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伦背后,他一直紧绷着的神色霎时松动,摇摇头,且嘲且叹地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文文的营养液!
第104章 身孕
中洲陆各大学院早在舰队前就陆续转移到港,昔日叱咤一方的院校如今无人问津,各自缩在东淼海港城池中,连落脚地都鲜有。听闻舒伦到岸的消息,纷纷上门拜访,卖惨之法堪称八仙过海、各有不同。
最终,由舒伦向总督艾伦提议,组建了一个集成学院,由他一力负责,以舒伦命名,一方面为中洲学术保留星星之火,另一方面也替军队培养随军术师。
学院建成后,舒伦身上担着的事务多了不少,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最后连自家师弟也给他拉来帮忙管理学院。
旁观的秦在于看着“祖师爷”病急乱投医的行为,暗自摇头。
——依她所见,让洛茛去当导师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果然,学院建成没多久,凡是接受过洛茛“谆谆教诲”的学员,无不叫苦连天,哭爹喊娘,又碍于身处战时,有苦也难言,只能在私下联合组成些“反大导师联盟会”之类,发发牢骚。若是让此时在舒伦学院就读的学员们看看这些前辈们的惨状,指不定还能重新认识他们的考核大导师,将文迩称作仁慈与和蔼的代名词。
继中洲陆之后,东淼陆很快也遭到了海族的疯狂袭击。浮城空城早已被悉数撤去,岛屿西侧数百里海岸线被列为禁土,肃空平民。舰队飞艇不断向西侧增援,军营中日日阴云笼罩,所有人都神色紧绷,行色匆匆。
幻境中时间流逝重新加快,战况几起几落,海军损失越来越多,舒伦学院的学员一批批赶上前线,再一批批葬身汪洋,随军术师的面孔越发稚嫩,背脊愈加单薄,最后,大批手臂印着蓝色图纹的少年登上战船,幼小的身躯在庞大的船舰上无处栖息。
炮火与硝烟不断在秦在于眼前闪过,她像是在看着血肉的长河,着火的战船、染血的白袍、坠毁的飞艇、哭泣的婴孩、乞讨的饥民、垂死的士兵阴云般席卷东淼陆,充斥着整个四海。一头小型海兽跃出海面,流畅的身形线条优美,划过一道半弧后又落回海中,溅起血色的海水。水珠坠落,滴入恍如由鲜血汇成的海洋。
她看到幻阵中舒伦夜半踽踽独行的身影,在学院的走廊上徘徊不去,半晌,才用笔在学员名录上为几个姓名画上黑框;看到苏文抛下新娶进门的妻子,将一船船的灵骨运抵学院,发放到每一位前往前线的毕业生手中;看到洛茛与洛伊斯相携在船舰之上,背抵背抗住巨兽撞来的庞大躯体。
硝烟四起,但求安息,无人能有片刻安歇。
等画面再度缓慢下来,已是不知多少年后的冬日,雪如飘絮,荒原茫茫。
中洲陆沦陷前,洛茛因为不肯收敛的性子几升几降,即使有舒伦相护,也不过在中大洋里打转。而东淼拼死挣扎,正是用人之际,他一来便连升数次,带军在东淼陆周边阻击海兽群,兼任学院的大导师,官衔越升越高,军务也越来越忙。
洛伊斯一直跟他在一处。她是军队中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身为实力顶绝的术师,对于军衔封赏却全不在意,洛茛在哪她在哪,并无寻求军衔或从属的意思。
按时间判断,此刻已然是战争末期,再过不久便是海军围剿与中洲陆陷落,再往后,这仿佛没有止境的战火喧嚣延绵五十余年,终于将迎来破晓的第一缕光。
但秦在于心中却没有分毫轻松,反而在时间流速放缓的一瞬间绷紧了心弦,不详的预感愈重。
战争即将结束,若有什么事还要发生,那便只能是在此刻。
洛伊斯吃遍了东淼几乎所有还能寻到的小吃糕点,院落中的藤编秋千成了她品尝吃食的绝佳去处,每每抱着糕点坐于其上,边轻晃边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不一会就能吃掉一整盘。她尤其偏爱这个季节的糖葫芦。通红的山楂、软糯的糯米与圆润的葡萄滚上晶亮的糖浆,姜黄的糖壳亮滑,同空中飘落的冰晶不谋而合。
方咽下最后一颗,秋千旁边忽又伸出一串艳红,无缝衔接。
洛伊斯张嘴将木签上打头的一颗咬进嘴里,几点脆亮的糖渣沾在唇边,咀嚼起来。
洛茛站在秋千边,面貌与五十年前的青年一般无二,身形修长,即使弯腰时脊背也立得笔直,劲瘦如一把钢刀。他好笑地替洛伊斯拭去嘴角糖渣,“你怎么一到冬天就要吃这么多甜点,不耐冷么?”
洛伊斯往旁边让让,把他也拉坐下来,将竹签连同他的手一起握在手中,把糖葫芦反递到了他嘴边。
洛茛笑开,就着她的手咬下第二颗红得可人的葫芦,听妻子银铃般的声音道:“不是,应该是有身孕的缘故。不过寒冷似乎也有影响,这里确实比中洲冷不少,比起北川倒是……”
他没嚼两下的山楂与糖壳瞬间噎在喉咙里,咳得面色通红,好容易才止住,“什么?!”
洛伊斯开始专心致志地咬下一颗葫芦,“我想是个女孩。”
秦在于本被二人互喂糖葫芦的气氛逼得直往院外退,闻言也惊讶地回过头来。
洛茛愣怔片刻,猛地起身,一把将洛伊斯抱了起来,卷翘的棕发随动作扬起,被照进庭院的阳光映出跳跃的浅金。
青年将军顿时卸下了喋血沙场的冷肃,那个矜贵中带点幼稚的小少爷又出现了,眼角眉梢的欣喜洋溢,星目弯如弦月,熠熠有光。他仰着脸,专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妻子,一连转了好几圈才成功按捺住兴奋的劲头,将人放了下来,眼中闪烁的喜悦丝毫未减,扶着洛伊斯双肩,几度张口,又被汹涌的心绪打断,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半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洛伊斯借力站好,静静等着,澄澈的绿眸中略带一丝疑惑,似乎不是很能理解洛茛究竟在激动什么,但是不影响她吃糖葫芦。
“我改日再让人送些皮毛过来,多做几件厚披风围脖。”洛茛难以抑制地絮叨,“冷……确实太冷,只能委屈你再忍一忍,等过了这两年,战争结束了,我们马上就回中洲,好不好?”
洛伊斯听到“中洲”二字,立马痛快点头,同时张口一咬,将竹签上最后一颗葫芦咬去了一半。艳红的糖葫芦衬得她冻得雪白的脸越发白皙,如冰雪塑成,在银装素裹的庭院中依旧夺目。
……
这对夫妻就像连错了通讯阵,一个别无异样,到点就上床睡觉了,另一个激动万分,大半夜不睡,窝在书房里。
秦在于循着灯光,从虚掩的房门中走了进去,见洛茛正坐在桌前,执笔神情专注地写画着什么。地上乱七八糟的滚着不少被揉成一团的纸团,而执笔人低着头,专心致志,下笔慢而细致,每一笔都要先仔细揣摩半晌才敢往纸上落,模样让她想起了那个终日伏案修补皮卷的老者。
她走到近前,从洛茛左肩上望过去,目光落到了一张平整的图纸上。图纸上画的东西呈刀具形状,有柄有刃。刀具总共有二,轮廓肖似,一上一下正好对称。
她一愣,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涌上心头,动作僵硬地伸手,卸下了腰间配着的一把短刀,缓缓捧到眼前,拔刀出鞘。
刀身平滑,映出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和其中复杂难言的情绪。
短刀的弧度、长短、形状,都与图纸上完美重合。
秦在于抬头,洛茛停了笔,上下浏览一番,自己点点头,像是终于对纸上的成品满意了,最后提笔,在短刀身柄相交处郑重写下两个小字——
“瑞雪”。
屋外飘起了晚雪,雪花大片大片坠落,像从云端头也不回地,纵身跃下。
秦在于看着洛茛嘴角眼中浮起的笑意,忽然感到有些冷。
鹅毛大雪从门缝中涌入,被风带着旋转翻动。她身上还是在故洲时穿着的单衣,寒意随晚风袭来,轻而易举地透过那层单薄的衣料,再一路钻入她的皮肤、血液与骨骼。
确实很冷,严寒让人快要承受不住。她在东淼读书时从不这样觉得,此刻却不由抱住双臂,用手上下抚着肩侧,以求换一点稀薄的温暖。
洛茛使剑,这一双刀也不会是给洛伊斯的,鲛人不用人类的兵器。
原来,它们原本是设计给他即将出世的女儿的么?
“瑞雪”无声,刀身上那双眼睛与她的默默对视,一线刀刃反射着桌前暖黄的灯光。
老师,你究竟想要借它们告诉我什么?
……
自洛伊斯怀孕后,洛茛就不再让她随船出战,两人为此争执许久,而无论洛茛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洛伊斯都只是平静地重复她绝不同意的态度。
洛伊斯平素一向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因为身上游离世事之外的淡然或说漠然,她对一切不公的调令、繁重的军务、战争的残酷甚至下属的忤逆都没有多少不满,独独在这件事上显出了鲛人独有的固执。
看着老师头疼的样子,秦在于非常能够感同身受,而且还有些幸灾乐祸。但一想到她能与之共情的原因,立刻就又乐不起来,也只剩下头疼了。
洛茛磨破了嘴皮,终于换得两人各退一步,达成协议。洛伊斯会在他长期出征时相随,短期紧急出战则留守后方。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稍微短一点,这里一不留神容易弄出时间bug
为防误会先说明一下,小秦不是他俩女儿,她就是一个被爷爷收养的战争孤儿,虽然按照岁数来说蛮接近的。
————————————————
感谢浮生的营养液!
第105章 围困
战末,不止人类人丁寥落,海族也大量折损,只不过海洋种族人皆可战,灵力高强,又五十年如一日的不死不休,是以双方均仅存一息,仍在艰难拉锯。大型战役不算多,但小型战役也不少,海族的身影少见,作为海洋一方领袖的鲛人种族更是几乎绝迹,在东海与南海不时冒头袭击的海兽群却还是层出不穷。
东淼军营转设在东淼陆西侧的一座先锋岛屿上。仗一天天的打,惶急的增援与出征已成了定律,人们在遭遇袭击时惊忙奔走,发出并传递一道道指令,又在形势稍缓时重归麻木,日复一日地琢磨海图、钻研阵法。不时有人突然奔溃,发疯般歇斯底里地痛哭嘶吼,打翻桌椅纸册,在营地中狂乱奔跑,直到被人制住拖走。
洛茛与洛伊斯的“君子协定”并没有如洛茛所想的那般奏效,事实上,在洛伊斯心里,即使只是时长三天的巡航也算是“长期出征”,就没有哪一回真的放洛茛一个人出海,让洛茛好气又好笑。
为让身怀六甲的妻子得以远离前线战场,他也想出了更刁钻的法子——趁其不注意逃跑。只要能瞒住洛伊斯几个时辰,等他上了前线,战场一封锁,任她本事通天也无法穿过层层关卡抵达。
这个办法确实奏效,洛伊斯根本没想过洛茛会向她隐瞒自己的军务,不过是去驿站取几包糕点的功夫,回来院里已经没人了。
等半月后洛茛回来,情真意切地道了半天歉,她也不见如何生气,只是盯洛茛盯得格外紧。在他试图故伎重演,趁洛伊斯洗澡从墙头翻出去时,就听身后一声重咳,回头处,鲛人正衣衫齐整地站在墙根下,微笑望着他。
第三次,洛茛吸取教训,另辟蹊径,命侍从在书房的书架后挖出了一条直通后山的地道,夜黑风高暗渡陈仓,终于成功从自己家里遁地逃走,直令秦在于目瞪口呆。
蹑手蹑脚地从地道口钻出后,洛茛转头,面朝小院的方向遥望了一眼,笑容中带着得逞的狡黠。但他面上笑意只出现一瞬后就褪色般淡去,悠长的目光没有转动分毫,直直望着山下青瓦翘起的一角。
一队人马从山上驰来,带起一线烟尘飘动,从山腰一路延绵到山脚。领头一人黑衣护甲,一言不发地上前,将马匹缰绳递到洛茛手边。
洛茛呼出一口气,眨眼就被寒意冻做一捧白雾,浮过他眉梢眼睫,结出一层细薄的冰晶。长身玉立的将军也被冬日的严寒浸过,褪去了方才少见的柔情,苍绿的双眼如冰意霜寒。
他一把接过马缰,腾身上马,踏着雪尘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山巅。
秦在于望着她的背影,心如擂鼓,耳边甚至能听到血液汹涌流动冲击血管皮肤的呼声。
……幻境在中洲陆沦陷后便没有停歇地流过几十载岁月,继洛伊斯有了身孕后,这是第二次突然缓慢下来。
一双阴鸷的眼睛从斗篷中向她投来一眼,墨绿色一闪而过,还隐隐可见绿松石般的光泽。
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她的脑海,她拔腿向前,不可抑制地跟着奔马狂奔,想要拉住马上那个一往无前的将军。
等一等……
你真的要这么离开,连一句道别也没有吗?
……
战争就是动荡不休,命运即意味着不可预测。
就在洛茛“出逃”的第二日,残余在东淼陆周遭的海族突然集结进攻,撕破先锋岛防线,成功包围了主营地所在的岛屿。
营房中的人再一次惊慌起来,但这一次与往日的按部就班截然不同,海族的进犯同样撕破了人们脸上的麻木,代之以恐慌和惊惧。谁都知道这次袭击意味着什么。
——敌人发现他们的后方指挥部了。
一团混乱中,秦在于再一次见到了舒伦。即使情势紧急,这位前中洲陆统帅也镇定儒雅依旧,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五十年的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将属于青年人的意气风发的棱角尽数磨去,剩下一个坚毅果敢、说一不二的统帅。
指挥部中士卒慌乱穿行,主帐前的门帘被胡乱一卷固定住,方便人流涌进涌出。大帐最后,一块天地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绝,井然静穆,内外俨然两个世界,舒伦站在一座立体海图前,一手搭在木构边框上,垂首静观,面色肃然,看不出情绪。
站在他旁边的副将斟酌着开口:“将军,我们已经派人去查了,近日在东淼陆与周边各岛上,都没有发现曾有任何人靠近海岸。”
舒伦摇头,“没有必要。不要小瞧海族,他们消息传播极广,即使是南海的人也能给他们透露军情。从这方面下手不会有任何结果。”
说来不可思议,但陆上海里不用的种族之间,确实也有叛徒奸细的存在,尤其是人类。或者出于对生存的渴望,或者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感到了绝望,穷途末路的人情愿将同类本就稀薄的希望出卖,在荒芜的土地上求得一点少得可怜的保护。
副官喘了两口粗气,又很快将个人情绪压制下去,恢复了镇定,手握指棍在海图上指出了一块海域,“将军,您看,我们的巡航队和运输船队在岛屿的北、西、南三个方向都遭到了攻击,唯有与东淼陆相通的一侧仍能通行。但这只是表象,侦察船上的术师已经探明,东面海下灵力波动异常,极有可能有海族潜伏。三面包抄,一方埋伏,极简陋的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