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残存的鲜血被他动作一震,从鸡骨上坠了下来,“嘀嗒”一声,落到了桌上铺的白纸上,在整齐的墨痕间添了一个血红的点。
舒伦挑眉,一手按住他手腕,连着鸡骨一起往后推了推,不认可道:“怎么可能,海族生活在海里,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吃鸡鸭的?”
一边的秦在于撇撇嘴,跟洛茛同步摇头。
狭隘,没见过又不等于不可能。想她当初天天投喂伊泽尔,什么吃食都给他带过,也没见他有什么忌口的。
洛茛一把将鸡骨连着手帕拍在了舒伦桌上,道:“等着,三天内,我一定把那海族抓来你面前。到时候那些跑到你面前血口喷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要排着队来我面前磕头道歉!”
他再次来了一手放完话就走。舒伦摇头笑笑,把被血脏污了的纸换掉,重新写上“关于北川术师猎鲛人事告总督”几字。
天旋地转,又是方才的海滩。
这一回却什么人都没有了,只剩晴空碧海、椰林鸡群并一个秦在于。
她左右找了找,忽然发觉有一只鸡的动作有些诡异,一直在同一块沙地上啄食,半晌都不移开。凑近一看,她立马发现了玄机。
浅黄的沙地上被撒了不少细碎的同色谷粒,将那只灰毛鸡吸引在了海边。
再抬头,她果然在近处的一棵高大的椰树上发现了洛茛。他借几片油亮阔大的叶子挡住了身形,倚靠在树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海边那只灰毛鸡。
秦在于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的老师这是在守鸡待鲛呢!
她索性也在树下坐了,享受着拂面的海风。
等了不知多久,等到她已经对自己老师年轻时的耐性有了新的认识时,海面终于动了。几丝波纹泛起,一片金发探出了海面。
那倒霉的灰毛鸡对身边致命的危机毫无所觉,仍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沙地上的谷粒。树上的洛茛绷紧了身体,一脚蹬住树干,随时准备一跃而下。
鲛人的脸缓缓探出了蔚蓝的海面,一双如海般碧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的灰毛鸡。突然,她猛一伸手,莹白的玉臂闪电般探出,一手抓腿一手握翅膀,牢牢禁锢住了挣扎不已的鸡,动作熟练的不可思议。
同一时刻,洛茛腾身而下,眨眼间就到了鲛人面前,长剑出鞘,指着那张美貌绝伦的脸。
不愧是中洲陆顶尖术师,面对鲛人也能面不改色提剑就上!
“你……”洛茛一低头,看清了鲛人的脸,口中铿锵有力的话顿时一堵,卡了片刻才用剑尖指着鲛人手中的灰毛鸡吐出一句,“你放开它!”
这出“英雄救鸡”的戏码过于精彩了,打死秦在于都想不到自己高深莫测的老师居然还有这等往事,顿时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鲛人眨眨眼,满面无辜地看着洛茛,同时手上使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灰毛鸡发出最后一声濒死的呻。吟,脑袋一歪咽了气。
洛茛:“……”
他的剑尖肉眼可见地颤抖着,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抖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怒吼道:“你好大的胆子!”
鲛人眼神专注地看着他,似乎还在认真倾听,手上一边还在熟练地撕扯着鸡毛,准备大快朵颐。
洛茛又吼了一声:“把它还给我!”右手握剑,左手探出,向死鸡探去。
他的动作放在人类术师中,已是难有人能企及的速度,但在鲛人面前却不是如此。金发蓝眼的鲛人向后一仰,带着手中的鸡让开了他的手。
她浮在距岸边五六尺远的海面上,开口说了句话。
话是用鲛人语说的,洛茛探了个空,强忍怒气道:“什么?”
他没听懂,一旁的秦在于却是听得真切。那位眼神真切面容姣好的鲛人美人说的是:“就不。”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自己老师吃蔫,顿时笑疯了,仗着没人看得到她,抱腹坐在沙地上笑得无比放肆。
鲛人说完,抱着灰毛鸡一矮身,作势要潜回海下。洛茛当然不依,几道金芒自他剑尖而出,瞬间结成阵法,向着鲛人压去。
秦在于坐在岸边,看着他们就这么打了起来。
年轻的术师已经有了日后睥睨四海的影子,一把长剑凌厉无比,阵法金芒在他指尖灵活地跳跃,看得秦在于心潮澎湃,心……
……心潮澎湃地看着自己老师头上脚下,被倒吊在了一棵椰树上。
鲛人似乎还嫌不过瘾,打赢了也不走,就在洛茛怒不可遏的注视下剥了鸡毛,并慢条斯理地啃完了一整只鸡。
她显然会人类的语言,不知道是之前就会,还是为了修炼更好的偷鸡业务而学习的。临走时,她擦了擦嘴上的鸡血,切换成洛茛能听懂的语言道:“听说,你们还养鸭子?”
“……”
秦在于不知道自己老师到底做何感想,反正她笑得非常快乐。
接下来幻阵里的画面非常零碎,大多都在那片海滩边。洛茛用尽了各种方法跟鲛人斗智斗勇,但一直没能取得什么显著成效。他甚至改换花样,用上了香味诱人的烤鸡与烧鸭做诱饵,而每一次都以鲛人成功尝到了新菜色告终。
舒伦不明所以,但看他练功突然刻苦不少,颇感欣慰,做主又购进了一批灰毛鸡,压下了因鸡群人丁寥落而四起的怨言。
秦在于看着洛茛与鲛人会面斗法的频率迅速增加,一天天的劳心劳力,不由叹息。
老师啊,你要是真想护住这一窝鸡鸭,重新建个鸡鸭圈把它们从海边挪开不就行了?
随着幻阵里的时间流逝,人类与海族的矛盾不断累积,形势越发紧张。终于,秦在于从舒伦的公文中得知,落阳峡海桥事件发生了,海族集结成群,大肆破坏沿海浮城。
以阻止猎人下海捕杀海族为任的巡航队被撤销,全员编入军队。洛茛也重新出山,领军前往各海域平息海族□□,离开了中洲陆海边的那个小驻扎地。
幻境也跟着他到了别处。浓重的夜色中,年轻的军官站在一艘巨型军舰的舰首,手拿望远镜,巡视着前方无尽的汪洋。
军舰前后,上百艘战船整齐排布,灯火灿灿,映在黑沉的海面上,如两只翻倒的舰队相并而行。站姿笔挺的士兵与身着白袍的随军术师各司其职,军容整肃。船行海上,破开百道水纹粼粼,浩浩荡荡向远洋推进。
一个传令兵快步走到洛茛身边,“将军,舒伦将军的船到了。”
洛茛放下望远镜,一点头,“请。”
舒伦还是那副青年的模样,但周身气势又稳毅不少。看到洛茛,他严肃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个浅淡却亲切的微笑,停步抱拳道:“洛茛将军好哪。”
洛茛知道他是在打趣,还礼道:“师兄。近来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舒伦上前一步,和他并肩站在船舷边,看着前方接天的灯火与旗帜,“海族越来越疯狂了。现在从来独来独往的鲛人也开始抱团,军队每月都有大量伤亡。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民众越来越惊慌了,到处都有哄抢、骚乱、难民……”
洛茛转头看他。比起当初那个做后勤官也做得桀骜不驯的青年,他成熟不少,身上带着沙场征战中浸染出的杀伐气。
他讽刺一笑,“宸琅宫里那几位当初对待猎人工会睁只眼闭只眼,现在知道急了?”
舒伦叹口气,“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海族本身就不可沟通,就算我们尽心尽力阻止,它们说不定也只会觉得我们多管闲事。”
洛茛蹙眉,神色不虞地望向他,“师兄,你当初掌管巡航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舒伦一愣,“是么?或许吧。不说这个了。”
他望着海上灯火,忽然一笑,“我们面对海族也不是全无办法。你知道吗?就在巡航队以往的驻扎点附近,有个叫奥斯顿的年轻人领队,杀死了一名试图靠近海岸的鲛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还记得亲切的奥斯顿院长…?
虽然隔日更,但我似乎变长了(骄傲)
————————————
感谢浮生的营养液!
第99章 奔赴
洛茛双眼猛地睁大,手一松,还握在手里的望远镜筒嘭然坠地,吓了舒伦一跳。
“怎么了?”
洛茛身体一歪,横跨一步,动作让人分辨不清是本想如此还是踉跄了一步。他双手扶住船舷,支撑住了身体,木制结构承受不住他的握力,在他手中吱呀作响。
他深吸几口气,语气艰涩地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舒伦想了一下,“大概……一天前吧。怎么了?”
洛茛闭了闭眼,继续问:“什么样的鲛人?”
“鲛人还能是什么样,不就是蓝眼睛金头发,长着鱼尾。”舒伦探头看他,“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鲛人也个个都不一样啊!”洛茛拔高了声音,语带怒意,“我说一个人长着两条腿一双脚,你告诉我他是谁?你能说的出来吗?!”
舒伦皱眉,“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大火?”
洛茛烦躁地摇摇头,转头间,突然对上了舒伦探究的眼神。他一顿,意识到了什么,强逼着自己放下捏着船舷的手,揉了揉眉心。“没事,最近军务繁多,有些乏了,师兄勿怪。”
舒伦抬手,使劲拍了拍他肩膀,“当将军了,说话就这么生疏?师兄怎么会怪你?放心,海族的不满挤压久了,就得发泄发泄,过去这一阵就好了。”
洛茛没应,面上挤出点稀薄的微笑。
秦在于站在洛茛另一侧,闻言感慨万千。在两域混战初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暂时的冲突,即使是最悲观的人,也不会认为它将演变成为一场持续五十余年的混战。这时候的人们仍然满怀希望,期盼着第二日就能听到停战的消息。谁都不会想到,在未来的几十年中,他们会不断经历颠沛流离、亲人离散,就连眼前这位乐观的将军,也会在战火中遗失了他精才绝艳的生命。
直到中洲陆围战,战争在四海第一陆域的四方打响,无尽的饥饿、死亡、恐惧与战火长久地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将人们拽入了绝望的深渊,四海这才彻底陷入混乱与失序的泥淖。
舒伦看洛茛的神色逐渐恢复平静,满意地再拍了拍他背脊,道:“师兄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走了。你这次回中洲陆述职,记得说好听点,上面正是用人的时候,不会再亏待了你去。啊?机灵点,把你那聪明劲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洛茛没有看他,嘴唇紧抿,点了点头。
在舒伦转身要走时,他突然侧过身来道:“师兄。”
舒伦停步回身,“怎么?”
洛茛没有看他,船舰上的灯火映在青年苍绿的眼眸中,却照不清他眼里的意味,“我记得,当初那些人故意刁难你,将你调任到巡航队时,你跟我说,这样也好,无数海族面对着无故遭人屠戮的威胁,你或许能帮助他们一二,这也算是拯救生灵了。你会一直这样想的,对吧?”
舒伦愣住了,几息后,他胡乱一点头,转身彻底走远。
秦在于也愣了,在故洲时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灯火阑珊的图书馆中,身披黑袍的老者递给她一个黑色木匣,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道:“这一双刀提醒你……此刻的心境。”
时空仿佛重合,在这个俊俏的少年身上,她竟真的看到了曾无比熟悉的老者的影子。
彼时,她对鲁格所说的话大多懵懵懂懂,权当他口中的“心境”是在打哑谜,如今在这幻阵当中却忽然明白不少。
舒伦一走,洛茛立马转头命令旁边兵士,“通知舰队,航速加到最大,全速向中洲陆前进。现在就去!”
秦在于知道他在急什么,她也急,毕竟生啃鸡鸭的绝色美人她还是第一回见到,印象深刻,此时也很挂念对方的安危。
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幻阵内的剧情走,急于知道后续发生的事情了。
画面转快,洛茛一路杀回中洲陆,连述职都没去就直奔巡航队驻扎旧址,气还没喘匀就开始画通讯阵。
秦在于一直跟在他旁边,也紧张地望着地上通讯阵法的金纹。
阵法却并不争气,金芒闪烁一阵,就带着二人的期望一起黯淡了下去。
洛茛的气喘得更急了,他脚下一个不稳跪倒在地,双手插入发顶,拽乱了一头束好的棕发,最后双手握拳,在沙地上用力一捶。
他压抑地吼了一声,十指插进黄沙中,紧紧握拳,看着流沙从指缝间流走。
少顷,他终于冷静了一些,拔出腰间匕首划破手指,用血在沙地上重新画了一个通讯阵。
秦在于有些愣怔,以血画阵,就等同于羽书急传,向通讯对象传达十万火急、万望速来的讯息,很伤精气,等闲不会有人使用。
可就是这损耗极大的血阵,也没能唤来任何回音。阵法熄灭的一瞬间,洛茛苍绿色的眼睛也跟着彻底暗下去。他颓然跪坐,指尖的伤口划得大了些,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渗进沙地里,将一小片黄沙染作鲜红。
坐了一会,他猛地站了起来冲到海边,两手手掌相合,举到嘴边喊道:“洛伊斯!洛伊斯——”
“洛伊斯”是那位鲛人的名字,这是洛茛在与她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探听到有关鲛人的众多消息之一。
连喊几声后,洛茛站在海边,眺望着远方的蔚蓝。汪洋托着他的呼喊送去远方,却没有送回任何回音。倾听他呼唤的除了汪洋,就只剩下他未来的学生秦在于了。
等了一会,洛茛似乎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坐倒在地。他右手上的破口还在潺潺地流出鲜血,他就这般伸手,凭着身体记忆再度画好一个通讯阵法,等它熄灭,又再次补上一个,全程神色空洞木然。画阵对他而言不像是为了呼唤鲛人,而只是给他一个不会丧失所有希望的理由。
秦在于也低落地坐在一边,看着洛茛一遍遍地沾血画阵,一根指头的血流不出了就换下一根,直画的十指鲜血淋漓。她在心里默默地数,数到三十后长叹了一声,没有再数下去。
她的通讯被眼前这人无视过无数回,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通讯没有回音而崩溃成这副模样。
她突然又想到自己在来时的船上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那道通讯。
如果她成功画了阵,伊泽尔会接吗?
……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陪着洛茛待在海岸边。洛茛每天都要连画几十个通讯阵,几天下来脸苍白得比纸还不如,双眼布满血丝,红绿夹杂,看得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