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驻扎营早已荒废,过了不知多少天,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十几里外的市集上买了两只烧鸡放到海岸边,从此以后每天一换。秦在于看着,也好希望他“守鸡待鲛”的计策可以再度奏效。但是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从日出到黄昏,鲛人的金发再也没出现过。
又过去不知多少天,秦在于百无聊赖地坐在椰树下发呆,洛茛在她背后,跟她靠着同一棵椰树睡着了。他这几日过得日夜颠倒,刚开始连着几天不合眼,后来精力耗尽,有时还会画阵画到一半的时候倒头昏睡过去。秦在于已经习惯了,若是隔了一段时间听到这人忽然没动静,那么就是撑不住睡过去了。
坐了一会,她迷迷糊糊的也要进入梦乡时,突然听到海边水声一响。
她连忙转头去看,惊喜地发现海面上竟然浮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到洛伊斯的同一刻,她下意识伸手就去推旁边的洛茛,手却从他肩膀直接穿了过去。她失衡歪倒,这才反应过来,这里不过是幻阵中的幻象,而她只是个外来的旁观者罢了。
海边,洛伊斯探头看了看洛茛,见他还在睡着,伸手就去够岸边盛放烧鸡的油纸,看得秦在于啼笑皆非。
……这是偷鸡已经偷成习惯了,一看到鸡肉和出现疏忽的“护鸡使者”就会被唤起身体记忆吗?
油纸被拽动的窸窣声惊动了洛茛,他睁开眼,立马就看到了岸边的洛伊斯。
他醒得非常是时候,洛伊斯的手刚伸进油纸包里,再晚一点,烧鸡就可以被她塞进嘴里了。见他望过来,她愣了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洛茛缓缓站了起来,从秦在于的角度看不到他神情,只见他定定在树下站了片刻,随即一步步向海边的鲛人走去。
夕阳西下,橘红的日轮停在海天交接处,像是被汪洋托在海上。漫天红霞铺陈,化蔚蓝为暖红。大海仿佛灼烧,燃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寒冷与悲凉。洛伊斯没有像以往那样抱起烧鸡避回海里,而是放下了已经攥在手中的油纸包,仰头看着逐渐靠近的青年。
在火红的晚霞照耀下,洛茛跨过了最后一步。他猛地俯身,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面前的鲛人。
秦在于当机立断,立即捂住眼睛别开脸。
虽然日后的洛茛天天对她进行冷言冷语的打击型教学,但毕竟有传教之恩,她还是不想看见自己老师血溅三尺的惨象。
世人对鲛人这个神话般的种族有种种态度,畏惧有之憎恶有之憧憬有之,但像此时的洛茛这种,那就是典型的找死。她自认跟伊泽尔已经很熟了,也从没有做出过拥抱这种过于亲密的举动,是以按照她的经验,接下来洛茛的经历不会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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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浮生的营养液!
第100章 原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等了半天,并没有听到洛茛的惨呼。
她尝试着放下手,就看到洛茛一手环着洛伊斯的背,另一手托着她后脑,把人紧紧揽在怀里,微微侧头,将一边面颊贴在怀中人的额头上,垂眸静静看着洛伊斯的面容。他满布血丝的眼睛更红了,连着眼眶泛着和夕阳一般的颜色。
而洛伊斯则并没有把他推开,两条细腻柔白的手臂垂在身侧,任他抱着。
夕阳也映在秦在于眼里,她背靠椰树坐着,望着不远处二人相拥的剪影,默默的把手又捂了回去,从宽敞的指缝里继续观察。
洛辰瑜说,鲛人选择的都是值得托付的人,这是否是指,他们愿意接近的人类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鲛人的影子呢?
她想不明白,按照她的理解,这最有可能是因为自家老师此时的卖相实在是太凄惨了,那惨白的肤色、通红的眼睛再加上凌乱的卷发与衣着,硬生生唤起了鲛人本来不存在的同情心。
良久,洛茛才微微动了动,缓慢地放下双手,仰身与鲛人拉开些许距离,但手仍揽着洛伊斯肩膀,指节严丝合缝地贴合鲛人一双蝴蝶谷折叠的弧度,像是在防止她往后退一般。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地说了不知多少天来的第一句话:“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接通讯?”说到半中央还非常没有面子地哽了一下,直让秦在于觉得她再看下去,待出阵后面对的可能就是鲁格暴怒的飞来横刀了。
洛伊斯仰头看着他,纯净到极致的蓝眼眨了眨,“我以为你就要死了,从北川赶过来,一路上停顿都没有,哪有时间回通讯?”
她顿了顿,真诚地疑惑道:“你没事画血阵做什么?”
问得好,正合秦在于心意。她遮眼的五指各挡各的,顿时分得更开了。
洛茛被她问的愣住,片刻后,他尚带血丝的双眼与洛伊斯对视,忽然低低的笑开了。
洛伊斯静静看他
秦在于不忍直视,寻思着这要是换了她,肯定上手先给这个精神明显不太正常的人摇醒了再说。
洛伊斯面上竟还是没有丝毫不耐烦,鲛人姣好的面容在火红的夕阳下如玉釉着色,其上的纯粹与真挚一尘不染。
她眼睫轻颤,眨了下眼,似乎明白了什么,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你要跟我缔亲?”
秦在于:“!”
洛茛执狂的笑声猝然一止,无法抑制地呛咳起来,直咳得苍白的面色也泛上了红。
他咳了半天才又找回话声,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洛伊斯如冰玉琉璃的蓝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语调没有半丝尴尬或不满,陈述事实般平静反问:“你不是这个意思?”
“我……”洛茛看着眼前的鲛人,“我……”
接下来的话秦在于忽然听不清了,只能见他唇瓣张合,对着洛伊斯一字字的说着什么。幻象的碎片再度龟裂,道道黑色裂隙蛛纹般爬满了夕阳下的海滩,将岸边二人的剪影也一起割裂。天旋地转间,满目夕阳一片一片消失,苍穹大地翻转,汪洋和海滩转瞬间被另一幅画面代替。
秦在于一时没能适应这突然剧烈的转化,晕头转向地看向四周。
眼前是一座开阔的院落,格局与她曾在爅州湾海下幻阵中所见的建筑非常相似,白墙青瓦,飞檐斗拱相连,回廊拱门相通,格外气派。
中洲陆同西洄一样没有四季更迭,幻阵中一直是草木葱茏、白昼浓长,是以秦在于很难在不断跳跃转换的画面中估计具体时间。不过依然能判断此时仍是混战之初,战事尚未酣时,中洲各部尚且秩序井然,是以这里的楼宇也依旧华丽恢宏,完全不似陷落期的萧条破败。
在战后的故洲,人们并不会建这样高大且密集的楼宇。南渊陆周遭浮城中屋脊相连,房屋倒是够密集了,但排布高低参差,完全比不上这里的建筑大气。单看海滩椰林时还不觉,但当幻阵中出现战船和建筑群时,时空的割裂感便愈发强烈。
秦在于正四下环顾,忽有一人自院旁拱门而入,步伐急促,一路穿过连廊,目不斜视地向前。
来人正是洛茛。青年一身镀银护甲,腰间佩剑,身上仍有着从战场上的带出来的杀伐之气,削肩如竹,立得笔挺。
他行走如风,颇带急态,让秦在于都跟得有些困难。转过了几段回廊后,眼前又是一方比先前还要大上不少的院落,修竹环湖,阶绕假山。湖边假山上还修了一座八角小亭,亭里隐隐有一个青衣身影,背对着匆匆赶来的二人而坐。亭中人从背影看来是个女子,窈窕婉约,一头茂密的棕发妥帖盘起,点缀着精致的玉簪步摇,往亭中椅上随便一靠,硬是把整座庭院都靠出了风花雪月的绮丽之感。
见到青衣女子的一刻,秦在于清晰地观察到了洛茛脸上泛起的笑意。他身上喋血之气一时全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三两步跨上假山,附身,双手从后轻扶上女子瘦削的肩膀,低头笑着唤了声:“夫人?”
紧跟在他身后的秦在于愣在当场,满头雾水地呆站在亭口。
什么?为什么上一刻这人还在与鲛人大美人不清不楚,转眼就已经成亲了?这幻境中漏掉了什么?
青衣女子偏了头,露出一小片光洁白皙的面颊。这一转秦在于才发现,她手里原来还握着块糕点,正毫不讲究地大口咬着,与其气质出尘的背影对比惨烈,刹那间就让她身上那层朦胧缥缈的意境碎了个一干二净。
女子咽下一口糕点,仰头看着洛茛,“你去哪了?”
声音轻灵动听,听着有些熟悉。
洛茛笑意一敛,垂眸掩住了眼底神色,努力不让眼前人察觉,“当然是去军营。怎么,把我看这么仔细啊?”
女子伸手从桌上又捞了一块点心,塞到嘴里,含糊不清道:“我也要去。”
洛茛一愣,失笑道:“前线危险,你去做什么?”
“我要去。你去我就去。”
女子话虽说得不讲道理,却让人感受不到什么娇嗔感,直来直去平铺直叙。秦在于从没有见过人这样讲话,不由横跨了一步站在亭口边沿,想一睹这位夫人真容。
恰在此时,青衣女子再次偏头,转过身来直视站在她身后的洛茛,同时也将侧脸展露在了秦在于眼前。
在看到她面容的一刻,秦在于就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再狠狠按入水中,混沌的沉闷糊上了她的眼耳口鼻,隔绝了五感。耳边只余水声轰鸣,水涡绞动声震荡,和着汹涌的水流剧烈冲击着她的神魂。晴空绿影全部失了色彩,混杂成一团,在四周疯狂旋转晃动,令人眩晕地上下跳动。
头晕目眩中,她脚下一空,栽下了石阶。
完全顾不上找回平衡,她没有停顿地从假山顶一路翻滚而下,一直到滚到阶梯拐角处的平台上才停下来,脑袋磕在假山石块上嗡嗡作响。
秦在于没有去管,一手撑地撑坐起来,仰头直直看向八角亭中的青衣夫人,呼吸急促,表情如遭雷劈。
为什么……
这人为什么与洛伊斯长得一模一样?!
思绪混乱地试图自我修补,脑补出了一整段爱而不得找寻替代的俗套故事。
可能是这样吧,秦在于想,毕竟世界上也不乏极度相似的人,比方说……
比方说……
她一哆嗦,猛地从平台上窜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跑上山顶。
亭中二人丝毫没有受到她这个外来者的影响,仍凑在一处交谈。洛茛神色有些焦急,正语气急促地向自己夫人说着什么。他对面的人倒是好整以暇,以恒定的速度啃着手中糕点,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秦在于对他们交谈的内容已然不感兴趣,唐突地凑到女子面前,将她清丽绝尘的一张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观察着。
果然,她发现眼前人的五官长相虽与洛伊斯别无二致,但二人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洛伊斯金发蓝眸,而这位夫人则是棕发……绿眼。
眩晕感更甚,秦在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果然些什么,只觉头顶的艳阳似乎太炙热了些,将她的血肉都往上空蒸去,一时头重脚轻。
她绕着小亭中的木桌无头苍蝇般绕了数圈,四处飘飞的思绪在无数事物间驻足又弹跳开去,屋瓦白墙拱门花草接连在她眼底快速掠过,急流般转换流走,仿佛是头脑在无意识自救,努力将一个她最不敢触及的念头占据驱离。
思绪的洪流奔走中,亭中二人的对话闪现一瞬,终于入了她的耳。
是洛茛的声音,郑重缓慢,透出一股深重到无法抗拒的无可奈何,“你知道我们在战场上抵御的是谁吗,洛伊斯?”
秦在于猝然一顿,终于站定了,隔着亭中木桌一寸寸扭过头,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女子青绿衣裙下覆盖着的笔直双腿。
原来,你也叫洛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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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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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长矛
伊洛斯闻言一点头,眼眸映着灼灼天光,亮如星子。“我知道啊。”
洛茛:“那你还去?”
伊洛斯奇怪的反问回去:“这跟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
洛茛哑口无言。
鲛人与人类思考方式毕竟不同,洛茛想的是避免让洛伊斯在同类与爱人之间左右为难,而洛伊斯希望跟洛茛待在一处,并没有让此事与其它考量产生过多联系,也不觉得其间有什么矛盾。
是啊,太不同了。
秦在于心绪起伏不定,双手用力按着鬓角。
……所以他们为什么会有腿呢?!
……她终于明白,故洲与舒伦学院里,被撕毁的书上所缺失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了,不只是落阳峡海桥事件的隐秘,更多的,是鲛人上岸的密辛!
试想,如果人们知道了有鲛人混迹于人群之间,行走坐卧都与他们一般无二,会是什么反应?当他们得知身边的知交、同窗、同僚乃至家人,实则都有可能非我族类,杀他们只用不到一成功力,又会作何感想?
文迩温润的声音响在她耳侧:“前人有前人的考虑,虽对学术不尊,但对于……却是必须。”
紧接着是一道属于老鲛干涩阴冷的声音,苍老森寒,“你会永远背负它活着……”
秦在于摇摇头,脑海中浮现了一双与洛伊斯同样碧蓝纯粹的眼睛,凝视着她,瞳色在她眼前缓缓转深,最终变为同她一样的乌黑,两份属于不同人的熟悉感逐渐重合,并而唯一。
俄而天旋地转,她脚下虚浮,像是被大地甩飞了出去。
身体腾空的一瞬间,秦在于猛然回神,发觉周遭幻境不知何时又切换了,雅致的庭院已然消失不见,而她也不是在震惊中产生了幻觉,而是真的被甩到了半空中!
她眼疾手快地伸手抓住一物,身体悬空一荡,在空中荡过半圈,止住了下坠趋势。
抬头一看,被她攥在手里的是段缆绳,拴在一艘大船的船舷外。这船极大,前后看不见头尾,股股灵流顺船身上的阵法灵纹奔腾流转,驱动它向前猛冲。
秦在于拽着缆绳,脚一蹬船身的木板往上,眼见即将攀上船舷时,整艘船忽然紧急转向,灵流汹涌澎湃,几乎将大船整个裹挟。船只向一侧大幅倾斜,在海上划过一个急险的弧度,带起大股风旋从船翼两侧猛烈刮过。
秦在于差点被船这一转直接甩出去,忙抓紧了手中缆绳,停下动作。
一转之后紧接着又是一次,偌大的巨船在海上沿“之”字形狂舞,浪声涛涛,船只在轰鸣声中破开海水向前。
秦在于在狂风巨浪中死死抓住缆绳,隐约听到几声满含惊恐的叫喊从头顶传来。
“……来了!又来了!”
“它们在前面!快让开!”
“后面的也追上来了!”
“那边……转舵!舵手转舵啊!!”
她当机立断攥紧缆绳,下一刻,船身再度倾斜,她所在的一侧猛地下沉,巨大的船板当面压下,飞溅的白浪击打在她身上,狂风扑面,让她有种下一刻脚底就会踩到水面的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