拉稞德紫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暗流,连光明也能吞噬。
无法进入深度睡眠,那东西就会用无形的利爪插入脑壳,挖出仅存的理智和人性。
人性这个描述或许不合适,姑且称之为名叫拉稞德的东西吧。
医巫张了张嘴,终究是选择妥协:“此事我会禀报继皇后。”
“赶紧配,要么我自己动手。”
“那就劳烦大人给我打个下手,毕竟徒弟们都睡了。”
“你打下手。”
医巫已经习惯,让出自己的操作台,按照药方开始称量。魔药、草药在这个世界并无明确区分,一般叫有魔法效果的药剂为魔药。
世界树圣殿的巫师使用魔法,但并不制造魔药。原材料的搬运、称量不得借用魔力,无论时代如何发展,配药总是最琐碎繁杂的环节。
屋里只燃着熬药的炉火,拉稞德操作极快,精准地拿起连医巫自己都不确定位置的工具,将原料处理后依次加入锅中。
熬药的时间同样无法改变,二人在黑暗中安静地等待。
医巫点亮身边的小灯,拿起书从刚才中断的部分开始继续阅读。
双生女巫是优秀的药师,比他优秀得多。医师、药师这种职业,是经验科学,活得越久见识越多,越能对症下药。
双生女巫身为存世百年以上的圣殿女巫,却把孩子养得那般瘦弱,以致医巫怀疑拉稞德和继皇后最后的孩子一样,患了帕波森综合征。
这种魔力超越负荷的疾病,相对其它人族,世界树圣殿的孩子患病率更高。
为提高胎儿的存活率,族人发明了各种方法,有些非常有效,但被风明城圣法师唾骂为操纵生命违背人伦。
其中之一便是筛选对魔力承载能力强的女性,承担大量的繁衍任务,称为圣殿公主。
公主这个词不大恰当,但纳安语中最接近的就是这个。
菲亚吉公国的长公主,十四岁时被确认拥有该资质,失去王位继承权,被送往世界树圣殿,在途中遇到了现在的拉汶德皇帝。
世界树圣殿的巫师以土系魔法见长、世间所有的植物都是他们的伙伴。
这也导致他们的魔法体系以治愈、防守为主,缺少攻击魔法。
以至于在纳安铁骑前,几乎没有反抗能力。医巫当时还年轻,看着同族被屠杀时只知呆在原地。
拉汶德皇帝说他当时的模样像只待宰的绵羊,想一会儿再杀也不迟,没想最后竟忘记了。
然后医巫成了医巫,跟着拉汶德回到纳安帝国,负责照顾继皇后的身体。
成为世界树圣殿的生育女巫,不断生育;
在纳安皇室被欺辱、数次经历与亲生子的死别,哪种人生更好些,医巫从来不敢细想。
医巫曾经和拉汶德皇帝商议,为保全继皇后生病的胎儿,求助双生女巫。
为此拉汶德皇帝恳请先皇相助,但先皇说生死有命,尽力了,就不要再强求。
从此继皇后更加深居简出。
孩子要是活下来,大概和拉稞德同龄。
世界树圣殿的传承依赖血缘关系,是母子也是师徒,医巫从未见过如拉稞德这般精通药理毒物的年轻人。
大火烧光了双生女巫存在过的全部证据,她真正的死因也无人查询。
那些古老书籍、珍惜药材的收藏也化为灰烬,被铲起混到野外的垃圾堆中。
魔法师最珍贵的遗产是他们的遗体,特别是药理与毒物的魔法师的内脏极具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