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她不解的是，在发觉图书馆内无人时，她似乎看到洛辰瑜的眼中也有失望一闪而过，快得难以捕捉。
……错觉吧。
再度坐到图书馆的长桌边，秦在于心中感概万分。
一年前，文迩正是在这里对她进行入学考校，没成想一年后，她还能拐几个同窗来此做客。
其余四人进入馆内后便散开来，探索着这座据说可以比肩舒伦汲古阁的图书馆。秦在于对此表示，只要不动楼上藏书馆里鲁格的心头肉，这里的书他们可以尽情阅览。
她还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苏御恒。
遭逢意外后，他愈显单薄的背脊反而由随意散漫变得笔直，似乎时刻处于一种防卫的状态中。
而独属于故洲渔家的悠闲气息最是养人，虽然在他们发现岛屿、登岛并进入图书馆的全程中，他照旧是一言不发，但神色明显缓和不少，整个人也没有在船上时那么紧绷了。此时他正缓慢地在几排书架间走动，目光扫着两侧整齐排列的书脊。秦在于看他心情有所回温，也跟着舒心许多。
坐了没一会，她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开始卷袖子。
离她最近的洛辰瑜好笑道：“这是要做什么？”
秦在于咬牙切齿，“我今日便是掘地三尺、拆了这里也要把鲁格给翻出来！”
洛辰瑜有些意外：“为什么？”
秦在于声音微沉，“我有话要问他。”
她说干就干，先画了两个通讯阵法，收不到回讯后又从藏书阁找到图书馆后院，把整个学院里里外外都翻找了一遍。
结果毫无意外，一无所获。
期间洛辰瑜一直跟着她，帮忙把藏书阁内部墙壁用灵力也扫过，排除了里面建有暗道内室的可能。
在找鲁格的同时，她还偷偷摸摸地把他留在藏书馆桌上的手稿也翻了一遍，想找出记忆里金网阵法的图纸。但不知是年月已久，那稿纸已不在此处还是她记错了，并没有找到任何相似的阵法图。
秦在于泄气地回了图书馆内部，坐到藏书阁外的阶梯上出神。洛辰瑜坐在她旁边与她并排，刚想说什么，就见陆蕴抱着几本书走了上来。
“我本以为只是学院隐藏了什么，”陆蕴推了推眼镜，“原来这里的书也是这样。”
秦在于：“什么？”
陆蕴从怀里抱着的几本书中挑出一本，翻到最后一页递过来，“有关于鲛人的书籍，都有部分损毁。像这本就是结尾处，被撕掉了几页。”
“啊，”秦在于了然，“确实。有关鲛人的书我都翻过了，只有极少数没有缺页，剩下的都是这样。”
旁边洛辰瑜闻言看她，语气意外道：“你全翻过？”
秦在于：“对。舒伦汲古阁里的我也都翻过了，都是这样。”
洛辰瑜突然笑了，语气意味不明道：“哦，那很厉害啊。”
陆蕴小心地把书放到边上，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样说来，应该是有某个特定的内容被删去了。”
秦在于点头以示赞同。
陆蕴：“会是什么呢？”
秦在于摇头表示不知道。
陆蕴继续分析道：“不管是什么，应该跟落阳峡海桥事件有关。我曾在千峰群岛的藏书阁里读到过一本旧书，上面说落阳峡海桥事件其实与鲛人有关，但在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任何一本书上看到此种说法了。也许被隐去的就是这部分内容。”
自从认识陆蕴以来，秦在于很少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想来他对学术确实用心之至。她从前有一段时光里对书籍缺页一事也曾耿耿于怀，现下因为遍寻鲁格不见，本没有多少探究的心思。但听他这么一说，也被勾起了积压于心的探知欲。
“可是……落阳峡海桥事件不是本身就与鲛人有关吗？”落阳峡位于战前中洲陆西侧，离西洄不远。因其朝向特殊，从中洲陆方向出发，一年中有数日可以看见日轮从海峡两峰之间下落入海的奇景而得名。
史书记载，有人类猎杀鲛人，引得鲛人族群报复。鲛人将本储藏与落阳峡海桥的鲛人灵骨移走，致使连接海峡两岸的海桥阵法枯竭，海桥断裂，桥上千余人从高空坠海死亡，此事也成为了末日般的两域混战的开端。
“是。但是有关这件事有不少疑点。”陆蕴谈到自己的专长，一改往日里沉默寡言的书呆形象，侃侃而谈，“首先，鲛人根本没有族群概念，怎么会有族群复仇？而且虽然战前人们为获取灵骨不择手段，猎杀海族成风，但那都是成群结伴冒着生命危险去的，史书记载却说猎杀鲛人的那位术师是一人前往，这人是有多大的能耐才能独自猎捕一个鲛人，还成功了？”
“这……有道理。”秦在于回想起自己在北川潞旸岛上做任务时，装鲛人惨遭“同类”迫害的往事，以及更早一些在伊泽尔手下屡战屡败的回忆，深以为然，以期待的眼神示意他继续。
陆蕴如她意继续往下说：“我看的那本旧书上对落阳峡海桥事件的记载更为详细一些。但与其说是记载，还不如说它是讲了一个故事，其中有多少可以取信不得而知，你们权且听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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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浮生的营养液！
第96章 乾坤
“据说在战前，灵骨枯竭，捕杀海族已形成了完整的作业链条。由猎人团体出海猎杀，将海族尸骨埋入海底，再由灵骨商付给报酬，获得埋尸地址，在三五年后挖出已经形成的灵骨，集中转卖。
“而鲛人惯于独居，不喜成群，其形成的灵骨又灵力充沛，价值连城，本该成为猎人的首选。但又因为其生性凶残实力恐怖，凡是打他们心思的猎人十人九死，有时即使集结百余名术师围猎，也难以成功，所以事实上除非被逼上绝路，少有猎人胆敢挑衅鲛人。
“而引起落阳峡海桥事件的罪魁祸首，一名青年术师，却真的是单枪匹马地杀害了一名鲛人。”
秦在于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偏头，发现洛辰瑜竟也一转先前的散漫，倚着扶栏，抱臂听得津津有味，跟正在听人说书似的。
陆蕴接着道：“这是因为，此人曾与一名鲛人相恋。但他出身贫寒，家住浮城，家中购买不起用以维持阵法的灵骨，一家老小面临着丧家沉海的境遇，他变起了歹心——”
“杀害了自己的爱人？”秦在于暗叹不愧是陆蕴，可以把这么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讲的如此平铺直叙。但她旋即又否定了自己，“不，不会。若真是如此，也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按照鲛人习性，并不会对配偶以外的同类有什么特别的类我之情。即使是对待自己的后代也不会过多照顾。说的残酷一些，那年轻人若是真的杀了自己的鲛人爱人，除了可能的良心不安，并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确实不是。”陆蕴道，“他下不去手，就借爱人便利混入鲛人族群，使技杀了另一名鲛人。”
“你等等，”秦在于疑惑道，“他怎么混进去的？”
陆蕴摇头，“不知道。所以说是故事。”
秦在于曾经确实成功的伪装成为鲛人混血过，虽然后续狠狠翻车了，但毕竟这一层身份没有被揭穿。但她到现在也不清楚那几个海族和那鲛人什婆婆到底为什么会相信她，想来可能跟鲛人判断同类的方法有关，她凭借灵珠瞎猫碰上死耗子，捡回一条命。
陆蕴说是故事，可她的亲身经历告诉她，这看似漏洞百出的故事说不定还真有点可以考据的地方。
她又问：“之后呢？”
陆蕴：“为他所杀的鲛人也有配偶，对方一路追杀凶手，横渡了整个北川，最后终于将人杀了报仇，还把那术师的头颅挂在了北川猎人基地的门口示众。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完，那术师是死了，可鲛人的骸骨已经被运走。她的配偶找寻多年，认定了落阳峡海桥上备用的灵骨是爱人尸骨的一部分，越桥强夺，最终导致海桥阵法消耗殆尽，大桥断裂塌落，数千人丧生。众多书籍上被毁去的，有可能就是这一段。”
秦在于接着他的话分析，“因为这种事可能不是第一次发生。若他杀害的是自己的爱人，那么除了他自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所以在这之前，会不会已经有人为了灵骨而杀害过鲛人？或者……”她心中一寒，“或者为财不择手段，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引诱鲛人，以此获取灵骨。”
陆蕴怔了怔，“有可能。”
人类背海上岸，丢弃的可不只是一条鱼尾而已。怪不得前人要耗费大量精力去一本本地毁坏书册，这种可以无本万利的事要是人尽皆知，四海离第二场混战也不远了。
秦在于若有所思，眼前又闪过那双湛蓝如汪洋的眼睛，缓缓道：“天道平衡，鲛人有超世之能，同时却也有如此弱点，空有一身通天灵力，还要如此遭歹人戕害，真真令人唏嘘。”
一旁洛辰瑜坐直了，突然道：“你觉得，这是一种弱点吗？”
秦在于一愣，转头看他。
洛辰瑜一双瞳仁漆黑，异常专注地看着她。两人并肩坐在同一级阶梯上，中间不过半臂距离，秦在于甚至可以透过他黑白分明的双眸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又道：“鲛人对待伴侣毫无保留，全心全意不死不离，推己及人，自然希望对方也能这样对待自己，即使遭人欺骗也不改此心。人类事事以己为先，把情爱也当作筹码，以至于最终除了没有终结的怀疑与提防无所容身，却要以此为荣吗？”
秦在于哑然，半响道：“可……只要心怀歹意的人不消失，鲛人就有可能因为自己的这种真诚受累啊。”
“还是不要小看他们吧。”洛辰瑜看着她，忽然一笑，“鲛人都是选定了认为值得倾心对待的人选后才会那般无所保留，我想你说的那种情况，未必会多。不然为何就是这唯一有记载的一件里，那术师也没有为财而杀恋人呢？”
秦在于被他说动了些，对上他的浅笑，语气不由松快不少，“真的吗？”
洛辰瑜：“嗯。”
他笑时，一双黑眸像蕴了汪清潭，荡漾着清浅的波纹与光影，牵引着人义无反顾地坠入其间。
秦在于被这双眼睛看得气息转急，不由得转开了目光。下一刻，她疑惑道：“咦，陆蕴呢？”
只见方才还坐着人的台阶此时空无一物，瘦弱的青年和一沓书籍一齐不见了踪影。
洛辰瑜笑而不语，一手向下方指了指。秦在于探头，见陆蕴正坐在下面书架丛中的长桌前，不知是什么时候下去的。
洛辰瑜突然倾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想找你的导师，我可能有点线索。”
秦在于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有些讶异道：“什么线索？”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洛辰瑜浅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对于他的反客为主，秦在于还真有些好奇。他来这个岛上还不过一个时辰，能带她去哪？
“好啊，”她饶有兴致，刚站起身要去喊下面三人，手突然被洛辰瑜拉住了。
“不，”他认真道，“就我们两个去。先让他们待在这里吧。”
秦在于不解地看着他，接触到的是对方坚定的神色，再转头看了看下方各自研读藏书的队友，犹豫一番后还是答应了，“……好。”
洛辰瑜站了起来，动作迅速地翻身上了台阶扶栏，再轻巧一跃，就从图书馆高悬的窗口中翻了出去，站在窗沿上回身看着秦在于，伸手向她示意。他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灵活的像是一缕穿堂而过的微风。
秦在于心虚地看了看身后即将惨遭抛弃的三名队友，见无人注意这里，这才学着他的样子踩着扶栏翻窗而出。
二人双双点着图书馆外壁落地，洛辰瑜轻声道：“这边。”带着秦在于穿过后院小路，一路往学院背后连绵的山峦走去。
秦在于从小没事了就在岛上海里跑，主岛上上下下都早已被她摸了一遍。她紧随在洛辰瑜身侧，跟着他快步向山上攀，倒想看看他打算往哪去。
“……”片刻后，秦在于看着脚下高耸的峭壁，心中的疑问简直要满溢出来，“往下跳？为什么？鲁格总不会在海里吧？”
洛辰瑜神色自然，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有何奇特，“他不一定在下面，但是下面有能让我们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的东西。”
秦在于将信将疑，低头又看了看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海面，终是道：“那好吧。”
下崖壁她是熟练工，几个腾跃之间，踩着岩缝的突出就下到了海里。这边的岩壁下方没有海浪侵蚀出的平台，秦在于浮在海上，见洛辰瑜几乎与她同步入了海，便深吸一口气潜进水下。
晌午日光灿烂，将浅海映得明亮清晰。击石的海浪破碎成为道道白沫，在海下聚成大团大团的气泡翻滚，从秦在于身侧滚过，模糊了她的视线。身旁青年的黑色短发拂过她的面颊，白皙的面容映着海下轻柔的阳光，显出玉石般的质地。他眼睫轻垂，遮住了半只黑亮的瞳仁，神色顿时疏离，整个人仿佛要与汪洋融为一体。
两人的影子被投射到海底松软洁白的沙石上，惊动了几条色彩斑斓的游鱼，纷纷摆动身体箭一般蹿回了藏身的珊瑚丛中。
秦在于环视海下，阳光透下来，照在一侧嶙峋的崖壁上，光影被起伏的海水带动，现出海藻般游动的亮白光纹。另一侧，浅蓝的海水不断过渡加深，没入无尽远处幽蓝深邃的远洋中。
生灵川流，海底静谧，别无异常。
她又转头去看洛辰瑜，见他正悬于石壁前，一手轻抚着凹凸不平的石块，修长的指尖扫过褐色岩石，描摹其上的裂纹与突起。他神色专注，似乎正在观察的不是一面平平无奇石壁，而是珍惜的晶石。
秦在于见状也没有去打扰他，扶着石壁等在一旁。少顷，洛辰瑜终于放下了手，转头对她道：“往后退一点。”
她依言划水，退出三尺开外，偏头想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只见洛辰瑜双手捏诀，几道耀目的金芒自他手中伸出，不断纵向延展。金芒越来越多，遮天蔽日，形成了一道高愈三丈的阵法。
秦在于仰头，还未等她分析完阵法路数，洛辰瑜反手套了一个避水罩在她身上。下一刻，他手腕一压，阵法前推，携排山倒海之势，气势磅礴地撞上了崖壁。
刹那间四周平静的水域被撕破了一个裂口，山峦颤动，海水震荡不休，不分敌我地来回冲击着飞石软沙、珊瑚鱼群，卷起浑浊的沙土四处绞动，遮住了头顶洒下的日光。周遭暗了下来，天地变色，只余秦在于身周一点空间中平静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