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着火纸的塑料袋都被周淮扔到坑里烧了,四周连个盛水的东西都没有。
犹豫片刻,费南斯脱下身上的毛绒外套,往池塘边走去。
水面很低,费南斯抓着一只袖子,将外套往扔进池塘,等浸满了水后才捞上来。
毛绒外套浸水后沉得厉害,费南斯拎着领子一路滴滴答答回到坑边,她捋起袖子,五指用力拧动,水哗啦啦落在枯叶和地上,溅起地上的灰尘。
沿着坑四周浇了一圈,裤腿已满是灰尘,脚边一堆枯叶快要点燃,费南斯刚想拿脚去踩,周淮已经一棍子全给薅进了坑。
费南斯撇了撇嘴,把衣服递给他。
“你再弄点水,把这四周都浇一遍,保险一点。”
衣服很重,周淮又拧了拧,水哗啦啦落在地上,声音清脆。
“你没拧干净。”
语调平缓,语气平淡,却似是揶揄,似是调侃,似是责备。
费南斯看向他,面色严肃,嘴角下垂……
也许是听岔了。
懒得去想,费南斯抬手放下袖子,说:“快点,省得再起火了。”
晨光里,她上身只着一件白色长袖薄T恤,脸侧慢慢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微微发着抖。
周淮看一眼她单薄的肩膀,问她:“你冷不冷?”
费南斯说:“废话别那么多,赶紧弄……”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周淮挑了下眉,脱下外套,递过去,费南斯扫了一眼,摇了摇头,缩起肩膀。
“快点。”
周淮笑了声,敞开外套罩在她肩膀上,拎着湿外套往池塘边走。
费南斯盯着他背影,眉头微微皱了皱。
法子虽然笨,但是很实用。
周淮把坑四周满满浇了三遍水后,看向她,问:“这样行了吗?”
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
费南斯顿了一下,说:“可以了。”
周淮把衣服拧干递过去,费南斯直摇头。
“扔了吧。”
衣服皱皱巴巴,全是褐色污渍,周淮看了看衣服,说:“那洗干净我再还你。”
费南斯还是摇头,说:“不用,衣服是旧的。”
周淮又看一眼衣服,想了想,扔进了坑里。
火苗被压了会儿,渐渐,浸过水的毛绒卷曲,燃了起来。
周淮问:“以前也发生过?”
费南斯盯着慢慢腾升的烟雾,点了点头,说:“年初的时候,差点烧了一整座山。”
周淮问:“那次你也是这么灭火的?”
这次,费南斯确认不是听岔,她转头看过去。
这人沉着张脸,眼底却藏着笑……
费南斯抿了下嘴唇,说:“不是。那家人多,一起扑灭的。”
周淮哦一声。
费南斯眯了一下眼睛,说:“你……对我的法子有意见?”
周淮没说话,看了看手里的衣服,又看了看地面,然后盯着她的眼睛。
一句话没说,可表情显而易见。
费南斯说:“那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周淮顿了顿,摇头。
费南斯哼一声,裹紧衣服,转身离开。
周淮看着她背影,笑了声,风突然刮起,他蹲下来,将刮过来的落叶薅进坑里。
耳旁突然呕的一声,周淮循声看过去,那人捂着肚子站在池塘边。
风带着气味飘了过来,周淮屏住呼吸,走到她身旁。
费南斯双手捂着肚子,整张脸皱在一起,额头微微出汗。
没有纸巾,周淮拿起缠在腰间白布,撕下一块递过去。
费南斯没接,一把抓住他手,弯下了腰。
“呕——”
周淮眼睛瞟向远方。
半晌,再也吐不出东西后,费南斯才接过白布,擦干嘴巴。
周淮刚想扶起她,费南斯却握住他手坐了下去。
“怎么了?”
费南斯抬起头,朝他笑笑,说:“有点……头晕。”
屁股一阵寒凉,怕是露水渗进了裤子。
还好是黑裤子。
费南斯搓了搓牙齿。
周淮站了一会,在她身旁坐下,眼睛看向火堆。
不一会儿,旁边慢悠悠的一声:“吃多了,撑得。”周淮嗯一声,扬了下眉毛。
四十多分钟后,坑里的火终于灭了,周淮蹲在火堆边检查两遍,最终确认已经完全烧干净。
坐在池塘边的人依旧唇色苍白,却也不再病恹恹的了。周淮问她:“好点了吗?”
费南斯扯了扯嘴角,说:“好多了。”
周淮问:“能走吗?”
费南斯点点头,站了起来。
送棺的人早已走光,只剩下王光全还在收拾东西。
周淮进屋拿了瓶水递给她,费南斯接过来,走到一旁,漱了漱口。
王光全问:“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费南斯说:“我说我没胃口,你非塞给我一根油条。刚刚全吐了。”
王光全一脸惊讶,说:“不会吧,我怎么没事?”
费南斯没好气说:“咱俩能一样吗?”
王光全脸色一沉,低声问:“你仔细想想,是不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王光全不止一次说过,丧礼有个禁忌,女性阴气重,绝对不能碰或者摸死者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哪怕是头发丝也不行。
费南斯回忆半晌,摇头肯定地说:“没有。”
王光全长松一口气,说:“那就是吃坏肚子了。”
费南斯朝天翻个白眼,说:“当然是吃坏肚子了。”
费南斯环视一圈屋内。
原本堆在屋里的东西已经清空了,屋里只剩长方桌以及上面立着的照片和两只红色电蜡烛,周淮背对着跪在桌下的火盆前,正往里扔火纸。
“即使你嫌我啰嗦,我还是要再说一句。”
身后凉凉一句,周淮转过头,看向她。
费南斯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面色深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天早中晚三顿饭给你妈妈供上,无论是包子馒头粥还是鸡鸭鱼肉,都可以。实在没了,放两袋饼干也行。记住,这是规矩。”
“记住,这是规矩。”这六个字,费南斯说得很慢,落音很重。
周淮总觉得她还有很多叮嘱的话要说,可是,没有等到她再开口。
她脸色相当严肃,像是在等自己的应允。
周淮愣了愣,说:“好的,我知道了。”
费南斯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双眼黑亮。
确认他不是调侃,也不是嫌弃,而是认真,费南斯松出一口气,脱掉外套,搭在他肩膀上,转身出了屋。
第5章
黑压压的四周满是及肩高的野草,草刃割进皮肤,火辣辣地疼。
费南斯拨开前方野草,将它们踩在脚下。
一个低沉苍老的女声附在耳边:“你要找谁?”
费南斯转头看过去。
白光入眼,一片荒芜……
睁开眼,一片亮白。
费南斯眨了眨眼,看清了。
原来是屋顶。
呆愣片刻,起床洗漱。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珠通红,眼圈乌青一片,连嘴唇也是乌紫的。
同一个噩梦已经连续做了三天,再做下去,快成鬼了。
费南斯揉了揉脸,开始化妆。
在衣柜里选了半天,费南斯最终挑了套淑女风格的搭配,及膝灰色风衣,内搭白色衬衫,蓝色紧身牛仔裤,黑色平底小皮鞋。
衣服穿好,头发整理妥当,拿车钥匙时,费南斯犹豫了一下。
银河广场在市里,没有直达公交,转车的话要两个多小时,打车太贵。
还是开车吧,省钱。
十一点十分,银河广场人还不多,商场一楼麦当劳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士。
费南斯走过去,伸出手,笑着说:“你好,我是费南斯。”
那人眼睛一亮,站起来,忙伸手回握。
“你好,何明章。”
费南斯觉得那张照片非但没有给他加分,反而完全毁了他。
何明章虽不是很高,但身板极正,自带一股正气,他皮肤白净,眉眼深邃,唇红齿白,笑起来还有酒窝。
这种长相回到学生时代很受欢迎,也肯定是女生寝室睡前的讨论焦点。
何明章见她盯着自己,笑了笑,咳嗽了一声。
费南斯回过神来,眨了眨眼,问:“你想吃什么?”
何明章愣了片刻,问:“你有没有想吃的?”
浑厚的男中音,带着一丝沙哑,很有磁性。费南斯突然觉得这样的声音如果去配音的话,很适合高大帅气的男主角。
费南斯清了清嗓子,说:“牛奶。”
两分钟后,何明章拿着一杯咖啡和一杯牛奶回来。
沉默、尴尬,是相亲活动的固定环节,无一例外。费南斯挑了挑眉,选择等他开口。
何明章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说:“听我舅舅说,你自己开店?”
费南斯点点头,嗯了一声。
何明章说:“你很优秀。”
费南斯微笑,说:“过奖了,我爸的店,我接过来了而已。”
“你谦虚了。”
费南斯还是微笑,拿来杯子,抿了口牛奶,问:“光叔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很优秀,也很独立,让我认真接触接触。”
费南斯问:“他没说别的吗?”
何明章奇道:“这些还不够吗?”
费南斯顿了会儿,问:“他告诉你我开的什么店,做什么了吗?”
何明章摇了摇头,一脸茫然,费南斯心一沉。
沉思片刻,费南斯选择开门见山:“我开的是丧礼店,做的死人生意。”
何明章明显一愣,随即笑了笑,说:“那能和我讲讲怎么做死人生意吗?”
何明章脸色平静,眼神平淡,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费南斯把牛奶放在手心里捂着,说:“农村土葬,要办丧事、做法事。我操办丧事,法事你舅舅做。”
何明章喝了口咖啡,过了会儿,才说:“我妈说,我舅舅他是半吊子,他能做得好吗?”
费南斯笑了下,说:“这又不难。无非是写些符咒对联,看看风水,算算时辰。光叔做得很好。”
又聊了两句,何明章起身要去吃午饭,没有问询费南斯意见,直接进了家火锅店。
菜点了很多,费南斯吃了两口蔬菜,便停下筷子。
这家火锅的鸳鸯锅清汤锅底居然也是辣的。
早饭没吃,辣味刺激了肠道,肚子隐隐作痛。
何明章似乎很乐忠于给人夹菜,很快,碗里都是肉和丸子,还有一堆红辣椒。
费南斯眼神暗了暗,夹起一个丸子吃了。
胃在烧,费南斯叫了碗米饭,捞了清汤锅里的蔬菜将就着吃了。
半晌无言。
锅内汤汁沸腾的声音,以及周围嘈杂的声音将碗筷碰撞、咀嚼的声音完美遮盖下去。
终于,何明章放下了筷子,费南斯看他一眼,放下手机。
结完账,费南斯找了个借口要回去。
何明章执意要送,费南斯想了想,点头同意。
和料想中的一样,何明章看到面包车后,眉毛皱了起来,欲言又止。
费南斯挑了挑眉,打开车门,说:“我送你?”
何明章犹豫了一下,坐进副驾。
锦汇花苑,当初买房的时候也看过,学区房,房价很贵,房源抢手。
费南斯将车停在小区门口。
何明章问:“要不要上去坐坐?”
费南斯笑着摇了摇头。
何明章没挽留,也没说话,径直下了车。
开了十来分钟,王光全打电话过来,费南斯按了免提。
“南南,对我外甥印象怎么样?”
“很帅,素质也不错。”
“喜欢吗?”
静默片刻,费南斯眯了一下眼睛,说:“还行。”
“那就好。”
费南斯问:“光叔,你为什么没告诉他我做什么?”
王光全“啧”了声,说:“说这些干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
费南斯心沉了沉,随即又笑了。
“光叔,你应该提前告诉他。如果他介意,省得浪费大家时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一样,毫不顾忌。”
又开了会儿,费南斯转动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
秋风习习,偶有几片枯叶落在车窗,道路两旁白杨成列,高大笔直,枝桠光秃,灰白一片。
再过不久就入冬了,万事万物将要走到一个终点,为下一个新的起点养精蓄锐。
费南斯调转车头回去。
华源新城,离锦汇花苑三个街区,房价只有锦汇花苑的三分之二,唯一比锦汇花苑好的地方就是房型足够大。
而这,才是自己喜欢的。
保安大爷早早开了门,笑着打招呼,费南斯也朝他笑了笑。
屋内隐约一股味道,开窗透气,洗漱一番后,费南斯瘫在床上睡了过去。
“嘀——”
睁开眼,入眼一片昏暗,耳旁簌簌作响,头脸一片寒凉。
不是警报,是车鸣笛。
费南斯松了口气,抬手擦掉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坐起来。
同样的噩梦,已是第四夜。
窗户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带动窗帘哼着小曲挥舞衫袖。楼下路灯散着黄光,偷跑进屋内,将黑暗的角落染上淡淡的黄褐色。
费南斯打开台灯,掀被下床,余光一扫,她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床尾坐着一人,上身枣红色对襟半袖上衣,下身黑色裤子,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微笑地看着她。
张香萍!!
王光全的话像一道闪电霹过来:“你是不是碰了什么东西?”
费南斯轰地想起,入棺的时候好像碰到了张香萍的脚。
由于长时间躺着,张香萍的身体肌肉萎缩,骨骼退化,右胯脱臼,入棺的时候,右腿往下滑。出于本能,费南斯托住了她的右脚,直到入棺后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