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阳环视了一眼两边的众武官,解伯兴正给她倒了茶,她接过茶盏,低抿了口茶汤。
褚阳微哑的声音清澈了一些,她平静地说:“我不喜欢说太多话,但未免死太多人,我就跟你们说一下吧。不过我只说一遍。”
“自翰城会宴过后,近都流言纷飞,世家豪门各怀鬼胎,皇甫势微,皇甫令受制于皇权、一人无法相抗,倘无人以一己之力平天下祸患、以战止战,届时诸侯割据,不免中土为外虏所侵。我以不义手段夺取殷州八城,血溅城郭,却未伤一位无罪者之性命,我不为天下苍生起兵,却比未来那些以‘救黎民’为幌子的人,更明白什么是苍生之道。我并不指望你们毫无异心,只希望你们清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之后我会发布允许百姓离开殷西八城的通知,如果你们也想离开,就辞了官职收拾东西去吧,倘若开战后变节,那我会亲自送你们一家上路。”
褚阳不太喜欢一次说这么一长串话,这让她想到了以前高中里讲话总超时的校领导,可听她讲话的人不是她的学生,她也不必要为他们的未来负责,而这种纡尊降贵的迁就,他们并不能理解。
但她也无太大感受。
也或许她天性寡言,因为身份特殊,所知所学,皆是最深奥的知识道理,她自幼也没有和同龄人一起交谈玩闹的经历。
……后来,她自己编设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思想模拟程序和自己对话,但这不是人工智能具有思想的开始。真正的差错,是当她第一次得到褚氏最高权限时,试着察看天枢的新模块,误将那个程序载入了天枢的系统。
加班时长受法律严格规定,因此鸡飞狗跳的程序员大加班持续了三周,才使天枢恢复了原样。
但之后——具有“思想”的天枢诞生了。
等武官离开后,解伯兴问道:“主上真要放他们走?”
“派出奸细,混入搬迁殷东的百姓,制造混乱。”
“然后暴露。”解伯兴心领神会,接话道。
褚阳颔首。
解伯兴思量片刻,从褚阳一贯的沉神情,道:“让我们的人去?要足够威慑他们,还得让他们感到确切的威胁。”
“物尽其用,杀鸡焉用牛刀。你可去清点城中的死囚了。”褚阳补充道,“不是死囚的也行,你看着办吧。”
想到解伯兴的想法一向和她有出入,她提笔写下计划详细,递给解伯兴。
解伯兴起身领命,垂首道:“那晚些伯兴再来汇报,主上忙完请早些休息。”
天阴沉了下来,似乎一场暴雨将至。
安城提刑瞧着坐于主位的新总兵,听他言简意赅地道出总督的命令,心中的惊骇只翻过转瞬,便被暗色的浪潮所打下。
“依照总督的说法,应该是战时特别调度吧。她对弃自己而去的人民,不会有多少责任感。”
心中猜测已生,提刑颤声问道:“百姓离开殷西……是分批的?”
“你还不算昏聩。”
他将脑袋上的官帽拿下来,理了理斑白的鬓发,看着官帽上由内人打得小心的补丁。
“辅西卫已经兵临城下,现在开城门,不就是在将百姓的生命交给皇甫氏?何况此计若成功……”提刑喉中哽咽已久,终了喟叹道,“这是欺骗、是愚弄呀……”
解伯兴轻轻一笑,清隽的眉眼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显得冰冷。
“如果能被她欺骗、愚弄,总好过被她毫无知觉地杀死。怨恨、血仇?这可不是她能理解的东西。”他顿了顿,神色似嘲似悲,片刻后,他散去面上神情,看向提刑问道,“她的确会成为天下的新主,但谁会接受一个在‘仁君’和‘暴君’间反复无常的君主?”
提刑愣了愣,直直看向解伯兴一双在眼锋凌厉时秀丽至极的眼睛,低讽道:“褚氏养了条噬主的狼狗。”
第一道雷打下来的时候,解伯兴正由婢女引着到了后厅走廊。
隔着门,解伯兴听到那个装模做样的声音道:“仙子,最近我听到这儿有人说,我不止是你的军师——还是你的男宠,不知你作何感想?”
他停下了脚步,挥手让婢女回去。
“你有意表现,我又如何?”褚阳的声音隔着门转入他耳内,那微沙的嗓音都有些模糊了。
想想也讽刺至极,他与褚阳相识五载,未必能比闻人铭与她关系更密切。
“是吗?仙子更中意我哪副面孔?是这副,还是我本来的?”
“于我而言无甚区别。”
“哦?那仙子看人是看人心的?”闻人铭继续道,“可我墨一般黑的心肺,你若仔仔细细地看,怕觉得太脏了。”
褚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自谦了。于我眼中,你、我、乃至景行宫掌门所持之道并无高下之分。至于阴谋诡计、猜忌考量,大家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想着闻人铭大约不多时要出来,解伯兴退离房门几步,转去看向天际的乌云。
他想起来,那天策马在百尾山下,仰头看时,正像这般天黯如铅、云中似坠重铁,密布满天。压抑的空气弥漫山脚,挤出一丝清冽的茶树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