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船身一震后停下,紧接着水面上传来几声呼喝,秦在于闪电般松手,够到边沿,挺身向上,握住船舷。期间她将那一点身轻如燕的功夫施展到了极限,尽量不让船身因为她的动作产生任何一点摇晃。
事实证明她做到了,直到顺利攀上船沿,从船员到哨岗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个入侵者的踪迹。但当她上身越出船舷的一瞬间,目光就与一人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这个落单的船员应该是落下了什么证件之类,返回来取。看到眼前大变活人的一幕,他双眼瞪大,张开嘴,一声惊叫眼见就要破口而出。秦在于眼疾手快,飞身上前到对方背后,一把捂住他的嘴,将那声呼喊扼杀。
但那船员也不会甘心束手就擒,他双手扯住秦在于的手臂,使了狠劲向外拉,整个人疯狂挣扎。
秦在于不由感到一丝慌乱,再这么任由他挣扎下去,引起的晃动与声响都将足以引来其余人探查,到时候她就将暴露了!
都怪她从小到大偷鸡摸狗的事情干得太少,应对这种情况时很难有面平心静的冷静思考。她心里一急,手下不由更加用力,想尽一切可能避免自己被暴露,另一只手不假思索地按在不断扭动的船员的脖子上,一个用力,就感到本来吃着力的手中忽的一松,一具尚且温热的躯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她身上。
这一刻,秦在于装满了急切的脑海中蓦地一静,比被寒风迎面直刮还来得有效。她努力按捺着胸腔里骤然剧烈的心跳,做贼也似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后,把两人身上的外衣对换,再唤出一股风将地上的尸体托起,轻轻地搬出船舷,头上脚下放进海里。海面上泛起一阵涟漪,一圈圈撞上船侧,又被反弹回去,昭示着一个人曾存在过的最后一丝痕迹。
“那边的!你到底好了没有!”
一个粗犷、带着显而易见不耐烦的吼声突然从背后响起,吓了她一跳,打断了她的不合时宜的愣怔。
不过她的这种反应反倒恰好对应上了此时应有的正确反应,身后的人没有察觉不对,继续吼道:“磨磨唧唧半时天了,娘们儿似的!”紧接着就是叽里咕噜叽里呱啦一大串秦在于连听都不曾听过的市井风味。她赶忙一把抓过面前那船员留下的一踏证件,林林总总一同送到那“河东狮吼”眼皮底下,并且摆出一副畏畏缩缩被吼破了胆的样子,深深低下头,不让那人看到她的脸。
“河东狮吼”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一把扯过她手里的东西,随便扫了几眼就又一股脑塞回来,头向后一摆,“行了,快滚!浪费老子时间。”
秦在于仍垂着头,快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小跑过去,刚好跟上了正要下船的一列人。他们一个接一个排成一排,互相之间一点话也不说,沉默地走下甲板,在两旁森严的哨岗注视下一步步走进岛屿内部。
远离了哨岗处,岛内一片昏黑,连灯光都难见几盏。又绕过一片浓密的树丛,才看见一片片的街道和住宅。不同于故洲,这里的房屋都建造得非常密集,相互紧挨着。已是深夜,房屋内都没有灯光,黑幢幢让人心里发毛。只有队列最前面领队那人手中一个火把,火光不远不近缀在前方。
秦在于全程刻意地放轻脚步,缩减自己的存在感,等到队伍走到街道尽头的拐弯处时,她看准时机一转身,缩进了两栋房屋之间狭窄的间隙里。
听着脚步声以同样的频率逐渐走远,她从间隙里探出头,确定左右无人后飞身上了房顶。周遭的黑暗对她反而有利,略过房顶的身影没有引起如何注意。
一路上景色都如先前一般破败、逼仄,低矮连片的房屋、脏乱破旧的街道,只有三五巡逻队伍不时出现。但从每个房屋屋顶烟灰的痕迹来看,这里又显然是有居民居住的。
如此穿过了几条街后,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出现在不远处,她闪身到一截烟囱后,不动声色地观察外面。
那片灯光应该是什么紧要之地,周围巡逻的士兵增加了数倍,一列列火把在其中逡巡。
不一会儿,就有一列队伍从下方的街道经过,直直向着那片灯光走去。定睛一看,这恰好就是方才她跟着的那列人。他们中规中举地从路上过,到得就没有秦在于当屋顶飞贼来得快。
这些人无精打采地走到灯光区外围一扇铁门前,被守卫拦下检查。还没查多久,就看到那些守卫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左右扭头像在呼喊什么,又引来更多人,团团围住那列队伍,人影晃动一阵后队伍中的人就被挟着进了门內,但门口的人还是骚乱不休。
秦在于心里一突,坏了,这些队列都是有固定人数的,他们比她预计的要有组织有纪律一些,现在平白无故丢了一个人,他们怕是已经起疑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的伪装糊弄糊弄港口的人还行,往这个灯火通明的地方里钻简直是找死。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可以在被彻底发现前平安离开。
这片灯光区看来像是一个军营般的所在。她十二万分小心地绕开,又投身于一片破旧的街区。左右都是差别不大的房屋,她绕着岛找寻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不由得有些心急。
正想打退堂鼓之时,耳边突然响起破空之声,她迅速顺着身旁烟囱绕后一躲,一声沉闷撞响后,两把灵力裹挟着的飞刀同时嵌进她方才靠着的烟囱壁。但她这一躲正好遂了人的意,等她察觉到脚下踩中了一个阵法时已经晚了,周身一阵烈风激荡,卷得屋旁树上的叶子都被薅下来一大把,风叶乱舞将她困在里面。
一个声音在她身边炸响:“在这里!抓到她了!”
大意轻敌了!她已经知道这小破岛上连灵力场都有,再有几个术师不是很正常吗?!
但显然,轻敌的不止她一个。旁边的术师吼完这一嗓子,就冲着她伸出手,似乎想直接扯住她的头发或衣领将她制住,嘴里边轻蔑道:“个黄毛丫头还想往这跑,可找错地方玩了!”丝毫没有花一点时间想一想,他嘴里的“黄毛丫头”是怎么在被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没头苍蝇似的晃了半宿。
秦在于没有动作,直到对方的手伸进包围圈了,才猛地暴起,一抬手抓住那人胳膊,顺势按着他肩膀将他手臂反锁。这术师的阵法一看就是依靠灵骨设立,色厉内荏,罩住她后没一会儿就被她破了,此时刚好拿来反制其人之身。
术师被大力按住动弹不得,又被一阵猛烈的旋风刮得睁不开眼,一只手刚挣扎着想要往衣袋里摸,就被秦在于一手刃劈在后颈劈晕了过去。
听着一片嘈杂人声由远及近,秦在于把术师往一旁小巷里一扔,从房顶跃下快速远离现场。
这个术师提醒了她。将通灵眼一开,果见远处一座山峦后灵力冲天而起,喷泉一般成为整个灵力场的核心。
她毫不耽搁,一路躲着搜查的人靠近那里。留心观察下她才发现,离那处越近,巡逻队伍数量越多。果然有鬼!
这块地界临近海岸,与秦在于上岸处几乎相对,临海一侧也是连片密集的哨岗,靠里则是一片漆黑的街区。
她不敢莽撞,绕着这里找了几圈,终于将暗处隐藏的阵法识别了出来。脚下点着房檐,按照阵法纹路轻轻走了一圈,再扎进阵眼处,就见方才还黑乎乎的街道房屋瞬间改头换面,露出了那层披着的伪装下的真实面目。
第12章 工厂
秦在于所站的位置不再是一块破旧的屋檐,而是一片平整的瓦房顶。放眼望去,下面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偌大一块院落被分作数个相通的区域,房屋全部是低矮平整的样式。即使是深夜,仍有不少身着粗布衣衫的人在其中往来做工,对着地上堆积如山的黑块敲敲打打。
她挪移步子,无声无息地落到一座屋前。这里的房屋应该都是供工人们休憩的,里面全是简陋的大通铺,几个炉子建在铺前,铺上躺着几个和衣而睡的劳工。
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她得以近距离观察四周。人们的行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大多数人穿着各式各样脏兮兮的粗布衣,或蹲或做在屋外开阔的空地上,手里拿着锥子手镐,对着那堆东西一刻不停地敲打、分拣,然后装箱。还有人不断穿梭其中,把装满的木箱封好搬走,再运来新的倒在那些小山上。
除劳工外还有一批人,他们身着黑色甲衣,穿着打扮像是士兵,却比外面那些自称士兵的人体面多了。身配长剑,抄手在旁监督着忙碌的人们。
可能是仗着外面数层伪装阵法的保护,这里反而不如外面戒备森严,压根没人察觉到附近多出一个人来。秦在于故技重施,在一伙劳工经过时动作自然地跟上,随他们一起到了一座“小山”前。这些人应该是来换班的,人一到,本来在四周蹲着的人就全部起身,整整齐齐排队走了。
模仿着“队友”的动作蹲下,她顿时看清了“小山”里究竟是什么。
那是还带着咸湿气息、刚从海里挖出来的骸骨!
——这一整个院落,全是一座秘密的灵骨加工厂。
秦在于一想就明白了,两域混战时中洲陆曾是最激烈的主战场,这个“最激烈”可不是说着玩玩,那时海族和人类将士流血漂橹,层层叠叠的尸骨堆满了近处的海湾。如今战争结束,危险过去,自然有人打起了这里死去的海族所形成的灵骨的主意。而不管是璐瑚、琉璃还是其它任何集团军,所争夺的都不只是明面上的海域那么简单,毕竟四海什么都不多,就是海洋面积极大,在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为那么一点海域争得头破血流,还真是在整个四海历史上都闻所未闻。
但如果换成这一片布满了灵骨的海域,这就变得非常合理了。他们抢的哪里是辖地,分明是价值连城的灵骨矿。
她学着旁边人的动作,拿起面前一块长骨,在水池里洗刷掉上面黑黑黄黄的海沙和深绿的藻泥,正发愁怎么掩饰过下一步处理,毕竟切割灵骨的工具不先进行一定训练很难熟练使用,就无意间撇到了旁边一人面前正在被处理的骸骨。
她并不怕这些森森白骨,但眼前尸骨还是让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那是人类的骸骨。
不止海族,人类术师死后,尸骨也能化为灵骨。只不过人类,尤其是社会地位高的术师群体,多埋骨陆地,很少直接抛尸大海,产生的数量少、质量差,还要面临许多道德上的谴责,不为多数人所用。眼前这帮人居然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连战争中牺牲的术师遗骨也要挖出来!
而且眼前这具骨架较小,恐怕此人生前还未成年。一个劳工正拿着手镐,一点点将上面已经呈现晶体化的骨头敲下来,装进一旁的木箱中。剩下破碎的骸骨已散乱不堪,等待着全部灵骨被挑出后被处理走。
她想起了秦老很久以前给她讲述的一些有关两域混战的事。战争打到后来,人类的兵员已然不足,尤其术师因为培训周期长而格外稀缺。
战场不能缺人,军队就自己组织术法学校,给予录取的学生补贴,以此招录了许多受战争影响重大的家庭中的孩子,以及大量战争孤儿。这些孩子大多接受速成教育,根据战场的危急情况决定学习时长,有时十四五岁就要被拉上战场。他们难没有自保能力,在前线基本上就是用命填沟壑,能进一寸算一寸,真真用尸体填满了汪洋。
身旁的敲击声仍在继续,她突然感到有些反胃,幸而她已有半日未曾进食,生生忍了回去。
场地上的监工看她停顿半天,按着佩剑向这里走来。
眼看又有暴露风险,她抱着拼一把的态度一弯腰,双臂抱住腹部,压低声音颤颤巍巍道:“我……我肚子不舒服……许是着了凉……”
那监工没说话,只看着她一摆臂。
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望去,大概二十丈开外处靠墙有一座木板搭的简陋小屋,估计就是茅厕。
秦在于保持着姿势一步步向那边走去,令她惊讶的是,身后那监工也跟了上来。
要不要这么敬业啊!
她转念一想,跟着就跟着吧,这可不正送上门来?
走近那茅厕,一股冲天的刺鼻气味迎面而来,熏得她浑身一抖,屏住了呼吸。茅厕就一个大门,估计没有女厕,不过这里也没有女工。内部数个蹲位一溜排开,彼此之间不分你我毫无阻隔,绿头苍蝇嗡嗡着在蹲位上左右盘旋,很是自得其乐。
身后的监工完全不客气,竟也忍着臭气熏天跟在后面走了进来,俨然一副要看着她便溺的模样。
……实在是太敬业了!
秦在于往里走了走,站在最后一个坑位前,没有停顿,反手一肘撞在那监工脸上,左膝抬起,左手按着对方脖颈下压,右肘紧跟着又是一下。
监工一时不防,被她两下不留余力的肘击打得噎住。秦在于抓紧机会反拧了他的双手,脚下一个隔音阵瞬间成型。为了避免被后面过来正经上厕所的人看到,她又在阵中镶嵌了一个障眼法。只要没有人铁了心非要来最后一个坑位解手,就不会发觉这里面还有两个人。
“你,”秦在于手中凝出一道风刃牢牢抵住监工的脖子,说出了挟持时的标准开场白,“不想死的话,就老实一点。听到了吗?”
监工被她抵着,没有动弹,只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我问你,你们这里用来关押人的地方在哪?老实交代,别耍花招,不然……”
她实在是没有类似经验,一时间也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去求证对方话里真假,就道:“不然等我把你一起带出去,有你好受的!”
他仍不开口,“呜呜“两声,示意刀刃抵他抵得太近,他说不出话。
秦在于:“少给我装!再拖下去你就等着埋骨粪坑吧!”
监工终于开口:“我……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负责这里的一些管理工作。”
“啊,不知道?那你就下去再想想吧!“秦在于一把将他整个人拎到蹲坑边上,作势要将他推下去。
“不不不不等等!我说!”他一时间声音都大了不少,“可是关押人的地方太多了,这里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被关进去。除了这岛上,临近的一些小岛也被改造成了专门的监狱,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啊!”
秦在于感到有些头疼,这监工一直拖拖拉拉、含糊其辞,看似说了一堆,仔细一分析啥也没有。她早料到他不会爽快说实话,但看他此时如此不配合,也有了事情不受自己掌控时的深深无力感。
正犹豫接下来该拿这人怎么办,监工又继续道:“少侠是来找人的?那你可找错地方了,这里全是雇佣来的人。你应该去向璐瑚政府的人申请,被抓的人在他们那里有记录的。”
“闭嘴!”秦在于道,“人要真是本本分分雇来的,还能让你们佩剑看着?”
就在这时,茅厕里又进来两人,也是劳工和监工的搭配。其中劳工打扮的人就站在不远处,褪下裤子开始上厕所。
秦在于不由地转过脸去,只盯着监工,只见他脸上一丝微妙的喜悦表情一闪而过,正好被她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