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成功困住了他,只要再加把力或等鲛人力竭,就能将其彻底制住!
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鲛人即将现身,所有人的面上都难掩激动,纷纷忘却了方才的惊险聚到船舷边围观。还有几个胆子格外大的,甚至朝鲛人身影吹着口哨起哄。
洛茛看着那道游走的影子,身形却突然僵硬。
在他面前,洛伊斯也扶着船舷俯身,看向海下的鲛人。一双墨绿的眼睛因为太过纯粹,反而看不出任何喜悲波澜。
舒伦没注意到二人的异样,反拉住洛茛的手腕催促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快,快去!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鲜少有能与鲛人直接接触而生还的人,消息极度匮乏,全然不解敌情。今日若是能活捉鲛人,扭转形势指日可待,你便、便要记第一等功!还不快去哪!”
洛茛嘴唇紧抿,身体僵直,被他催促数句后才终于动作,一步步挨到船舷边,跃到了阵法上空。
舒伦看着他的背影,重新倚靠住扶栏,喘息不止,强忍着身上伤痛,神色却愈发激动难掩。
洛茛身形修长,立于阵法之上,缓缓伸手,一个只有两只手掌大小的阵□□盘自他手中而出,压向下方大阵。阵法相处的霎那,大阵猛地往下俯冲数寸,光芒大炽。
甲板上,秦在于偏头看向洛伊斯,惊讶地发现她右手掌心竟也拢了一团金芒,被垂下的袖角挡住大半。她面上丝毫不显,仍是那副平静出尘的模样,只有一双墨绿的眸子随着海上阵法下压逐渐转了颜色,层叠如山林的绿影散开,被从中央扩散开来的蔚蓝替代。
同时,海上大阵被海面弹了开去,细看时,海下鲛人的阵法竟没有完全溃败,仍在抵御着来自海上的桎梏。
只不过……
秦在于看看旁边洛伊斯露出本相的蓝眸。
阵法现在究竟由谁控制就不好说了。
数百人类术师的合力让洛伊斯受累不小,眼中碧蓝之色渐渐加深,绿松石般的墨绿溃不成军。
秦在于站到她旁边,往海下望去,想看得更真切些,忽感另一道目光从旁边射来,转头一看,见灵骨商苏文站在两步开外,微微侧身,正不动声色地望向她这边。
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顺着对方目光偏头看去——
入目是洛伊斯独属于海族的蔚蓝双眼。
她心中狠狠一跳,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向头顶汇聚。
船上所有人都雀跃地看着海上大阵,无人注意这边。而苏文站在舒伦身侧搀扶着他,多年从商的经历让他习惯于留心观察身边每一个人,对海上的热闹也没有其他人那般在意。
洛伊斯容貌昳丽,气质出尘,只往船上随便一站,便如同鹤立鸡群,与满地杂乱格格不入,又是从天而降,恍如神女降临,自然引得苏文注目,哪想到这一看,竟让他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东西。
眼见洛伊斯毫无所觉,秦在于心中焦灼却无可奈何。对面苏文的神色明显有异,双目微睁,诧异非常,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其它动作,显然很沉得住气。
海上忽然传来数声海浪炸响,周遭的欢呼声也在猝然一止后齐齐变了调。
苏文借此机会转了回去,同众船员一齐望向海面。
秦在于也看过去,见她那位方才还意气风发凌于海上的老师,此时正直直向海里坠去!
旁边洛伊斯越船而出,直冲坠落的青年而去,一道风旋凝结,稳稳接住了洛茛。
在洛茛身下,那道金光璀璨的大阵竟也消失了,船队正中灵流紊乱,逸散的灵力震荡。形势骤然反转,海下的鲛人身影顿时消失。
下一刻,海水如同沸腾,道道水柱脱海而起,当空化作水刃,向周遭船只和飞艇劲射而去。
远近术师都无任何反应,任由水刃撞上船舰,部分被船上护阵弹开,部分则直接从船身横穿而过,在船舰上开出相对的两个缺口。海上被射中的战船失去控制转向,被起伏的浪涛牵引,撞向其它船只。数艘空中飞艇失去平衡,艇身倾斜着向下疾速俯冲,金翅桨划过旁边飞艇,队形骤乱,大小船舰轰然相撞,折断的木板和巨桨噼啪入水。最后,三五艘失控的飞艇急坠入海,激起巨浪千层,冲断了排布整齐的队形。猛烈的大浪拍上甲板,把外围的船员军士全扑得险些窒息。
舒伦面上失色,不管不顾地挣开苏文的阻拦跃了出去,奔向先前鲛人所在的方向。
洛伊斯扶着洛茛将人带了回来,甫一落地,洛茛呛咳几声,张口便是一大口血,血色殷红浸染了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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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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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撤退
秦在于看他情况,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百人联设的大阵,通常都要有一个主阵人,洛茛以金阵入大阵,便是担住了主阵的位置。百人大阵对主阵人要求极高,不可有哪怕一丝的灵力走岔,否则便会像现在这样受到阵法反噬,层累大阵转瞬崩塌。
四周船员再度一窝蜂炸开,拉帆的拉帆掌舵的掌舵,极力稳定船队。
两个白袍术师架着舒伦也回到甲板上。相比于主阵人,其他设阵术师虽然也受到反噬,但情况要好上不少。反观舒伦,他显然没有能够力挽狂澜活捉鲛人,面上不甘与焦急之色混杂,周身白袍已被血色染为浅红。
他抬眼看着洛茛,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扭过头去,在旁人搀扶下头也不回地下了甲板。
……
“是我无能,战场失误,不敢狡辩,但听责罚。”
无论谁说什么,洛茛都是这一句话。运输船队虽然损失不多,将灵骨送到,但他带领一整支舰队支援,最终却连敌人一片鱼鳞都没碰到,当然属于重大失误,伤还没好就被革职罚俸,再一路从中洲陆调往最偏远凶险的中大洋战线。
舒伦本想替其揽责,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因洛茛一人主阵失败而全线奔溃的事实根本无法遮掩。他受的伤又更加严重,带着伤奔赴东部航线作战,一直到出发都没有再见过自己师弟。
直到中洲陆沦陷之前,这种起伏升降对于这两位注定名扬四海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但对于洛茛的说辞,秦在于反正是不信的。
战场慌乱发挥失常跟她这位老师无论如何都不匹配,归根结底,还是舒伦那句消息匮乏点醒了他。若是让海军活捉鲛人对其严刑逼供,洛伊斯的身份第一个瞒不住。战争焦灼,人类对寒族痛恨已极,到时候他的妻子又将落得何种下场?
她又跟着这夫妻二人一路杀过广袤无垠的中大洋,在凶残的海兽与神出鬼没的海兽间浴血几进几出。尽管疲于奔波,洛茛这个向来缺乏耐性的小少爷却并不似先前遭贬时脾气暴躁,每日下了战场就忙着关心洛伊斯的伙食问题。
洛伊斯身姿窈窕,为秦在于生平仅见,所以她很是想不通,她这位师娘一张嘴是怎么吃得下那么多吃食的。
早在营房偷鸡时期,她就显示出了这方面的天赋,只要有洛茛在,她嘴里就很少得闲。从烧鸡到枣糕,从肉包到糖葫芦,未能亲至,而尝遍了陆上特色。
中大洋则是一片蔚蓝的荒芜,将士们以船舰为帐,除了海水什么都没有,但这也没能难住她。洛茛托中洲陆战友搭乘补给舰送来的各色吃食且不提,战中死伤的各类海兽,洛伊斯几乎全捞上来烤过一遍。从成色看,秦在于推测成品的味道不会尽如人意。洛茛怕她吃出个好歹来,每每都要亲自主厨,硬生生被逼成个烧烤好手。
幻阵中不知日月,秦在于只觉画面越发连贯,已经许久不再有天空大地破裂的景象,情境的转换衔接也越发自然流畅。
战事吃紧,洛茛率领的这一支军队方下战场又上前线,即使有夫妻两名高手压阵,折损也越来越多。在仅有的休憩时间里,船队上也是一片死寂。麻木的面孔映在破损的甲胄上,泛着腥气的血迹混着湿漉漉的海盐不断往麻布袍里浸润,又一起被无休无止的海风风干,留下丑陋的黑红。
只有一双苍绿的眼瞳仍闪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光亮。洛伊斯衣衫破旧,被烈日晒得褪色,一头棕亮微卷的头发只用一根棉布条系着,发簪早已不见了踪影,可逐渐黯淡的日芒却留了最后一丝在她身上。
她身处军中,是御敌任务最重的人之一,面上神色却与亭中闲坐时别无出入,带着出尘的镇定与从容,腰背也依旧挺得笔直,平静来去,在歇战时给满地流血哀嚎的伤员包扎,还试图兼任炊事员未果。
与洛茛身为一军统帅所必须的身如剑挺杀伐果决不同,她的从容由浩瀚汪洋孕育而出,即使是日复一日的沙场喋血也无法撼动分毫。秦在于待在她旁边与身处将士堆的感觉完全不同,好像被春日扑面而不冷的凉风拂过,霎时便静了下来。
战场上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日头从海天交际处升,再从水天交汇处落,船上的将士们谁也不知道能活到几时,看不见明日又要航向何处。
直到中大洋防线骤然紧缩,海上空中的飞艇船舰像受惊的虫蚁般浩荡铺开又倏忽聚拢,中洲陆防卫全线宣告溃败。
秦在于这才恍然发觉,她竟已随着这阵法断断续续看过了数十载岁月变迁。一缕惶惑的惊悸感划过心头,转眼却又归入心绪的无垠汪洋中不见踪影。
“中洲陆双子星”再度聚首,是洛茛一掌拍开主舰舱门后发生的。
师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舒伦先斥了一声:“成何体统!”
船舱中还另有六七名将军,猝然被人打断,都不明所以地把目光从舱壁地图移到了洛茛身上。
洛茛深吸口气,沉肩行礼道:“统帅。”
但下一刻,他声音猛地拔高,跋扈嚣张的劲头又显露无余,“我不同意撤军。我一寸寸守出来的海域,说退就退,将士们的血都白流了吗?!今天舍中洲陆退去东淼,明日再舍东淼入南渊,他日还有何容身之地可谈!”
舒伦放下手中指棍,棍身与长桌相撞发出“铿”一声响。他一言不发,绕过长桌到洛茛面前,一把按住他肩膀大步往外走去。
“看看!”他把洛茛一路推出舱门,指着外面大片船舰上肢体残缺麻木来往的士卒,“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你要逞英雄,他们呢?整个四海军呢?你以为我想退吗?你以为在你面前这么多的人中,有谁想退吗?我们往东淼陆退是为了什么?你要是还不知道,我告诉你!因为战线,这该死的战线!遍布四海,是守不住的!在打仗的不只你一个,守的也不止你那一点海域,你现在听懂了吗!”
中洲陆统帅舒伦,儒将之名风行四海,从来少有人见过他发怒的样子,更不用说像这般的歇斯底里,声嘶力竭。
秦在于转头,看着墙壁上悬挂的军用地图,铺满那方正一块的蔚蓝上,刺目的红线围死了西侧最大的黄斑。十面埋伏,零散的岛屿像挣扎求生的溺水者,即将被不可抗拒的汪洋一口口蚕食。
洛茛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远近甲板,最终落回舒伦身上。他已多日未曾合眼,目带戾气,细密的血丝布满了墨绿之外的眼白,死死瞪视着面前的人,一手压在腰间佩剑上,刀鞘与腰带摩擦,金石之声铮铮。
舒伦丝毫不让,面色肃然地回视,眉目间余怒未消,三军统帅的威势压下来,直叫方圆三丈之内军士齐齐噤若寒蝉,暗自挪远了些。
“洛茛?”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插入。
师兄弟一齐转头,看向突然冒出的洛伊斯。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松。舒伦一怔,钳制的手从洛茛肩上放了下来,声音也放轻了些,微微颔首道:“洛伊斯。”
洛伊斯单手抚肩,行了个军礼,“师兄。”抬头处,绿松石般的眼睛蕴着光,在看向洛茛的瞬间漾起璀璨的笑意,“队伍已经清点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舒伦点头,没再去管洛茛,径直转身回了船舱。洛茛看着洛伊斯,有些惨淡地笑了一下,同样墨绿的眼睛黯淡不少,轻声道:“走吧。”
大撤退声势浩大,舒伦所在的舰队负责领航,秦在于站上桅杆顶,极目望去,只见一列列的船舰首尾相接,延向天际。巨大的船身甚至挡住了视野中将近一半的海面。
日薄西山,一轮红日悬于海上,堪堪被汪洋吞去一角。血色夕阳泼洒,将满瓢鲜血涂满望不见尽头的舰队。无垠的海面轻轻起伏,夕阳仿佛也在浪尖上被稀释了,显出道道烟纱薄雾般的橘红。
高处的海风拂动秦在于鬓边碎发,黑亮纤细的发丝沐浴在夕阳中,闪烁着火红色的余韵。她本想看看那负责殿后阻击海族的四万将士,但此刻远眺,只有满目船舰与血红。
从时间推算,爅州湾沉没战役已然开始,百万船只决然向前,航行在四万人血肉铺出的退路上。船帆鼓荡,迎面而来的海风清透得若无其事,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硝烟或呼号。
秦在于矮身在横杆上坐了,一手环住旁边粗壮的主杆,遥望日轮落下的方向。
日沉月升,月落星起,灿灿灯火倒映入海,与星河相交。海风吹得她没有了睡意,脚下那间属于统帅的舱房里,灯光也亮了一整夜。
夜以继日地航行了五日,舰队终于抵达东淼乾云港。舷梯放下,舒伦袍甲齐整,率先下船。
不过几日功夫,这位尚算年轻的统帅给人的感觉却苍老不少,消瘦下去的双肩套在金色甲胄中,竟有些许空荡。他双颊同样内陷,儒雅的气质收紧,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内敛,锐利逼人。
秦在于仗着没人看得见她,直接从船舷上跃上了岸。抬头一看,岸边等着的一行人中有不少熟面孔。
当中的是一个长相端正的壮年男人,站姿笔挺,一双剑眉入鬓,眼睛熠熠有神。这张脸她曾在不少书籍中看到过,人虽没有亲见,却无比熟悉,正是东淼总督艾伦。
站在艾伦身边的是一群长袍束冠的官员,再往边上,一人着白毛披风,旁边跟着不少同样穿着厚重御寒衣物的人,是以苏文为首的灵骨商会。
人群中,还有一人吸引住了秦在于视线。圆脸白面,却是腰间佩剑的军士,细看此人面貌,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对方眼熟了。
这这这,这不就是他们亲切的奥斯顿院长吗?
舰队上下的双方一番寒暄问候。东淼人面色各异,毕竟中洲陆军队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强大的助力,还意味着首当其冲面对海族疯狂攻击的人就变成了他们。
位于队首的艾伦倒是态度亲切,礼数备至地将人请上车,浩浩荡荡向陆上主营地行去。
史书载,总督艾伦向来是坚定的主战派。他明白中洲陆的沦陷代表着要由东淼挑起战争的大梁。人类没了中洲,不能再失去东淼,他们背水一战,盟友于他而言,当然是要安抚拉拢的对象。
临行前,舒伦不动声色地慢下半步,与身旁的洛茛并肩,缓和了神色,偏头道:“洛茛……”
洛茛依旧走自己的,目视前方。
舒伦面透无奈,“不过是权宜之计。战线收缩后,兵力集中,胜算已然在握,不久定能收回失地。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回中洲陆。相信师兄吗?”
洛茛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同时将他又往前推了半步,堪堪赶上前方的艾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