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嫌我啰嗦?
费南斯顿了顿,转身去收拾东西回家。
第二天,费南斯忙活一上午,才将所有物料准备好,一并拉上车。赶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两点,道士先生早就到了。
门口的空地已经搭好了两个棚子。红顶大棚子下面摆满塑料桌椅,用来宴客;塑料布小棚子挨着屋子,桌椅茶杯一应俱全,道士先生正坐在里面。
屋内多了张长方桌,挨着窗边放着,桌上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微笑着,身穿枣红色对襟上衣,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
模样和周源有几分相似。
门口站着一人,他身披白麻布,长度及脚踝,腰间系着根稻草绳,头上戴着顶纸叠成的帽子,用草绳固定着,正皱着眉头,盯着地面。
费南斯检查了一下冰棺电源,从口袋里掏出张单子递给他。
“我又补了些东西,你赶紧准备。今明两晚守夜,明天宴客、送灵,后天一早出棺。从现在开始,你们姐弟忌荤腥。”
他双眼通红、眼圈乌青,费南斯顿了顿,低声说:“白天不用守灵,抓紧时间休息。”
周淮愣了一下,看她一眼,从她手里接过单子。
“好。”
一切安排妥当,费南斯走到小棚内,瘫倒在了椅子上。
半米远的桌边,道士先生正半倾着身子写对联,白纸黑字,手边已经一堆写好了的符咒。
“光叔,别写了,歇会儿吧。”
王光全应了声,看了她一眼。
脸色很差,嘴唇发白,头发夹在耳后,有些乱。
王光全说:“累了吧?我就说你年纪轻轻的姑娘,干这一行为的是啥?”
夜里两点多到家,六点不到就起来准备,一直忙到现在,此刻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瘫在床上睡觉。
费南斯打着哈欠,嘴里应着:“光叔,看不起姑娘家?”
王光全摇头,说:“不不不,哪里看不起,只是觉着可惜。你说你好好一大学生,不去考公务员、当老师,跟着一帮大老爷们做这行,那么重的东西,整天搬上搬下。光叔是心疼你。”
费南斯抬起头看过去。
王光全,四十多岁,个头中等,身材偏瘦,戴着副银色边框眼镜,文质彬彬,浑身上下一股人民教师的范儿。
“你好好的老师不当了,半路出家干这行,累吗,想不想改行?”
王光全瞥了她一眼,说:“我俩合作两年多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想换人?”
费南斯笑了笑,说:“你都不想改行,那劝我改行干什么?”
“我是大老爷们,你是女孩子,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
“你还没结婚,做这行对你影响不好。”
又是这些话,无数人说过已经听到厌烦了的话。
肚子很空,胃有些难受,费南斯不想和他争辩什么,于是低下头,沉默。
“女孩子要早早结婚生子,找个男的养活你,也不用你风吹日晒,抛头露面……”
费南斯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静静地盯着他看。
王光全愣了愣,闭了嘴。
费南斯这才咧开嘴笑了。
王光全瞪了她一眼,说:“鬼丫头,你跟谁学的?”
胃在烧,费南斯动了动屁股,缩了肩膀窝在椅子上。
“什么跟谁学的?”
“你听到不想听的话又不想反驳,就会死盯着说话的人看,直到他闭嘴。我记得以前你都会反驳几句,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说再多也是浪费口舌。况且,人家也不会听你的。”
王光全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字。
“鬼丫头,你知不知道你盯着人不说话的时候,挺吓人的?”
“哦,我知道。”
王光全手一顿,瞪了她一眼,又说:“南南,我也是为你好。”
费南斯叹了口气,说:“做什么不是做啊。况且这行自由,不用朝九晚五,也不用看人脸色做事,有什么不好?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的?”
王光全放下笔,语气沉重:“南南,过完年就三十了吧,也该找个对象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你妈走得早,你爸再婚忙着自己的新家,哪还有心思管你?你自己一个人住,要是碰到个什么,你怎么办?”
费南斯看过去,王光全眼里全是关心,她沉默了会儿,说:“光叔,你要是有合适的帮忙留意一下。”
王光全拿出手机,翻了一圈,将手机递过去。
“这是我外甥,比你小两岁,在市里三中教书。”
屏幕上是一个带着眼镜的小伙子的照片。
“要不要先接触接触?”
“什么条件啊?”
“1米75,65kg,211本科毕业,高中数学老师,父母也都是老师,市里有两套房。”
照片是一张证件照,眉眼周正,老老实实。
费南斯把手机还给他,说:“条件不错,怎么还没找着对象?”
王光全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才说:“忙。”
费南斯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语带调侃:“光叔,该不会是人有什么问题吧?”
王光全脸一沉,说:“瞎说什么!这是我亲外甥,从小就乖,人也老实上进,哪来的问题。”
费南斯噗嗤笑出声,说:“逗你玩呢,光叔。”
王光全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说:“那我把你联系方式给他,你们先聊着?”
费南斯点了点头,说:“好。”
门口突然一黑,一人大步走了进来,费南斯抬起头。
周淮。
耳边突然响起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嫌我啰嗦。
费南斯抿了抿嘴,将头偏向一边。
周淮来问母亲的出煞时间。
所谓出煞,就是指人的第一缕魂魄离开身体。有的是在断气前两个小时,有的更早。
王光全问了些咽气前的症状,周淮一一答了,王光全闭上眼,伸出右手,拇指食指掐起,嘴里嘟嘟囔囔,末了说了个时间。
装腔作势,费南斯笑了笑,低下头盯着地面。
“你肚子饿了么?”
费南斯愣了愣,抬起头看过去。
周淮见她不回话,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你肚子饿了么?”
费南斯迟疑了会儿,盯着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周淮面露难色,说:“不好意思,灶台刚搭起来,还要再等等才能开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袋小面包,放到桌上。
“先垫垫肚子。”
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人就已经转身走了出去,他身上白布缠在腰间,步子又大又快,眨眼就没了踪影。
费南斯愣了,回过神来,她看一眼桌上的小面包,拿来一个撕开了,张口咬下。
王光全砸吧了一下嘴,叹了口气,说:“年轻漂亮就是好,还有人嘘寒问暖。哪像我们这些糙老头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
费南斯边嚼着面包边问:“认识吗?”
王光全拿起笔,写了两道符,笔尖指着屋里道:“屋里那位的小儿子,叫周淮。”说着,突然停下笔,压低了声音说:“听说,特别出息。”
听说?
费南斯问:“有八卦?”
王光全小声说:“这家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三个大的都是研究生毕业,就这小儿子成绩差得一塌糊涂,高中没毕业就被他爸妈送去当了兵。你猜,去了哪里?”
“哪里?”
“藏南,边境线。”
藏南边境,气候恶劣、风雪交加、电闪雷鸣……
想想就觉得苦,费南斯啧了一声,说:“也太远了吧。怎么去那么苦的地方?”
“谁知道啊?不过,这小伙子退伍后,考上了警校,现在是个刑警。”
寸头,黑脸,黑衣。
费南斯点了点头,说:“嗯,长得和电视剧里刑警的样子是差不多。”
王光全叹了口气,说:“当初这小子打架被退学,他妈哭着去学校求校长保留学籍,都跪下了。还好现在也算争气,也算对得起他妈了。”
费南斯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王光全说:“他高中班主任是我哥,我哥教完了他哥,又教他。我还见过小时候的他,确实有点儿皮。”
棚外不远处,那个叫周淮的人正背对着在打电话。
费南斯问:“他哥人呢?还没到啊?”
“不知道,估计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吧。”
第3章
来吊唁的人不算多,午饭开了十来桌,费南斯和王光全最后一轮吃饭。
一桌七八个人,除了王光全外,谁也不认识,费南斯专心埋头吃菜。
左手边两个人从落座开始就一直在聊天,菜越上越多,两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费南斯借夹菜的功夫,打量了两人一番。
一人身穿蓝衣毛呢大衣,小卷发;一人身穿棕色棉衣,齐耳短发,均是五十多岁的模样。
棕衣大妈说:“看到了吗?就是跪在垫子上的那个。”
费南斯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跪在垫子上的周淮背对着门口,后背挺直,一身白麻布从头到脚披着。
蓝衣大妈说:“哎哟,都长这么高这么帅了?今年多大了?”
高是挺高,帅?
除了黑瘦了一点,五官其实长得还不错,眉眼深邃,双眼清亮,鼻梁挺直……
要是能有耐心一点,就和帅沾边了。
费南斯夹了一个肉丸子啃。
棕衣大妈说:“好像二十五六七了?哎,我也不是很清楚。”
蓝衣大妈哦了一声,问:“结婚了吗?”
棕衣大妈啃着一个鸡块,声音有些含糊,说:“没呢。
蓝衣大妈停下筷子,声音有些激动,问:“那有对象吗?”
棕衣大妈慢悠悠地说:“不知道,也没听说过有。”
蓝衣大妈又问:“哪个学校毕业的?在哪工作啊?”
棕衣大妈顿了会儿,说:“什么学校毕业的,我不知道。好像高中没上完,就去当兵了。不过人家现在在国家单位,就在隔壁市崇州。”
蓝衣大妈笑着说:“我闺女今年二十五了,还没对象,你看看能不能撮合撮合。”
棕衣大妈夹块肉放进她碗里,说:“我外甥女也没对象,你闺女先等等。”
还挺抢手。
费南斯看一眼跪在垫子上的人,又夹了一个肉丸子啃。
棕衣大妈突然间有些激动,说:“哎,你知道吗?今天这丧事的主事人是个姑娘。”
蓝衣大妈啧了声,说:“这姑娘咋想的,怎么做这行?父母没意见?”
棕衣大妈说:“她爸也是做这个的,算是女承父业。这姑娘比她爸强多了,现在乡里只要有人家办白事,都找她。”
蓝衣大妈问:“是嘛?”
棕衣大妈点头,说:“是。姑娘心细,比男的考虑得更周全。我姐夫白事就是她做的。我姐说,她给我姐夫多准备了好多东西,最后都没算钱。”
蓝衣大妈说:“哟,那这姑娘确实不错。”
棕衣大妈笑着说:“所以,人家姑娘做得好啊。人家靠自己在市里买了栋大房子,一两百万呢。”
蓝衣大妈叹了口气,说:“那这样看,姑娘家做这行也没啥,做哪行不都是为了赚钱吗。”
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费南斯拧紧眉头,低头扒饭。
有人碰了碰胳膊,费南斯抬起头看过去,棕衣大妈正笑脸盈盈。
“姑娘,今年多大了?有对象吗?”
费南斯停下筷子,说:“有了。”
棕衣大妈表情有些失望,又问:“谈多久了?他干什么的?打算结婚吗?”
费南斯看她两秒,说:“马上就要结婚了,在市里当数学老师。”
棕衣大妈眼睛一亮,追着问:“哪个学校的?我大孙子马上要上初中了……”
费南斯看向王光全,王光全正听得津津有味。
费南斯咬咬牙,踹他一脚。
王光全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说:“待会送灵,你多准备一顶轿子,再拿几个铜钱。没有铜钱的话,一块钱的硬币也行。”
余光瞄到棕衣大妈正打量着,费南斯说:“好。”
棕衣大妈问:“你就是这主事的姑娘?”
费南斯点了点头,对王光全说:“还要别的吗?我一起备齐了。”
棕衣大妈问:“你对象家里没意见?”
费南斯放下筷子,没说话,看向说话的两人。
蓝衣大妈碰了碰棕衣大妈,呵斥道:“你管人家有没有意见,你一个外人说这些干什么?!”
棕衣大妈一脸尴尬,陪着笑说:“不好意思,你多吃点菜,这里里外外的麻烦你了。”
费南斯看一眼桌子上的菜,没再动筷子。
下午两点,土地庙送灵。
唢呐师傅走在送灵队伍的最前端,费南斯背着音响跟在他和王光全身后,身后是抱着照片的周淮,再后面是周淮的两个堂弟,一前一后,抬着“官轿”,最后面是送灵的家属。
依据习俗,送灵队伍必须走地很慢,亡灵才能跟上,因此,大部队一步一停,走得极慢。
唢呐声高亢,费南斯和着曲子敲铜钵。
铜钵声音刺耳清脆,每一声都有压抑被释放出来的快感。
两首歌曲结束,胸口烦闷渐渐退散,费南斯才松开手劲儿。
后脚跟突然一疼,费南斯低下头,鞋后跟被踩掉了,再往后看,身后那人停住了脚步。
费南斯转过身看他。
周淮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抱歉。”
费南斯嗯一声,收了铜钵,从队伍里走出来,蹲在路边穿上鞋。
土地庙一米多高,是由红砖和土坯建成的小庙,立在一个土堆上。
周淮按照王光全的吩咐,将官轿点燃,把带来的火纸全扔进火堆里。
火苗瞬间高窜,往两边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