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在场中逡巡一圈,心生一计,叫了声:“苏兄!过来替我一会。”
苏御恒应声到船尾,接过了她手中的舵柄。
她拍拍手走下船尾,在洛辰瑜对面坐了,拿出一张航线图细细标注起来。
果然,不一会儿,散在对面船舷边的三人就陆续聚了过来,一齐看她面前的图纸。
高深莫测装完了,她放下笔道:“按照现在的状况,我们大概会于三日后到达目标魁云岛。”
陆蕴推了推眼镜,“有些晚。”
“是,”她同意道,“但要提速会加快灵骨消耗,船上配给的灵骨不够用。”
说着,她一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着洛辰瑜。
对方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殷切期盼,垂眸静静盯着图纸……上她的手,丝毫没有要发表意见的意思。
陆蕴接道:“差多少?”
秦在于早已对这个数字烂熟于心,“如果提速到最快,最后会有半天的缺漏。”
“也许苏御恒那里有多的灵骨。”
“形制对不上。”
为活跃气氛而组织的对话最后还真的演变成了认真的讨论,秦在于其实早就想好了对策,正要开口,被一人抢先了。
洛辰瑜抬眸,“我可以设阵。”
秦在于精神一振。
终于!终于说话了!
现在的飞艇大多以灵骨驱动,但让术师来手动设阵维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间断地填补阵法对灵力消耗极大,因此对设阵术师的灵力运转能力要求很高。
但若是洛辰瑜说这话,还真不算自负。
她立马也道:“我也可以,等风小一点,我们轮换着来,先节省一些灵骨。”
话题一旦开始,事情就简单了不少。
关于灵骨的事定下后,秦在于无缝接上了另一个话头:“差不多可以开火了,大家晚上想吃什么?”
此话一出,旁边打着哈欠的黎衿沅瞬间精神了,“我看见船舱里有酒。”
秦在于:“……”你的关注点真是出人意料。
黎衿沅继续试图劝说:“我觉得吃什么不重要,打硬仗之前最重要的是什么?气势!不填肚子壮点胆啊!”
秦在于偷瞄了一眼洛辰瑜,牙关一咬道:“行了行了,你抱上来吧。”
疏离是吧,冷漠是吧,那她只好逮着猛药下了。
黎衿沅动作很快,等饭菜上桌时,她已经成功将舱底厢房里压在一堆杂物下的几个酒坛尽数搬了上来。
坛盖一启,满甲板酒气飘香。这些陈酒或许是不知哪一批学员遗留下的,酒液并不清透,却蕴着年岁积淀出的醇香。
船舷外一直紧随着他们的红日已有半轮没入了层层叠叠的浓密云海里,云层上红金交错的光晕渐深,将本身纯白的画布映染上绚烂的颜色。与此相反,天地间的日光却渐趋黯淡。随着日轮的下落,东方天际的群星露出了影影绰绰的轮廓,时隐时现的星点在墨黑的天幕上闪烁。
甲板上的灯盏亮了起来,靠近中央餐桌的灯火尤其明亮,在上下不着的夜幕中映出一小块天地。
餐桌上,秦在于分好了杯子斟酒,倒了一圈,最后将一指高的瓷杯推向就坐在她旁边的洛辰瑜。推到一半,她才想起来般问了一句:“能喝酒吗?”
对面的苏御恒听到了,隔着木桌道:“不能就别勉强,后面不是还要补阵法。”
洛辰瑜看着杯子,没多犹豫,一只瓷白不输酒杯的手将其接过了。
“不胜酒力,”他看着秦在于道,“但是可以喝。”
秦在于看着他乖乖拿走酒杯,心里反而还泛出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坐了。
海上风暴闹得凶,他们行出半日,竟还未飞离阴云的地界。此时灯光外尽是大片浓云,橘黄的光晕平平铺在桌上,也无半丝摇晃,带给桌边围坐的人无限暖意。
酒还未过三巡,秦在于就觉出了不对。
怎么全在灌他们二人?
以黎衿沅为首,四人的酒杯全冲着她与洛辰瑜。她手里的酒杯毫无闲置的机会,酒液根本无法在其中留住哪怕一时半刻。洛辰瑜他们不好直接灌,但可以借着秦在于间接灌。
平日里一本正经的人,这时候倒放得开,刚开始还捏着鼻子半真不假地恭维几句,最后干脆开口就是喝。
秦在于酒量不算太好,赶忙叫停:“你们可好歹吃点菜吧!”
“好罢,那你吃。”苏御恒举着的瓷杯半途中一转,顺滑地移往另一个方向,“洛学弟……”
“等等!”秦在于再次叫停,“你们也别灌他了,他酒量不是太好。”
黎衿沅不乐意了:“小秦,你身为队长天天拉偏架,你说说,这像话吗?”
秦在于:“我什么时候拉过偏架?”
才说完,她自己的气势先矮了一截。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偏。
洛辰瑜酒杯还握在手里,另一手轻拍她肩膀。
秦在于偏头,听他笑道:“我没事,在于。你还好吧?”
黎衿沅一听,得寸进尺道:“不然这样,我们不灌他了,省得你心疼。我们来猜拳,这总可以吧?”
秦在于还没来得及挑出她这话里究竟是哪里不对,旁边洛辰瑜就应了:“可以。”
空了大半的盘盏被七手八脚地撤到一边,木桌上空出大片空余,摆上了酒壶与瓷杯。
喝得微醺的江小苗迷迷糊糊坐在桌边,听到收拾盘盏时的杂响,她抬起头来,有些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被眼泪迷蒙的视野里,一身红衣的黎衿沅大咧咧卷起了衣袖,一副要上场拼杀的模样。
红衣旁边,酒酣的陆蕴刷地站了起来,一双对于男性而言有些瘦弱的手动作很快也在挽袖子。
江小苗清醒了。
她目光一偏,才看清秦在于那张满布无奈的脸,就被人扯住胳膊一把拉了起来。
苏御恒:“别偷懒,一起来!”
几人热火朝天地划拉了半宿。让秦在于欣慰的是,洛辰瑜虽然刚开始输得比较惨烈,但几轮过后似乎就找到了感觉,步步紧逼,反灌了对面四人好几杯。
几坛酒下肚,几人全没了力气,或摊或趴在桌上椅上。
安纾宥不在,秦在于代替了她善后的位置。托洛辰瑜的福,后面的酒大多进了黎衿沅、陆蕴与苏御恒的肚里,她虽有些晕乎,但走路还直、说话不喘,自觉并没有醉,来来往往地送几人下船舱。
轮到洛辰瑜时,他坐在桌前的姿势还很端正,袖珍的瓷杯握在他同样莹白的手里,在灯光下交相辉映,亮得晃眼。
秦在于伸手去扶他,一扶之下,没能扶起来。
洛辰瑜并没有如其他几人一般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依旧稳坐在椅上,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迷离,充满了不解,仿佛他就应该坐在这里,来拉他反而是她的不对。
“……”在秦在于的印象里,他似乎也没有喝多少酒,或许确实是不胜酒力。
她只好先跳过这人,转身去扶趴在桌上的江小苗。
等将其他人都送回舱底的厢房后,秦在于又返回来,思索着该拿这人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只能硬拖了。
她站到近前,微微蹲低身形,一手绕过洛辰瑜的背部托住他左臂,另一手握住他右手手腕,试图将其拉到自己右肩上,让他扶着自己把他架起来。
不料她手才拉到一半,对方端正的坐姿突然散架了,身体一歪,双手就环在了她的腰上。
第75章 浮城
秦在于身体顿时一僵,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过去。
洛辰瑜似乎对这种行为的不当毫无所觉,手臂死死抱住了她的腰,还变本加厉地侧头靠了上来,枕在她腰际。
“……”看在他喝醉了的份上,她不准备与他计较,空了的双手默默改换方向向下,握住对方环上来的手,一点点往外用力。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洛辰瑜一头黑色的短发。随着她手上逐渐加力,此人的手纹丝不动,但一颗脑袋在她身上蹭了一下,缓缓抬头,满面无辜地与她对视。
“在于,”他轻声道,“你扯痛我了。”
“……”秦在于面无表情地看回去,“那你自己把手松开。”
洛辰瑜直视着她,抱紧了双手。
秦在于顾及他感受稍稍减轻的手劲也立马恢复,“……同学,你听我说,我不是这种人。快放手。”
洛辰瑜仰头看他,有些苦恼地皱着眉,好像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秦在于手上使了各种巧劲,仍不能从他手臂的桎梏中挣脱。
奇了怪了,她想,都说“烂醉如泥”,人喝醉了应该没有什么力气才对,怎么这人反倒醉出了刀枪不入的架势?
她又使了各种方法,仍旧脱身不能,又担心手上没有深浅把洛辰瑜的手弄出个好歹来,索性作罢,垂手想看他究竟想干点什么。
洛辰瑜察觉到她不再掰自己的手,反而喜滋滋地松了手,趁秦在于抽身之前,又双手握住了她单边手腕下拉,将她拉坐到了相邻的椅子上。
秦在于叹口气,放轻声音道:“快跟我回去吧,要睡觉了。”
洛辰瑜看她,两人离得极近,他呼吸间,悠长的气息携着清浅的酒香袭来,带得秦在于原本还算清醒的神智也开始摇荡,迟来的酒意渐渐发酵。灯下的暖黄仿佛带了温度,烤得她脸颊都有些发烫。
恰在此时,洛辰瑜开口回话了,声音带着醉后的绵密:“睡觉?我们一起吗?”
“……”秦在于再不顾忌,一把甩开他的手,扯住他手臂准备将其强行拽进舱口。
这次洛辰瑜终于被她成功拽了起来,却又因为酒劲站不稳,一起来就不住地往她身上倒,半倚半靠着随她往前走。
秦在于既不能任他倒地,又要拦着不让他贴在自己身上,颇为艰难地将他一路扶回厢房。
等将人放倒在床上,她已然出了一头汗。翻过床脚的被子胡乱往洛辰瑜身上一盖后,她顺势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了。
洛辰瑜人看着劲瘦,但身高毕竟摆在那里,分量并不怎么轻,即使她只承担了对方的一部分重量也耗力不少。
她所坐的木椅离床铺不远,可以看到床上的洛辰瑜静静闭着眼,长而密的眼睫在灯下格外清晰。他呼吸匀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夜深人静,整艘飞艇上就只剩了她一个清醒着的人。静谧的环境非常适合于酒意的发散,朦胧的感觉袭来,她将手轻放在面前的小圆桌上,垂眸看着桌上的一豆灯光,发呆。
眼前逐渐迷蒙,跳动的火光在她眼前曼摇舞动,像隔着一层薄雾。
在反应过来之前,她也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早晨,秦在于是被一阵敲门声唤醒的。
门外那人又敲了几下,唤了声:“洛同学?起了吗?”
声音不大,是江小苗。
秦在于缓缓爬了起来,眼前素净的桌布逐渐清晰,她这才发现自己是枕着胳膊、趴在桌上,就这么睡了一夜的。
而当她抬起头,望见三步开外床上正坐起来的洛辰瑜的一瞬间,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秦在于直接挣脱了晨间的疲累,从木椅上弹了起来。左边,洛辰瑜被她这里的动静吸引,睡眼惺忪地看了过来;右边,江小苗迟迟等不来回应,又试探着敲了敲门,“洛同学?”
她混乱一团的思绪中蹦出了一个线头,立马给洛辰瑜递去了一个十万火急的眼神。
你快回答她啊!
洛辰瑜可能还没睡醒,或者是宿醉尚未恢复,略有些杂乱的碎发搭在额前,人则迷茫地回视着她。
秦在于深吸口气,伸手指着门向他示意。
快去!这个理解能力,是怎么学成校赛魁首的?
洛辰瑜这才慢腾腾地翻身下床,穿着一夜没脱所以满是褶皱的衣服去门口。
等他终于到了,门外的敲门声却停了,一阵脚步声在秦在于有苦难言的憋闷中渐行渐远。
这下完了,她心道。
洛辰瑜的房间在船舱最里部,跟她的隔着一段回廊,她要出去,就只能跟在江小苗后面,并祈祷她眼盲耳不明,不会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发现她。
至于江小苗要去干什么,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叫其他人。
她站在桌边,跟满脸无辜的洛辰瑜沉默着对视片刻,扶了扶额。
现在,她必须在解释为什么自己大清早不在房里,跟解释为什么自己大清早在洛辰瑜房里选择一个了。
面子大过天,她毅然决然选择了前者,同时接受了宿醉不醒的“光辉荣誉”。
……
相较于船只航行,飞艇无需随海水起伏,因而平稳得多。在高空翱翔,如果遇到晴朗天气,就能看到下方无边无际、让人辨不清方向的汪洋。
同时,飞艇上的外围阵法无时无刻不在对抗高空寒风,每日都需消耗巨量灵骨,到了第三日上午,飞艇配备的灵骨正式宣布告罄。秦在于和洛辰瑜掀开了舱底的封盖,开始手动给飞艇补给。
不断填补阵法的过程还是有些难熬,不仅处处受限于固有的阵法形制,又需要时时关注,好在只有半日,陆地的轮廓就出现在了海天相接处。
比陆地更早出现的,是一座庞大的空中建筑群。
建筑群的高度与飞艇大致平齐,形状即使是从远处看也极不规则。它的核心区由一个个的棚屋状结构拼凑在一起,挤挨着悬于空中,难分你我。外围倒可以分辨出其上独立的建筑物,大部分是飞艇,靠外的部分就很少再有房屋了。它们大多用绳索或几块木板与建筑群连为一体,看着岌岌可危,一旦阵法失效,随时就能被烈风刮进数里外的汪洋。
但这建筑群又是热闹而拥挤的,外围露出的飞艇中也不乏体型庞大、结构坚固者,不时有飞艇抛出牵引绳,加入这庞然大物,也有人驱动阵法离开。窄小的木栈道被绳索吊着,在建筑物之间穿插连结,其上行走的人穿着各色服饰,男男女女步履带风,面不改色地在摇摇晃晃的栈道上大步踏过。
秦在于补好阵后上了甲板,从建筑群出现开始,她就一直站在船头观察着。
苏御恒走到她旁边,一手撑在船舷上跟她一起看着,道:“现在的空城看不出什么来,等晚上天黑了再从地面上望,才叫壮观。
“而且这座空城不大,等到了南渊陆,出现的空城规模会比这大上数倍。”
飞艇逐渐靠近聚成一团的空城,秦在于不禁屏住了呼吸。这座在苏御恒嘴中“不大”的空城实际上已然遮盖了大片海域,投下的阴影将起伏的波浪化为无物。它像只张牙舞爪的八手茫,向着四面八方伸出触手,想要将这整片海纳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