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了一双光华灿灿的眼睛。
她先前往洛茛的方向走出了几步,而就在她原先站立的岩壁边,不知从何时起正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身形高挑,长身玉立。
但关键在于她还没能向前几步就被满地书册挡住了,此刻与那人对面而立,中间相隔不过半臂距离。离得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纤长的眼睫,随垂眸的动作轻轻覆压,在昏暗的灯光中投下一小片浅影。
“在于,你没事吧?”
青年低头看着她,眼中清润的笑意被阴影覆盖。他声音温柔清透,秦在于耳中却莫名有点发冷,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秦在于愣愣道:“……没……我没事。”
她心中无奈叫嚣,洛茛的这个“一时半会”,可真是的的确确不参任何水分的一时半会啊!
对面的洛茛依旧老神在在,语气意味不明道:“打穿岩壁……可真有办法啊。”
秦在于闻言抬头,克制着向洛辰瑜头顶的位置探了探。见黑黢黢的岩壁顶上赫然有一个长条状的裂隙,最宽处有近三尺,完全够人穿行。
洛辰瑜温和地笑笑,面容精致而无害,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就是前辈思虑不周了,谁说我一定要解阵呢?”
原来如此,秦在于暗忖,不是她老师的设阵水平不够,是人家压根没按常理出牌,绕过阵法群,生生撕穿山体进来了。不关洛茛他老人家的事,这完全是山体的错。
……是个鬼咧!这山虽比不得陆域山脉,但好歹也有个山的名号,更何况岩洞在海下,海面上下一合计,山体高度也非常可观。
这人居然就直接劈山进来了?!
她的头好疼。
洛辰瑜仍笑看着她,口唇微张。
在他说话之前,秦在于一激灵转了回去,背对他冲洛茛道:“扯远了。老师,这么说,苏府的阵法,真的是你设的?”
洛茛冷笑一声,“怎么,我说不是你就信?”
秦在于接得很快:“你说不是我就信。”
洛茛面上冷然的笑意一僵。
秦在于抬脚向前,跨过一垒书册向洛茛靠近。她继续道:“你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即使是杀人也不会。”
洛茛嘲讽一笑,继续收整桌上的书册,似乎再懒得搭理她。
昏暗的灯光下,老者微微佝偻的身躯模糊而单薄,几缕银白的发丝从斗篷下露出,在黑色的帽檐下格外醒目。秦在于看着他的侧影,脑中闪过幻境里那个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是少年风采的青年将军,无声地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她很难评判在这起事件中究竟何为对何为错。苏文与海族有杀妻杀子之仇,他为救总督,将鲛人洛伊斯交换出去以命换命,换得洛茛数十载归隐谋划,只为一朝将他送进坟墓。
在这之后呢?舒伦学院派来的数十名师生在废墟上搜寻一日一夜,没有传来任何人生还的消息;苏御恒无端遭受灭门之祸,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死气沉沉地跟他们来到千里之外的他乡。
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师?
岩洞内一阵静默,秦在于又向前两步,逼问道:“所以老师,你真的是在知道苏府里都有什么人的情况下,设阵将所有人困在阵法中的?”
洛茛皱眉,终于不耐烦道:“你出去这一年都长进了些甚么?你们导师不是救你们出来了吗?你什么事也没有,嚷嚷什么?我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少在我这里伤春悲秋。”
秦在于迈出去的脚步狠狠一顿。
……什么?
洛茛依旧在整理石桌,没有看他们。她借着昏黄的灯光缓缓回头,与身后的洛辰瑜对视。
对方清亮的眼睛映着光亮,像两点星芒,静静看着她。
秦在于冷静了一些,着手收拾混乱的思绪。
她意识到这一回,洛茛是真的说漏嘴了。
学院的导师并没有找到他们,是几人自己找到出口,从水潭一路游入海里,再从岛上返回苏府。洛茛却说他们被导师救出去了。
这说明他真的不在现场。那么,又是谁误导了他,让他误以为有人去救他们了呢?
秦在于心念电转,想到了一种可能。
“假扮成我的同窗摸进水潭的,是你的人?”
洛茛回头,眉皱得更紧,“什么?”
声音里的不知情听着不像作假,秦在于心道。
况且这也说不通。那人如果真的是洛茛派去救他们的,为何要弄晕几人,还打塌水潭出口?这不是背道而驰吗?
正想着,一旁洛辰瑜突然开口:“你跟舒伦学院的人有联络,对吧?”
秦在于心下疑惑,回头看他,却见他说这话时不是朝着自己。
而是在看洛茛。
她不由问:“什么?”
洛辰瑜声音放缓了些道:“在于,你不觉得奇怪么?苏家人遭难后,舒伦学院的援军为何来得那么快,还捎带着东淼陆的人?不到一天时间就到港,即使在阵法成形后即刻就有人通知他们,他们立刻遣人前往,也不可能做到。
“除非……他们一早就知道苏家会出事。就像盘旋的秃鹫,只等下方猎物生机一绝,就蜂拥而上啄食腐肉。”
秦在于心中寒意上涌。她在魁云岛上时不是没有注意到其中蹊跷,但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她勉强笑笑,道:“不可能吧。若是真的要动手,当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怎么还会大张旗鼓地告知他人?”
洛辰瑜看了一眼洛茛沉默的背影,回道:“南渊多富商,也多贼寇,每家藏贮灵骨的方式各不相同。苏家人在外围岛上集中囤积灵骨的习惯,前辈归隐故洲不一定知道,常年与其交易往来的舒伦学院大概是知晓一二的。”
所以,这就是一场有来有往的信息交换。
秦在于愣了愣,“不会,学院既然知道南渊的海兽扰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会派出学员处理?”
洛辰瑜不言,静静看着他,眼中光亮在昏暗中闪烁。两星光点微而不弱,似破晓时分的晨星,默默无声,含着微悯与无奈。
秦在于明白了。
学院确实有这么做的理由。
为了方便后续顺理成章地上岛“调查”!
两域混战结束后,灵骨枯竭的四海出现了反常的转机。大量在战争中死去的海族尸骨,甚至还有人类术师的尸骸,都变作了蕴藏丰富灵力的灵骨,铺满各大主战场尤其是西海域的海底。
但就像秦在于曾在璐瑚岛上看到的景象一般,那些靠发战争财起家的灵骨商根本不会让这些灵骨落到普通人手里,像璐瑚岛上那般规整的灵骨厂,也不是战后的西海域民众能建造出来的。
那都是大灵骨商们操纵西海域人抢夺地盘,相互争夺灵骨矿的产物。
战后,这些富商们有的留在东淼陆,但大部分都同苏文一样去了南渊。那里与东西海成三角之势,进可以与繁华的东海域商贸往来,退可以守住西海域这个灵骨库,源源不断的财富流入南渊商人们的囊袋中。
对于东淼来说,南渊就是一块垂涎已久的肥肉。而苏文,就是打开南海的第一道缺口。
如何不心动?
洛辰瑜声音清润如常:“那个潜入岩洞的人不会是前辈派遣,但却是循着前辈提供的讯息找到我们的。而不论她是学院还是东淼的人,其目的都很明确——把我们,尤其是苏御恒困在里面,越久越好。”
秦在于默然。
这确实说的通。苏御恒作为苏家理所当然的第一继承人,舒伦和东淼想要对苏家做点什么,首要的就是支开他。
后脑的疼痛隐隐有反扑的架势,秦在于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在洞穴的阴暗中逐渐涣散,低头扶住了额。
她在舒伦待了一年有余,在里面认识的导师和学员比之前十余年结识的人加起来还多,去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经历的险境也远远多于待在故洲这一隅的时候。舒伦于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精进学业的地方那么简单。
所以此刻对于学院动机的种种怀疑,无异于有人指着她的额头告诉她,你的授业恩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你遇人不淑,信错人啦,白痴!
她微微偏头,看向洛茛。
就在短短几天内,这种事情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
她摇摇头,对洛辰瑜道:“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猜测,虽然解释的通顺,所有环节也都可自洽。但毕竟没有证据……不是吗?”
所以,也有可能不是真的,不是吗?
学院说,他们接下数以千记的委托,在无垠的汪洋上护航、驱兽,让四海各处都能见到舒伦学员的身影,不仅为锻炼学员,更是为了扶助四海弱势之人。
享誉四海,也罩护一方,这方是吾辈中人,乃术师之责。
不是吗?
她呼吸逐渐急促,心里像是装着只鼓槌,无声蛰伏着,等到她没有防备时突然擂上一槌,振聋发聩,敲得她胸闷气短,头耳嗡鸣。
洛茛突然开口,冷如冰山的语调瞬间将她所有杂乱的思绪冰封了个彻底。
“你以为,文迩为什么偏偏挑你去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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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洛辰瑜:别装了
洛茛:别秀了
秦在于: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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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快乐!!
咳,那啥,让小秦先分析几天,下一章7号更,不见不散!
第112章 暮色
猝然听到熟悉的名字,秦在于下意识道:“什么?”
他居然认识文导师?
他怎么会认识文导师?!
在她看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骤然交集,让她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洛辰瑜笑着接口,声音泛着寒:“既要抱住南渊不放手,又要维护好自己为人师表的形象,可不就只能派前辈的学生去,寄希望于前辈能手下留情?但显然,他不怎么了解前辈呢。”
看看,这些人,心思如何深,算计如何多。
他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道:“哦,也不对。要是再牺牲几位学生,文大导师上南渊时的底气岂不是会更足?这样说来,他也算是……”
说到一半,他注意到秦在于神色不对,顿时住口。暗自紧张地瞧着她。
昏黄的灯光照在秦在于脸上,映出她紧绷的面色。清丽的一张脸上,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了,只集中在一双紧盯着老者的眼睛里。
她看了太久,久到那一豆灯光将她眼睛刺得生疼。她这才想起来眨眼,两眼轻轻一阖,酸涩无比。
她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我去舒伦学院?”
显然是在问洛茛。
老者的身影没入暖黄的灯光里,没有能染上半分暖意。
他反问道:“让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秦在于愣了愣。
年少的时候心思浅,觉得高人就是像鲁格那样,来去无踪,想的做的都是些无比高深的事情。
现在想来,确实高深,这人可是在处心积虑地谋划杀人全家。
而她若是留在岛上,就一直是洛茛的亲传弟子,左右与他脱不开联系。东窗事发,她也洗不清这层嫌疑。洛茛索性就将她先扔开了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深吸口气,把这些事都甩到一边,只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洛茛口吻依旧不客气:“关你什么事?”
秦在于:“苏文有一个儿子。”
洛茛停下动作,微微偏头。
“……就在岛上。”她又问了一遍,“你准备怎么办?”
洛茛冷哼一声,“你与其问我,不如好好想想你要怎么办。”
他伸手在桌上一捞,抓了什么东西在手里,又猛地向后掷去,“接着!”
那东西哗啦作响,携劲风向秦在于飞来。她条件反射抬手一接,将其稳稳攥在手里。展开一看,是几张单薄的纸页,最上面的画着数道繁复的纹路。绘者笔锋凌厉,线条缠而不乱地堆叠,汇集成一个精巧的阵法。
阵法看着非常眼熟,正是在苏府夺走数十条人命的金网阵。
秦在于心中猛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洛茛语气冰冷依旧,“不是问我怎么办吗?去,拿着你手里的东西去找东淼的人。上面有我的署名,他们一看便知。”
秦在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洛茛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冷然道:“去啊!”
洛辰瑜侧身一步,插话道:“不是,前辈。南渊海下抢海兽操纵权的时候都没见您有这么积极,怎么让人告发你就这么迫切?”
洛茛睨他一眼,看着秦在于道:“你准备怎么做我不想管。给你们一个忠告——
“快滚。”
……
夜色降临,璀璨的银拱横过天幕。岛上虫鸣阵阵不息,小虫在草丛中游荡,萤火点点,与星河遥相呼应。
日暮是李海生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候。结束了一天的渔捕,他可以舒舒坦坦地躺在屋门口的藤椅上,抽一口心心念念的烟斗。什么力都不用使,什么事也不用想。听着远处的一下下的海浪声,心神也随着烟斗上袅袅的白烟荡出去,飘飘晃晃。
李海生是岛上的老人了,从战时起就一直在西洄群岛上窝着。混战结束后,他又是第一批跟着鲁格抬梁筑基、造舟出海的人,一点点的把村落建设起来。
如今人老了,不再亲自出海,他还是习惯临睡前在屋外坐上一阵,抽几口烟,顺带着享受点凉风。
李海生老伴走得早,只有一个儿子,也早就娶了媳妇盖了屋子,搬出去住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空荡得很,他也不乐意总是待在里面。
他后背一使力,带着藤椅悠悠摇动。
就在半年前,他唯一的孙女出嫁了。小姑娘生的白白净净,渔捕干活的动作却麻利。孙女婿孙励也是个能干的,岛上就属他是航海捕鱼的第一把好手,就算他遇上了黑风暴,他也能把船安安稳稳地驶回来,没有一天不是满载而归。
想到这,李海生不由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两人成亲没多久,他的小孙女就有了身孕。年轻人孙励将为人父,激动得不行,每日的收获只多不少,即使家里媳妇身怀六甲不能出海,生计也没有吃紧的时候。
不错,他想,管他孙子孙女,都是李家的孩子。现在他们李家也算是后继有人啦!
他喟叹一声,舒服地靠在藤椅里,吐出一口迷蒙的白烟。
一阵晚风从林间荡过,吹动枝叶,发出一阵晴朗的飒飒声。风拂过老人的面庞,把晚间的最后一丝酷热也拂散了。温度不热不冷刚好,带着夏季独有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