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泽尔感官敏锐,准确地察觉到了秦在于的靠近,即将拍岸的巨浪一滞后迅速拔高,绕过了她入水的身影,差别对待地直拍在她后面追赶过来的一队人马。
甫一入海,秦在于就感到伤口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疼得她差一点在湍流里偏离方向,可同时她又安心了不少。有朋友在的海域即使会往她伤口上敷盐,却比岸上那些险恶令她自在快意了不止一星半点。
小鲛人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她面前。伊泽尔本想像往常那样去牵她的手,却被她双腕上仍在往外冒血丝的伤口吓了一跳,动作轻柔地扶着她的双肩将她带往远海。
等到远离了岸边,伊泽尔立马停下来。他脸色极其难看,细细察看她身上的伤,手里凝出一团暖光,一边小心地将其一一处理止血,一边问道:“你碰到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咳,说来话长。”秦在于真诚地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我不知道。我绕着岛转了几圈,想看看有什么线索。绕到这附近时正好听到骚乱声,猜到是你。”
说完,他又不依不饶道:“究竟怎么回事?谁干的,你长话短说?”
秦在于含糊其辞:“放心,他已经死透了。”
伊泽尔一双湛蓝的眼睛紧盯着她,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扭头看向身后的方向。
他迅速回身,重新扶好秦在于的肩膀,语气严肃道:“等会儿再说,他们追上来了。”
下海后璐瑚岛上的人就再没动静,秦在于还以为他们是忌惮鲛人,忙着灭火修屋去了,原来是去做足准备。
两人商议后决定原路前往中洲陆,不管岛上监工所说真假,那里是最有可能找到有关秦老线索的对方。
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负伤的,并不准备跟后面一整个舰队对抗,利用鲛人在海中行动灵活的优势一路躲藏。
没错,璐瑚出动了一整只舰队!
秦在于有自知之明,之前银灰面具不急着杀她应该是想活捉了审问,但她定然不具备一支舰队的价值。那么他们如此大动干戈的目标只能是伊泽尔,或者说,是鲛人可以形成的灵骨。
即使在战前,鲛人骨骸也是价值连城。一是因为他们数量稀少,又实力强大,几百术师都不一定能拿下一个落单的鲛人,所以鲛人灵骨珍惜,物以稀为贵。与之对应的,是鲛人灵骨的品质极高,一小块碎片就能抵一整块一般海族的尸骨。
在战后,灵骨数量整体缩水,鲛人灵骨更是四海罕见,些许零散碎片就能在南渊陆附近买下一座小岛。至于一整具……价格光是想想就吓人。
不是,她怎么能把身边的伊泽尔用什么价值什么小岛来衡量?!呸!
这些人简直丧心病狂,将前辈的尸骨挖出来卖钱不说,还赤。裸裸地打活鲛人的主意!哪怕放在战前,猎捕活动这么明目张胆都是要被毙掉的!她的本意是绝不要连累伊泽尔,哪想到气运如此不济,兜兜转转还是把他拖下了水。
天色破晓时,两人已接近目的地。
璐瑚集团在之前估计是毫无防备、调度频频出错,才会被秦在于和那黑袍人所属的势力在短时间内打乱阵脚,实际上还是有些本事,居然被鲛人费心甩了这么久都没甩掉,时远时近在二人身后缀着。
这么游了半夜,伊泽尔倒是没什么,秦在于的伤口却是已被泡得发涨,即使一路上被小鲛人时不时治疗,也很难再撑下去,急需找一个干燥的地方重新处理。
中洲陆旧址没有肉眼可见的标识,只能靠水下的灵力波动辨认。感到他们的位置已大差不差,秦在于指挥着小鲛人扎进深海,向秦老放出信号的海域游去。
后面的舰队感到了他们的动作,在外围犹豫一阵,停住了,每艘船上都放下数只小艇,艇上各载着七八人,蚂蝗般围了上去。一游到二人上方,小艇上的蛙人训练有素地一齐入水,手中拿着叉戟弓。弩,向二人的方向追来。
一道曳着铁链的箭矢穿水射来,由几个蛙人共同控制。剩下的人配合着围了上来,试图将二人包抄。
秦在于刚想动作,就被身旁的小鲛人抢了先,一道水波带着万钧之力扫向追兵。在海下,即使他们的潜水技术再高超,也不敌鲛人这种原生本土生物,根本连对方招式都看不清,没过几招就被掀飞到不知哪里,海下又是一片干净。
下一刻伊泽尔突然转向,开始回返。
秦在于手脚无力,被他带着也转了回去,“你干什么去?”
“他们有船。”
伊泽尔拉着少女一路上浮,不一会儿就到了之前蛙人下水的地方。那几十艘小艇已经各自散开,漂浮在海上。船上的人并没有全部下水,各留了一人看船。
这几个人并不难对付,难的是再往后,那只舰队仍等在不远处,庞然巨物傲然挺立着,在水下也可以隐隐看到旗杆上舞动的风帆。
“伊泽尔,算了。”秦在于知道他想夺船是为了找地方给她疗伤,“我没事,还能支撑。”
伊泽尔没搭话,一双眼也没转过来,仍盯着头顶不远处漂着的船只。
“伊泽尔!听我说,这些人在岛上经营灵骨生产黑工厂,你不会想知道他们一但抓到了鲛人会把你怎么样!”
他终于转过脸来,湛蓝的眼睛还是那么沉静而深沉,带着来自大洋深处的遥远、纯粹和旷古的寂静。
以往在故洲,人们的生活都很单纯,她想结交鲛人就结交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干涉,没有人告诉她其中的种种利害。她潜意识里也很单纯地认为,伊泽尔在本质上跟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他可以成为玩伴,可以成为朋友,可以与她和而不同地往来交流。
直到如今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她的同类对待异族究竟会是怎样的态度;才意识到伊泽尔在那些至关重要的方面跟她是不一样的,他会因有价值而被觊觎,会在一个照面后受到不由分说的攻击,会成为那些人嘴里的“玩意”。他会像这样被下意识地排斥,他似乎不会被很多除她之外的人类当作一个有情感、有尊严、有思想的个体来看待。
她感到心被揪紧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难受与愤怒涌了上来,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让她不愿接受的自责和疑惑——
她究竟,该不该把他从安逸舒适、自由自在的深海里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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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来之前
秦在于:毁灭吧,我累了
老婆来之后
秦在于:啊啊啊啊啊给爷爬!
第15章 鲛珠
伊泽尔看起来仍想动作,被秦在于一把按住。两人正争执不下时,又一阵嗡嗡声穿透海水,迅速由远及近。
是飞艇。
海日生残夜,一轮红日携半天。朝霞而出,刺破将落不落的夜幕。破晓的光照在海面上,让一切船只与晦暗无所遁形。舰队目标过大,即使停在中洲陆范围之外,也招来了海上逡巡着的巡逻艇。
秦在于累极了,乐得看他们狗咬狗,拉着伊泽尔潜入深水处静静观察。
那几艘飞艇接近后,当头一艘扯出一块方正的布料,上面五颜六色画着些图案,遥遥向璐瑚舰队招摇,可能是用代表己方势力的旗帜示意对方此处属于他们势力范围,要璐瑚识相点快退。
一晚之前这里还有璐瑚的巡逻队,居然易手得如此之快,螺旋镖也不过如此。
想来昨日璐瑚的两艘飞艇遭袭,就是有另外的势力夺得了这片海域,正在清场。
璐瑚如今出动了一整支舰队,正是威风凛凛傲然睥睨的时候,哪里容得下几只飞艇在其眼前叫嚣?顿时忘记了此行初衷,飞矢火炮齐出,与巡逻编队撕扯起来。
也怪中洲陆向来是块香饽饽,最近周遭各势力不知是因为什么分赃不均,更是你来我往将此地变为个名副其实的火药桶,火星一擦就要炸它个天翻地覆不死不休。
且任他们打着,秦在于拉了伊泽尔就要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哪想她还是把这群人看得太简单了些。璐瑚舰队仗着人数武器的优势轻松压着巡逻飞艇,可能想着进都进来了,正好把事情一次办完,一心二用地又放出蛙人箭矢重弓。弩,咬着海下二人不放。
他们背抵背互为依仗,生生抗住了一波又一波数百人的进攻。两人虽年轻,但都是出众的术法好手。奈何对方人数实在太多,秦在于又刚经历一整晚的消耗战,早已是强弩之末。她紧咬着牙,没一阵就尝到了血腥味,双腕伤口再次崩裂,每一次挥刃都伴随着暗红色在手边笼罩。
又杀退一波,海面上动静的剧烈程度突然翻了一番。秦在于咽下口中一股腥甜,抬头看去,海面上船只果然多了将近一倍,遮天蔽日,整片海域都失去了阳光普照,有如进入了黑夜。更多蛙人潜入水下,但已经没有经历估计二人,两拨人在水下往来斗得正狠。火炮和着投石箭矢在海面上炸开,碎末四散坠入海底,时不时有船员坠海,拼了命往上扑腾。
照这局势来看,准是方才单方面挨打的巡逻队叫来了援手,现下双方旗鼓相当,各自拿出了看家本领越斗越狠。
他们不满足于水面斗殴,已经将战场扩大到海空船全覆盖。燃着大火的巨舰视死如归地撞向对面船舰,一时仿佛在海上又燃起一颗太阳,照亮了海底的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从海上到海下恍如人间炼狱。俨然超脱了小范围冲突的范畴成为一场小规模战役。
而且从战局边缘的动静判断,仍有船只舰艇在不断闻风加入,殃及的海域范围越来越大。
秦在于坐山观虎斗的算盘也落了空,两人一直被围堵在战局中央,虽然双方斗法确实牵制了很大一部分火力,但依旧有不少人冲他们的方向杀来。毕竟战场上杀红了眼,除了着己方战袍的都是攻击目标,更何况伊泽尔一条闪耀的鱼尾在场中格外引人注目。
刚开始在刀尖触及到对手要害时,秦在于还会觉得心尖也跟着一颤,但随着体力与血液的不断流失,所剩下的只有麻木。她的视野中只余冲过来的人影,和他们身上以及她自己的鲜血,脑中除了机械地判断对方的要害所在什么都不剩,仅凭每一下挥手时的刺痛与背上传来的鲛人体温知道自己还活着。
伊泽尔那边要比她好上一些,涌上来的人被一批一批打散,还有精力坚持给她补上一层防护罩。
终于,面前的人少了许多,露出了不少空缺。但同时也有几个术师盯上了这边,其中还有三人是真正的实力高绝,缠斗了许久也无法摆脱,三番五次打乱二人阵脚,让他们疲于应付。
没过几招,那三人就发现了秦在于已是体力不支,快速转换策略,企图攻破她这个薄弱点。伊泽尔时不时回护,而三人则打起了车轮战,轮番保持着有一人正面拖住他,剩下两人不断钻空子攻向秦在于。
她勉力接了几轮,左手顶着一道阵法,右侧又有一把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挑过来。正要条件反射向另一侧避开,余光突然瞥见后方伊泽尔刚双手接住一道大阵,无暇他顾;她这一让,他可就背后空门大开了!
秦在于侧向一边的身体当即一转,又回归原位,右手短刀接住了这一剑,左侧僵持着的阵法却因为这一分心金芒一黯,立马被左边术师觉察到。他手中阵法当即向前推进,撞了过来。偏偏右边术师与他合作默契,见他动作,长剑发力也向秦在于推来,一手趁火打劫以多欺少使得炉火纯青。
左右受敌,秦在于感到喉头又是一甜,生生逼了回去。再这么僵持下去吃亏的只能是她,拼命强迫自己凝聚起最后一丝气力,她拼着右边那一剑不管,抽回手一个六芒阵狠狠打出,金芒将左边术师一笼,下一瞬就将其切割为数块。同时,她的右肩也被一剑毫不留情刺中,凭感觉,似乎是整个肩膀被刺穿了。
即使这样,她也强撑着就是不肯移动一步,徒手握住了剑刃,刚想使力将其拔。出,没成想她左肩才一发力,就眼前一黑。即使她心中疯狂叫嚣着反抗,仍旧不可控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完了,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次彻底凉了,就这么没了真是好丢脸。鲁格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后悔没有早一点教他的学生阵法?
隐约间,秦在于像是飘荡在深海中,意识随身体一起浮浮沉沉。身上来自伤口的疼痛被消解了,极度的疲惫也不再明显,她整个人舒适又安逸地漂浮在这一片虚空里,昏昏欲睡,但又不是在睡眠当中,似乎能感受到黑暗无声而轻柔地包裹着她,托起她无力动弹的身躯。
……眼前有光。
一道暖融的光线不知怎么的突破了无垠的黑暗,照射进她本紧闭着的双眼。
那光并不刺眼,还带来了一股绒绒的暖意。在彻底的放松中被打扰本该是一件令人恼火的事情,可那光温暖、平和,有种莫名而又强大的吸引力,引着秦在于不由地睁开眼,顺着那光而去。
光芒指引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顺长的金发、湛蓝的眼眸、昳丽的面容,还有一条夺目的、蓝绿色的鱼尾。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小鲛人。
随着两人间距离的缩短,鲛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秦在于身后的那片黑暗已然被暖光吞噬驱散,渐渐不见。可她却还是不能移动自己的身体分毫,意识也仿佛留在了方才的黑暗里,不悲不喜,一片浮沉的睡意。
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在接近小鲛人,还是对方在主动靠近她。终于,一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另一片光洁的额头贴上了她的,细腻柔软的肌肤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静静与她相抵。
一颗璀璨晶莹的圆珠在鲛人额心缓缓浮现,它出现后一刻不停,继续向体外运动。
圆珠离体的一瞬间,她感到鲛人修长的指节似乎不可抑制地一颤,随即那圆珠就直直融入了她的额头。
有什么东西浪潮一般瞬间流转过她的全身,断裂的筋脉被洗刷修复,变得完好如初。纯粹洁净的白光替代了方才的黑暗,载着她的身体,将她严丝合缝地笼罩。
白光放任了她的睡意肆意蔓延,在一片宁静包裹中,秦在于终于彻底睡了过去。
等她再一睁眼,已不知身在何所。身边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她分明感觉自己已经从刚才的梦中醒来了,现在神智清醒。
她此刻的姿势是直挺挺躺在地上的,身下是坚硬且略有起伏的石面。她微微抬手感受了一下,奇迹般的发觉腕上的伤竟已经不痛了。
她立刻又摸又按地试探了一番,发现全身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伤,包括右肩那个被捅个对穿的剑伤都已经自己痊愈了!
什么情况?
各处伤口上毫无包扎过的痕迹,她甚至还能摸到上面半干涸的血迹,可它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好了。
刚想坐起身,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道:“在于?你醒了吗?”
是秦老的声音!
秦在于一时更迷惑了,向身前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爷爷?”
“是我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突然倒抽一口凉气,没有回答。结合她突然愈合的伤势和莫名出现的爷爷,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猜测浮现在脑海。
……她该不会是,已经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