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议,我们从北侧派飞艇从高空破围,前往东淼求援。”
“‘求援’?”舒伦语气沉郁,仍盯着海图,没有移开半丝目光,“从北线到南线都在打仗,哪里来的‘援’?”
副官哑然,口唇半张,面上露出囧然之色。
此时各处海域无不情况恶劣,北川自开战后不久便少有人烟,中洲陆沦陷后,整个西海域也跟着失去了联系,南海同样是负隅顽抗。而东淼军力不足,海军被迭起的战役牵制在各处,根本无法回撤。
换言之,他们现在就是孤立无援。
舒伦又问:“附近的巡航队回撤需要多久?”
副官面露讶异,“他们接道通讯就在往回赶了,最远的一队大概需要两天。”
他犹豫一刻,又道:“您是要靠他们突围吗?可是巡航队武器配备较少,恐怕无法……”
“没有其它办法了。”舒伦道,“不行也得行。他们得到的消息不止是指挥部的位置,还有我们的补给线路与时间,专门压着粮草来港的时间围岛,断了我们的补给。”
副官眉间皱出了三道深而狰狞的竖纹。
舒伦继续道:“岛上屯粮最多还能吃半月,半月内若还不能突围……”
“报——”一道高昂雄浑的声音猝然打断了他,“将军,东海四十里处求援!”
舒伦抬头看向冲进帐中的传令兵,眼中深沉凝重的意味让士兵瞬间垂下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总督大人遭袭。”
舒伦:“怎么回事?”
传令兵道:“方才营中收到求援信号,来自总督大人的护航船队。通讯内容混杂,只连接数息便断了。”
副官大惊失色,“将军,艾伦大人怎么会……”
舒伦一抬手打断他,冲传令兵道:“传令杜鉴,拨一半卫队前往援救总督。让他见机行事,以切近观察为要,不可妄动。”
令兵拱手,“是!”
他转身刚要往外走,忽然又被叫住。
“等等。”
令兵停步回身。舒伦抬手按了按眉心,道:“卫队的随军术师,让……”
他倏然撤手睁眼,神色肃然依旧,截去了后半句话,“罢了,你去。”
令兵令行禁止,转瞬跑远,副官这才又道:“将军,总督并未传令来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东部岛峡?”
他一顿,突然自己想明白了,“总督行程向来属第一等机密,这么说……”
舒伦终于转头看他,字字沉缓道:“所以,你还在等什么?”
副官立刻惶恐地躬身抱拳,“属下这就去!”
一眨眼功夫,帐中出入不停的人稀落不少。舒伦闭了闭眼,按在木框上的手挪开,描摹着海图宽阔曲折的岛峡。秦在于上前站在他身侧,发觉身后泻进的日光竟在他方才手扶着的位置上,勾勒出一处细微的凹陷。
帐中光线一暗,又一人从门帘步入。
舒伦头也不抬,直到一袭青衣飘逸的衣摆侵入他眼帘,才倏然抬眸,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绿眸。
洛伊斯俯身行礼,“师兄。”
舒伦点点头,语气和缓下来,“你怎么出来了?”
洛伊斯:“听闻岛屿被围,我愿随军出战。”
她身上不见半丝围困带来的惊慌失态,说到“被围”二字时,神态语气别说慌乱,连一点紧张都无,一张出尘的面容上满是与之相配的从容和缓。若不看身上甲胄,说她是位偶然兴起上岛游览的海中神灵都不为过。
舒伦早已习惯她游离世外的个性,自动忽视了这种异样,语气如常道:“弟妹不要说笑,你还带着身孕,怎么出战?”
洛伊斯语带疑惑,真诚地请教道:“你们怎么都这样奇怪,怀孕为什么就不能出战?”
第106章 穷尽
从洛伊斯进门开始,她行走姿态全无异常,坚硬的甲胄将她身形挡住,确实一点不像个需要注意的孕者。
这可能就是鲛人远悍于人类的体质优势了,秦在于心道。
舒伦听笑了,“你……好了,我已经派人去探察了。弟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还是好好将养身体,护好孩子要紧。”
洛伊斯面上不解之色更重,“你们已经有两个多月不让我出门了,这是怀了孕,要把我关起来么?”
“当然不是。”舒伦语露无奈,“弟妹怎会这样想?我跟洛茛,我们当然最在意你们母女的安危,才让你待在岛上。我知道洛茛不道而别,你心中有所不满,但他也是无可奈何,还望弟妹多多体谅。”
洛伊斯莫名道:“我没有不满啊。我现在只是想出岛帮你们突围。”
舒伦:“绝对不行。我若让你出岛,如何向洛茛交代?”
帐中光线一变,方才的副官从帘下快步走入,向二人方向走来。
舒伦注意到了他,目光转移,向他点了点头。他绕过地图走到洛伊斯旁边,低头俯视着她,在她开口前道:“营中将士来往匆忙,怕冲撞了弟妹,弟妹还是先回府上吧。有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来人!”
帐外应声进来一名士兵,舒伦道:“送将军夫人回府。”
士兵领命,低头走到洛伊斯旁边,伸臂向她示意。
洛伊斯没有回头,仍看着舒伦。
舒伦却已然转身,走回了地图后。副官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洛伊斯眨眨眼,墨绿的眸子一闪。
她跟着士兵走了。
她一动,画面也跟着她移动。秦在于跟着鲛人沿着临时铺出的青石板路拐过几个转角,一路穿过嘈杂的营地往外走。路边往来的将士看到洛伊斯后,都纷纷行礼示意,一口一个将军,恭敬之色发自内心,更熟稔些的还会停步与她寒暄两句。
走出不远,一个长袍束冠的男子迎面走来,在看到身着袍甲的女将后一愣,也轻轻点头,道:“夫人。”
秦在于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此人是苏文。他比混战初期看着苍老不少,原本平整的皮肤已出现了消不去的褶皱,额角鬓边的黑发中也参杂着不少银丝。毕竟不是身带灵力的术师,他衰老的速度要比洛茛舒伦等人快许多。
数十年的战争带给他的也不止是时间的流逝,苏文面上沉郁之色挥之不去,目光也如一汪深潭,几片半腐的枯叶浮于潭上,死气却已经深入内里。苏家家主的气势在他身上渐渐积淀,已经有了秦在于见他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不怒自威的风范。
洛伊斯颔首回礼,两人在布满泥土的青石道上擦肩而过,各自往不同方向走去。
秦在于若有所思地回头,心中蓦地一寒——
只见苏文也侧首回过了头,深潭般的双眸黑得看不见一丝反光,透过秦在于的身体,直直看向洛伊斯逐渐远去的窈窕背影。
下一刻,他转了回去,步伐稳健,转过一道弯,步入了高挺的主帐。
……
先锋岛的情况迅速恶化,围困迟迟不破,眼看屯粮即将耗尽,连日来人心惶惶。
海族们看似围岛,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拿着总督艾伦的行程消息,将他堵在了出巡的半路上。
舒伦派岛上大半卫队驰援,又命令所有归岛的巡航队转向去岛峡。总督护航队在包围圈内拼死,摆出护卫船阵,士卒悍不畏死地拔剑投海,从水上杀到水下,援军则在包围圈外牵制,损失惨重,这才没有让艾伦落到敌军手里。
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僵持一时,根本无法与聚拢的海族军团抗衡,前线战报一日比一日紧急,眼看再撑不了几天就要溃散。
前线伤员被一批批送回岛上,指挥部中的慌乱由秩序井然变成了哭喊交杂。
主帐中的灯火三日没歇,舒伦眼底青黑,双目充血地看着一封封战报,强撑着以不会疲累般的姿态继续调动船舰作战。
秦在于从他桌上摊着的战报中得知,海下情况已基本探明,总督船队附近有至少一只实力极度强劲的海族,而在岛屿南侧,也有巡航队称曾在浅海处见到鲛人身影。
与严峻的事态相对的,却是仍被海兽拖在东海各处的舰队。这一次围困计划所涵盖的范围竟近乎于整个东海域,占据四海四分之一之广的汪洋中,海族相互配合,互为犄角之势,手段狠辣地摆了人类一道。
营地帐中安置着越来越多的伤员,惨叫声一日凄厉过一日。而更多的却是被海兽整个吞吃入腹,或是被海族术法打中当场咽气的兵士。
随着伤往的增多,远方船队的境况便越发岌岌可危,带着血的战报如红梅和血,在军帐中堆积。所有人的或沉痛或麻木或绝望的目光,都望向营地正中的主帐,投在那个身姿笔挺如山矗立的白衣身影上。
谁都知道,除非舒伦神通广大到能原地变出一支军队来力挽狂澜,那么一旦统领整个东海域军队调配的艾伦命丧黄泉,东海瞬时便会变为一团散沙,舰队各自为政,疲于奔命,东淼防线也就土崩瓦解。
舒伦还是一贯的镇定如山,是即将溃散的军心中的最后一根定海神针。但从他紧皱的眉头中,秦在于也能看出一丝山穷水尽的前兆来。
围困的第四天,先锋岛上下了一场大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把一切青石与鲜血全部掩埋,沿岸结了一层冰,向无垠的海水深处伸出参差的爪牙。
山脚处的院落里,到处都积着一层厚厚的雪,屋檐与地面被染成一样的白色。积雪吸纳了游荡的寒风,院中万籁俱寂,几蓬雪尘从檐角悠悠洒下,在日光下折射出晶莹的细碎光点,转瞬即逝。
一只厚底的天青色绣鞋踩在积雪上,发出蓬脆的咯吱声响。洛伊斯在雪地中踩出了一行齐整的脚印,走到了院中的秋千前,挥袖拂开上面的积雪坐了上去。
她手里还拿着半串冰糖葫芦,静坐在静止的秋千上,眉眼恬静悠远,咬了一颗葫芦下来,在嘴里嚼着。
多日来,幻境中的景象一直围绕着营地中的生离死别、水深火热,秦在于竟生出一种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她的感觉。
洛伊斯安静地吃着红艳艳的糖葫芦,眼望房檐后的远山。她神色安然通透,流逝得慌张急促的时间在她身周也仿佛慢了下来,被满世界的冰雪冻得透彻。
“嘎吱”一声轻响,院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穿着灰色厚袄的中年妇人。
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藤竹编织的篮子,里面的东西堆满了,冒出一个小尖。她低头踏过门槛,又回身仔细将门关好,抱着篮子向下一进院门走去。
洛伊斯咽下最后一颗葫芦,出声唤道:“刘婶!”
妇人应声转头,向秋千走去。她一张被海风吹得黝黑干燥的脸上,眼睛柔和而慈祥,“哎,夫人。外头这么冷,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这位妇人秦在于曾在飞速流逝的画面中见过,是洛伊斯怀孕后,洛茛从岛上还留守着的岛民中找来照顾她的。她不住在这里,只每日过来帮着打扫屋子,并将补给领来。
洛伊斯不答反问:“是不是快要过年了?”
刘婶一愣,笑开了,“我的夫人呦,您还记着这个呢?”
她走到近前,一手从挎在臂弯里的篮子中拿出一串薄纸包着的艳红,递给洛伊斯,“补给站也没了,这是我自己做的,不知合不合您口味。您先尝一串,要是喜欢,我再给您多做些。”
洛伊斯接过,眼中带上些遗憾,又道:“我听闻军营里要过年了,你也要回家准备的吧?那过几日就不用再往这里跑了。”
刘婶看着她,突然垂了眼,笑容勉强道:“哪还过什么年呀。我两个儿子,一个前年就传消息来,说是找不到了。我寻思着,哪来什么找的到找不到的,肯定是没有了,还没找着尸体。小儿子去年招兵也招走了。他俩都还没成亲呢,家里就我一个人,年也没有什么过头啦。”
洛伊斯静静看着她,眼睛绿的空彻。
“那,你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吧?”她道。
刘婶有些讶异,最终只是摇头,道:“不了不了,等将军回来,你们夫妻二人过就好了,干甚么加上我一个老婆子呀。”
她看着洛伊斯沉静的眼睛,有点局促地搓着手道:“妇人快试试这葫芦吧。我做得不多,都是两个孩子小的时候哄他们用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洛伊斯笑笑,将包糖葫芦的纸掀开一角,看了看又包了回去,道:“我刚吃了一串,有点腻了,我收好下午再吃,明天告诉你味道。”
刘婶笑着道:“好嘞。外面冷,妇人坐一会就回屋去吧,小心冻坏了身子。”
她开始手脚麻利地清理打扫,将路上的雪扫开,再把主屋内外收拾齐整,做好了晚饭,在日暮西捶时提着篮子原路离开。
整个下午,洛伊斯一直靠在秋千上遥望院外的远山,刘婶知道说不动她,也不再劝。
等刘婶出门后,她像是从睡梦中初醒,坐直了些,拿起手边的糖葫芦,拨开薄纸一口口慢慢咬起来。
血色的夕阳落在她身上,将她青色的披风染成橘红,也为她雪白的面容的面颊添上些残缺的暖意。
糖葫芦吃到一半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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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浮生的营养液!
第107章 将亡
洛伊斯顿了顿,起身开门。
双开的大门打开,木门外的人赫然是苏文。
他形容狼狈,长袍上满是割痕与污雪,神情惊惶,往日的沉郁镇定消失无踪。
“夫人,出事了!舒伦将军,将军他……”他像是一路跑过来的,语气焦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将军他遇刺了!”
洛伊斯将门又开大了些,皱眉道:“什么?”
苏文缓了缓,终于将气喘匀了些,一字字道:“主营遭袭,将军现在生死不明。营地里已经彻底乱了套,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洛伊斯扶着门扇犹豫了一下,一把推开门,道:“走。”
踏过门槛的时候,她身形轻晃了一下,像是被绊倒了。
秦在于心里一紧,赶上两步,紧跟在洛伊斯身后,盯着她的背影。
洛伊斯脚步稳而快,在深浅不一的雪地中如履平地,让本来在前面带路的苏文反而变成了跟在她身后追的那个。
残阳如血,满地积雪像被夕阳点燃,灼热的颜色从两人脚下迤逦蔓延向远山,悲壮地燃烧着。
没有预兆地,疾行的洛伊斯忽然又是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