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在于下意识伸手去扶,双手穿过她肩膀,无力顿住。
但洛伊斯没有跌倒,向前趔趄两步后又站稳。一只匀长的手臂抬起,五指贴上她自己的额头。鲛人摇摇头,满面困惑。
荒原上一片静谧,安静非常。秦在于和她一起回头,见后方的苏文就站在洛伊斯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面容隐在夕阳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见洛伊斯回头,他开口问道:“夫人,怎么不走了?”
声音平直,同脚下的严冰一样冷硬。
秦在于瞬间心如擂鼓,喉咙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里面。
远山静立,无喜无悲地俯视着脚下生灵,血红的夕阳入目,给她一种格外不舒服的感觉。
旁边的洛伊斯深吸口气,回过头去继续走。积雪咯吱作响,青色的袍摆卷起,被夕阳包裹。
秦在于看得清晰,在她身后,苏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步、两步……
走到第九步时,青色披风蓦地倒了下去,没有丝毫停顿地砸在地面上,溅起一捧雪尘。
一根竹签带着半串鲜红的糖葫芦从披风中滚出,一路滚一路裹上白雪,直到撞到一块岩石才停下来。竹签上的体温在冰天雪地中快速蒸发,冷了下来。
洛伊斯双眼紧闭,白皙的脸上沾了雪,却没有半点脏污的感觉。精致的五官在洁净的雪中,明艳夺目。
碧玉砌成,美玉无瑕,也像冰雪易碎。
苏文终于抬步,走了过来。
秦在于心里如有巨石压着般沉重,她知道这个幻境中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既定的旧事重演,无法被改变,但身体还是先理智一步,横跨一步挡在洛伊斯身前,仰头盯着逐渐靠近的苏文。
但苏文根本看不到她,越靠越近,近到秦在于看清了他掩藏在阴暗中的面容,和眼里满溢的狠厉。
他径直越过秦在于,走到了洛伊斯旁边,低头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青衣将军。须臾,他将一只手放在嘴边,吹响了一声呼哨。
秦在于紧张不已,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她焦急四顾,猛地发现山脊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正在向他们的方向快速靠近。
她咬紧唇,凝目去看。那是几个人,看他们疾行的姿态,像是御风靠近。
他们中有实力高强的术师。
黑点快速放大,在几息之间就到了。总共有四人,均是壮年男子,全部身披厚袄,貂帽长靴,捂得极为厚实。
当中一人拿出另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风递给苏文。苏文脱掉身上破烂的厚袄,将披风接过披在身上,遮住了里面完好的长袍。
一人问道:“苏先生,你这药能管多久?”
他声音听在秦在于耳中竟有些熟悉,她立马转移目光紧盯着那人。
烟灰色的貂帽下,露出一张线条坚毅的脸。他双眼看着倒在雪地上的洛伊斯,神情警惕,如临大敌。
秦在于回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是在哪见过此人了——
营地主帐里,他是舒伦身边的副官。
她看着那张紧绷的脸,焦急万分。
怎么会这样?苏文竟能拉拢舒伦手下的人?
苏文垂眸,也看着地上的洛伊斯,神情晦暗不明,答道:“放心,足够撑到完成任务。”
副官旁边,给苏文递披风那人蹲下身去,伸出一手,在秦在于刀割般的目光中捏住了洛伊斯线条优美的下巴,将她半埋在积雪中的脸抬了起来。
“呦!”他吹了声口哨,语气轻佻道,“我以前见过的鲛人也不算少,可全是些白森森的骨头,这还是第一次见着带皮的。果然名不虚传哪!”
这人的脸长得同声音一般无可救药,面色黢黑,本就惨烈的五官猥琐地挤成一团,卖相活像坛发了霉的腌菜。他满眼放光,扭头冲苏文道:“老大,厉害啊!要想猎到鲛人,啧啧,那可是玩命的勾当,几百人合起来都不一定能搞得定一个。你这可是,怎么说的,兵不血刃哪!你怎么做到的?”
苏文不语。
“腌菜坛”旁边一人凑上前来,不屑道:“鲛人厉害是厉害,但耐不住她蠢啊!她院里那个老婆子,生了两个儿子,全在战场上让海族给杀干净了。她一听自己伺候的是个鲛人,哪里还愿意给她为奴为婢,屁颠屁颠的就按照老大的吩咐把药给下了。这鲛人也好,长得人模人样的,拿到吃的居然连怀疑一下都没有就往嘴里塞,活该落到咱们手里!”
一阵冷风劲吹,寒意直透入骨。秦在于狠狠闭了闭眼。
刘婶?
妇人那双温柔慈祥的眼睛浮现在她眼前,令她周身发冷。
“腌菜坛”狐疑道:“下药?怎么可能,这个药量鲛人会尝不出来?”
“你脑子鲛人的脸糊住了吧?”同来的另一人嘲道,“当然不是一次下的。需要分次下将近一个月,最后再下药引把药效引出来才成。这药可金贵,十个你都换不来一瓶。”
“腌菜坛”呸道:“从老子手里过的鲛人灵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有老子当下家托着,你早到街上跟狗挣食去了,还敢骂老子轻贱?”
苏文终于不耐烦听他们闲话,打断道:“行了,时间紧迫,总督大人还在海上命悬一线,你们动作快一点。”
秦在于瞬间警觉,紧盯着五人,恨不得用目光把他们剐去一层皮。
“哎哎,别呀!”“腌菜坛”捏着洛伊斯精致的下巴,粗糙焦黄的指腹不怀好意地在她脸上摩挲。她脸上沾染的晶莹细雪被揉捏成几坨泥水,顺着白皙的面庞滑下脖颈,留下一道横亘过她半边脸颊的灰黑污痕。
触目惊心。
鲛人一无所知,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棕发披散下来,覆住一地纯粹的雪白,微卷的发梢搭在披风的绣花上,可人地翘起,对外界发生的事毫无反应。
“腌菜坛”面上表情令秦在于反胃,他嘻嘻笑着,笑得双眼眼角倒吊,“老大,你看这鲛人长成这样,比我在东淼窑子里见过的那些漂亮得不知到哪去了,我陈二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反正她也要死了,不如让我们先……”
他做出个猥琐恶心至极的表情,捏在洛伊斯脸上的手向下移动,滑过洛伊斯纤长的脖颈,碰到了碧青披风的系带。
苏文几不可见地微微皱眉。
“腌菜坛”又道:“一个海里的畜生罢了,您也不用把她当人看。我们享受完了就完了,也不算是欺负女人……”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威严的声音插进来,几人顿时停下动作,看向来人。
怒火中烧的秦在于也转头。满山一色雪白的背景里,一人面朝夕阳而立,身姿笔挺,神色严肃。
正是舒伦。
秦在于心中登时一松。
有救了!
围在洛伊斯身边的人都不由绷紧了身体。苏文俯身行礼,“将军。”
舒伦负手而立,周身气势极具压迫性。他声音低沉,一字字重复了一遍:“你们在干什么?”
“腌菜坛”触电般缩回手,站了起来,一点点挪到苏文身后,掩藏起身形。
对!就该这样!
边上的秦在于满心爽快,恨不得代替舒伦上去,把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倒栽葱埋进雪里。
副官抱拳道:“回将军,我们刚制住鲛人,正要把她送往海边。”
舒伦颜色偏深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没有去看地上的洛伊斯,只对着副官道:“动作麻利些,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秦在于面上笑容僵住。
……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色冷峻的舒伦。
说话啊,让他们住手啊!
苏文应道:“是。”
舒伦:“还有,要如何让包围船队的鲛人相信她是同族?”
太阳彻底落了下去,消失在远山绵延的轮廓中。夜幕降临,晚风吹彻雪原,秦在于冷极了。
无声的怒吼在她心里横荡而过。
舒伦!你看不清地上的是谁吗?她不是你一口一个弟妹的人吗?!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不是会冻坏身体吗?不是会对胎儿不利吗?
不是你说的,让她注意身体吗?
你连把她扶起来都不会吗!
苏文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腌菜坛”立马向舒伦解释道:“他们种族内部是可以相互感应的。您放心,只要将人带到鲛人跟前,他们一准会信。”
舒伦缓缓点头,仿佛“腌菜坛”所说的是一个与他全无关系的人。
他顿了顿,五人全部看着他,等着听他还有什么吩咐。
秦在于眼眶被冻得泛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是瞎了还是哑了,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是随舰队四处征战、战功赫赫的女将,是军中将士们信服的“将军”,是你同门师弟的妻子。
你说话啊,舒伦!
救救她!
沉默将时间无限拉长,冷风呼啸过雪原,弹奏山峦发出凄切的呜声。
片刻后,苏文忽一俯首,长揖道:“将军,开战五十余年来,四海无一处安宁。岛上百姓,易子相食,难民漂流,饿殍遍地,四海满目疮痍。而这个鲛人混入军中,日日与我们共同饮食起居,该泄露了多少海军机密?又让多少将士惨死海上?”
说到最后,他语气沉痛,几乎字字泣血,“洛茛将军识人不清遭受蒙骗,您不能心软哪,将军!”
舒伦沉毅的黑眸中出现了一道裂痕,他口唇张合数次,终于发出了声音。
“不……”他轻声道,“她不是奸细……”
苏文闻言,猛一掀衣摆,双腿一弯,跪到了舒伦面前。
舒伦被他一惊,移步后退。
他往后退,苏文膝行向前追,痛心疾首道:“将军!艾伦大人危在旦夕,卫队将士们拼死不退,血流漂橹,再撑不了几天,交换人质是唯一的办法了!救救大人,救救东淼吧!”
秦在于依然站在洛伊斯身前,看着两人,忽然笑了出来。
百姓易子相食,为了活命,把尚为开智的幼子当作食物交换;眼前的人为了活命,把征战在前的将军描述成透露军情的奸细,推她出去送死。
却要,以此为荣吗?
第108章 雪原
舒伦愣怔,抬起眼帘,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苏文,却在落到雪地上的人身上之前挪开。
他终于再次开口,言简意赅道:“卫队的船已经等在港口了,你们快些。”
说罢转身就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
翻飞的衣袍远去,带着洛伊斯所有的希望一起。
秦在于止了笑,狠狠闭上眼。
她忽然有些庆幸洛伊斯是昏迷着的。若是看到她拼力保护的人满怀恶意、以礼相待的人弃她而去,海洋精灵那双从来通透平静的眼睛里,又会出现怎样的情绪?
她以全无保留的态度对待爱人,同时友善地对待洛茛身边的所有人,师兄、战友,还有那个无处过年的妇人。
可是现实却要指着她的额头,说她错了吗?
因为人类的规则和鲛人不一样吗?
她隐隐有些明白,落阳峡海桥事件的始作俑者究竟是如何混进鲛人族群,并成功杀害一名鲛人的了。
战初,洛茛在茫茫的海上问自家师兄,曾经想从猎人手里救下无辜海族的那个青年,会不会一直这样想。
远处,久经沙场的将军一步步向山顶走去,坚毅持重的背影快速远离,被黑暗一口吞噬。而他离当初那个儒雅温文的青年,也已行出太远。
笔挺的背影回答,不会。
舒伦走后,三名猎人面面相觑。
苏文从雪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催促道:“快点!”
几人立马动作,拿出一个一人长的布袋,将地上洛伊斯胡乱一裹,就待往肩上背。
有一人突然喊道:“等等,她的腿怎么办?”
人们齐齐顿住,有人要继续背有人要把人往地上放,混乱不已。
兵荒马乱间,苏文不耐烦道:“只要骗过那些鲛人就行,外表上看着像鱼尾不就行了?”
几人纷纷应是,“腌菜坛”掏出几段布条,蹲下就往洛伊斯的腿上缠。
缠了几圈都不得其法,他又将布条拆了下来,开始卷洛伊斯青色的裙摆。
一旁副官急着赶去港口,看他动作半天也没有成效,不耐烦地将人一把推开,“行了,我来。”
他挥手一招,雪原上刮骨钢刀般的寒风在他面前聚积,凝成一把半人多高的巨器。
傍晚昏暗的光线映出隐约的轮廓,长杆,头有两面,形似巨锤。
秦在于猛然想起了入阵前在海底看到的那具尸骨,腿骨上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布满了裂纹。
有如粉碎。
晚风扫荡过荒原,大片阴云遮住了群星。
副官高高举起巨锤,抡了下去。
她猝然闭眼,巨锤的剪影在眼中定型。碎裂声在背后一下接一下响起,不带停顿,没有止歇。声音被寂静的雪原吸纳,沉闷钝重,又刺耳至极。
没有人说话。
甚至没有一声能发泄的尖叫。
秦在于心中刺痛,随锤击声坐倒在地。冷风灌入口鼻,呛得她剧烈地咳起来。
窃窃的私语响起:“对……再砸碎一点……裹起来,裹紧,做出鱼尾的形状……”
她再也受不了,抱住头,用手死死捂住双耳,眼眶通红。
为什么,洛伊斯?你只是想偷只鸡吃而已。
你只是馋了,你最开始真的只是偷了只鸡吃而已。
……做什么要上岸来?
做什么要上岸来啊!
……
先锋岛围困的第五天,海族举兵撤退。总督艾伦被顺利救上岛,只受了轻伤,没有大碍。
营地中的将士无不欢呼雀跃,抱头痛哭,庆祝再一次逃出生天。
整齐排布的营帐间,秦在于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与周遭欢腾的气氛格格不入。
一排排营帐围出的主路上,走来了一行人,全部身披袍甲,腰间佩剑,步伐坚毅,行走间动作整齐划一,从一众死里逃生的兵士中脱颖而出。
为首那人一身黑衣衬得身形颀长,肩背上甲胄经海风血雨涤荡,泛着冷光。棕发卷翘,搭在深邃的眸边。
秦在于精神一凛,缀在洛茛身后随他一起进了主帐。
艾伦和舒伦都在帐内。围困才结束不久,这里商讨汇报的人非常多,宽阔的主帐里也显出几分拥挤。
舒伦见到洛茛,立刻停了手头上的事,听他汇报战况。
洛茛此番去的是东淼北线,在北川外围一带阻击海族,任务艰巨。在帐内灯光下,他一边眉毛上添了两条暗红的断痕,散发着寒冷海域中肃杀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