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旋速度加快,底下废墟成片掠过。突然,秦在于眼前一闪,叫道:“等一下,下面有人!”
风旋一顿,骤然停下,险些把几人甩飞出去。苏御恒回头问道:“在哪?”
秦在于指了个方向,几人纷纷向那边奔去。没走几步,猝然与同样赶来的一行人迎面遇上。
对面总共有十来人,个个着甲配刀、气宇轩昂。领头的是一个壮年男人,见到六人显然也非常意外,一手不客气地握住了腰侧刀柄,质问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秦在于没理会他,她一眼看到了对面队伍中的一个熟人,正满腹疑惑。
那人站在队伍中,即使是陌生人看来也十分打眼。一是因为他一身白底蓝纹的外袍,衣着有别于其他人,二是因为他眉宇间神情淡然,如果周围不是一堆碎石乱枝,秦在于简直要怀疑他是来这里散步的。
那领队还待再问,被旁边的容枕拦了下来。
“这些都是我的同窗,是来完成任务的。”
领队闻言,对秦在于等人行礼道:“原来是舒伦的学生,失礼了。你们的导师也在这里,请随我来吧。”
他转身要走,容枕再度打断他道:“吴将军事务繁忙,我带他们过去就好。”
吴将军一愣,恭敬地对他一礼,带着其余人走了。
队伍一走远,苏御恒就上前两步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刚才那些都是什么人?”
容枕:“说来话长,你们先随我去见文大导师吧。”
他步伐依旧不紧不慢,与剩下几人对比鲜明,四平八稳地穿过满地狼藉。
根据他前进的方向,他们应该是在朝着靠近苏府的方向走。四周被毁的岩壁开裂,狰狞可怖的裂纹网一般张开。林中静谧得反常,所有虫鸟都被惊走或杀尽了。
苏御恒终于压住了心绪,重新开口:“你们是接到了新的委任?”
“不是,”容枕语气平缓,“南海的任务难度评级有变,文大导师带我们来此增援。”
苏御恒:“方才那些人也是增援?”
容枕顿了顿,道:“他们是东淼陆的人。”
许是容枕的语气太过平常,叫人听不出任何起伏,秦在于愈发云里雾里。
一会儿是舒伦来援,一会儿又是东淼陆军队,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苏御恒换了个问题,“这里……怎么样了?”语调竟是微微地发着颤,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东西。
容枕偏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回过头示意前方,“文大导师就在那边,你问他吧。”
岩石后,一个白衣身影身形挺拔,被一堆人围在正中。
秦在于经了这一遭险象环生,再见到文迩时,她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安心些,但心绪却不受控制,在听到容枕口中的“文大导师”时就高高悬起,此时心脏更是无端地疾跳起来。
她摇摇头,暗道自己这几日被折腾得都有些风声鹤唳了。
文迩也看到了他们,冲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围着的人便散了开去。秦在于一扫而过,见散去的人当中也有同方才他们遇见的人一般身着甲胄的,更多的则是身穿舒伦校服的学员。
容枕把他们带到后就离开了。秦在于瞟了一眼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他们出发得匆忙,他与苏御恒本有一场决出第三甲的比试,还没来得及比。
那边文迩又轻轻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几位同学都在,实在万幸。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有在阵法残留中找到你们的痕迹,就知道你们肯定能平安无事。”
他看向秦在于,显然看出了她身上带伤,关切道:“在于?怎么回事?”
秦在于微微摇头,“我没事,之前被阵法擦了一下。”
文迩语气担忧依旧,“好,快去休息吧,等会我帮你看一看。”
他顿了顿,又转向苏御恒,难得犹豫了一下才道:“苏御恒,关于你的父亲,我很遗憾。你向来是学院里的佼佼者……”
没等他说完,苏御恒向后趔趄了一步,被江小苗一把扶住。他挣了一下,挣开了江小苗的手,疾步向苏府方向跑去。
江小苗一言不发地跟上,黎衿沅喊了一声,和陆蕴一起缀上了发足狂奔的二人。
秦在于没有去追,她后脑处的疼痛仍在,和她心中憋闷的闷痛一齐发作,痛得她几乎快要分不清疼痛的来源究竟是哪里。
洛辰瑜也没走,站在秦在于侧后方。秦在于看不见他的神情,眼前的景象随着一阵阵的抽痛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四周残存的萧瑟枝叶被山风吹动,拂出簌簌声响,和着文迩极缓的一声叹息。
下一刻,她脚下踩着的石块一滑,伴随着“咔嚓”轻响,石块带着她滑下了更底部的石坡。
事后想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怎么看怎么像是她有意为之,但又确实是全然出于意外。似乎真有个所谓的命运之神突然无比享受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感,往命运的染剂中不断添入浓墨重彩的颜色,直到所有颜色都交织错杂成一团,晕染出浓稠、混乱、无法再被辨别的色泽。
剧烈的疼痛感削减了秦在于的感官,直到她踉跄着向前滑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此时再想维持平衡已经不可能,她就这么从石坡上直直摔了下去。
她面前就是文迩,温文尔雅的导师立刻伸手接住了她。秦在于缓冲不及,一手撑住文迩的胳膊,手掌带着白色外袍的宽袖向上卷,露出了一截手臂。
文迩的手极稳,扶着她的双肩支撑住她,“在于?你怎么样?”
秦在于模糊了的视野被这一下惊得重又清晰起来,耳边呼唤她的声音听着格外远,映入眼帘的东西却清晰得刺目。
她双目圆睁,定定看着文迩小臂上一个分外眼熟的图纹。
墨蓝、两条鱼鳍——
少年海队。
“在于,在于?”
她蓦地惊醒,眼底的图案仍安静地置身于那截有力的小臂上,被折叠的衣袖压去一角。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扶着文迩的手臂站直。身后洛辰瑜的声音又传过来,“在于,我先带你去休息一会吧。”
秦在于退后半步道:“导师,抱歉。”借这句话的功夫,她抬起的双眼在文迩脸上不着痕迹地一扫,在观察到导师神色无异后才算是放下心来。
文迩面带关切,伸手轻轻一拍她肩膀,“无妨。这里的事情都有我处理,你快去休息吧。”
秦在于点点头,和洛辰瑜并肩绕过山岩往另一侧走。
洛辰瑜见她隐隐有向着苏御恒离去的方向走的趋势,轻拉住她,叹气道:“别习惯性逞能了,先顾着你自己吧。”
第92章 疑惑
秦在于:“好。就算我们想,应该也追不上他们了。就顺着这个方向往前走走吧。”
走出一段路程后,四周渐渐的已看不到四处奔忙的学员与军人,秦在于忽然没头没尾道:“东淼陆的人来,也是因为这个任务吗?”
洛辰瑜始终并肩走在她身边,闻言同样没头没尾地回道:“容枕,是东淼陆容翊的长子吧?”
秦在于微微偏头,“容翊?”
“总督艾伦的副手。”
“哦。”她有些头晕,“那水道你是怎么找到出口的?我只游了一遍就累得半死,你游了整整三遍,现在还好吗?”
洛辰瑜看着她,突然笑了。
秦在于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洛辰瑜面上属于青年人流畅的曲线在天光下更加惹眼,一双眼睛像是白昼中的星子,“我笑你,累了就别想了。水道……我水性好。”
秦在于心道那还真是,在她见过的人里,水性能胜过她的还真不多,这人倒是可以算一个。
洛辰瑜伸手拂开旁边一块大石上的落叶,拉她道:“坐一会吧。”
秦在于顺着他的力道坐在巨石一侧,留了半边给他。站着时不觉得,坐下后才发觉她的腿已经麻了,酸痛感从脚底一路传到膝盖,酸麻过后,又泛起一阵难以抵抗的疲累。
风从他们头顶拂过,摇动着婆娑树影,携着夏末温暖而衰微的阳光在废墟中穿梭。
被碾碎的草木香气四处弥漫,混着日晒过后的泥土味道。这里离海岸尚远,秦在于的鼻端却好像还能嗅到海水的腥咸。
她任凭思绪漫无目的地随着臆想中的海风漂流,“苏府的后院里,全部都是灵骨。”
洛辰瑜:“嗯。”
“设阵人,会不会就是因为灵骨生意而跟苏家有什么仇怨?”她仰头望着如洗的碧空,被灿烂的阳光刺得闭了闭眼。
洛辰瑜侧身,动作自然地抬手替她遮着日光,“难说。”
困倦感一点点侵袭上来,秦在于点点头,“也都是猜测。”
最好是,她在迷迷糊糊间想,她甚至不愿深想那个令她不寒而栗的猜测。
风拂起两人散落的发丝,日光与山风中,秦在于意识渐沉,终于坠入了睡梦的深渊。
……
等她再醒过来,天色已晚,四周昏黑一片。浓稠的夜色四合,裹住了周遭景象,把所有情绪、阴私、秘密都掩藏在人不得见的黑暗里。
记忆逐渐回拢,她这才发现自己从坐在巨石上变成了躺着,再一摸身下,触感绵软,显然是床铺。
旁边传来一道人声,“在于,你醒了?”
她认出了洛辰瑜的声音。屋里没有点灯,她看不清对方,只能根据声音判断他是坐在床边的。
她侧身坐了起来,“嗯。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吧,没有休息吗?”
洛辰瑜声音和缓,与静谧的夜色相契合,“没事,我不太累。”
周遭静得过分,秦在于甚至可以听清两人的呼吸声。床边传来轻响,接着是一串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下一刻,屋中亮了起来,暖融的火光照亮了四周的景象。
这应该是临时搭建的一座板屋,屋中面积不大,摆设也简单,除了一架板床、两把木椅和一张木桌外几乎别无他物,但收拾的还算干净,不见丝毫兵荒马乱会带来的杂乱。
秦在于坐到了床边,刻意避开了有关她睡着后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疑问,道:“我睡了多久?”
洛辰瑜的面容在暖光里也被映得柔和许多,“不久,从日午到现在,太阳刚落。”
秦在于惊了,“那还不久?我……”
她急忙穿鞋披衣,边穿边问:文导师睡了吗?”
“没有,”洛辰瑜跟着起身,示意屋门,“他就在外面。”
秦在于推门出去,正好与堂屋里的文迩对面遇上。
文迩身边依旧围着不少人,正同他商讨事务,堂屋门边还有不少人正不断进出。看到秦在于出来,他抽空这边点头一笑。
见他正忙,秦在于自觉站到了窗边等着。洛辰瑜也跟了出来,站在她边上。
从窗户望出去,依稀可见灯火绵延,远近人声不绝,整座废墟中的人都似乎都无视了夜晚的降临,正各自奔忙交谈。
秦在于不自觉凑近了窗口,想从繁忙景象的一隅中判断他们究竟在忙什么。
这些事务一定与不久前才被颠覆的苏府有关,但这些人既不像是在救援,也不像在查探,那是在忙碌什么?
……搜查什么东西吗?
“在于。”
秦在于回头,见文迩身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正坐在堂屋正中,浅笑着看向这边。
“文导师。”秦在于张口想问些什么,无数问题却一齐涌出,齐齐卡在了喉咙里,难以排出个先后来。
她犹豫片刻,还是道:“苏御恒怎么样了?”
文迩的笑淡了下去,“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恢复。晚上他的母亲来了,他们母子现在在一起。”
秦在于点头,又问:“这个阵法的设阵人究竟是谁,您有定论了吗?”
文迩摇头,“暂时还没有。”
她心里沉闷的感觉更重,漫天金线织就成金网的纹路在眼前不断重演,越是描摹,闷重的感觉越是鲜明,带着一股透骨的寒意浸没她的四肢百骸。
秦在于沉默了,文迩也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等着她。
沉吟片刻后,她缓缓道:“现在同学们这是……在找寻苏家幸存的人吗?”
文迩依然看着她,目光中有什么东西闪动,在暖融的灯光里却看不分明。
“不是,”他闭了闭眼,缓缓道,“这里的人已经没有找寻的必要了。大阵一开,待在阵内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只有你们准确判断了阵眼,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们受累了。若是你们真出了什么事,我这个做导师的难辞其咎,真是……”
他一手扶额,两指头痛地掐着鼻梁。
“任务总是要有人做的,”秦在于不由宽慰他道,“由我们来完成,已经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开玩笑,他们一队六人,四个的校赛名次都进了前十六位,放眼整个学院也少有哪支队伍敢说实力可以赛过他们的。
文迩撤手看她,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和煦,“入夜了,你快去休息吧,把精神养足。”
秦在于:“好。”
她说完却没有走。桌上的烛火映着屋中三人各异的神色,一阵晚风穿堂而过,火光闪动起来,猛地一跃后又重归于平静。
她看着烛火开口道:“文导师,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火光映入文迩眼里,仿佛也带上了温雅的笑意。他道:“你说。”
“我想向您请一段时间假,”秦在于转头看着他眼里的光点道,“……回西海域。”
文迩愣了一下,“哦?怎么突然想回西海域?”
秦在于当然无法说实话,只能道:“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回家了,想趁这个时间回去看看。”
“请假当然可以,”文迩道,“只是你的伤还没好,一个人去西海域未免危险了些。”
站在窗边的洛辰瑜突然道:“我跟她一起。”
秦在于意外地转头看他,在对上青年的视线后了然,立马转回去对文迩道:“对,洛同学跟我一起。”
文迩看了看两人,突然笑了。他一双形状极好的眼睛中流露的温和笑意终于加深,映着满堂暖光,白日里属于大导师的高不可攀被削减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