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南斯高声喊:“跪下,磕头。”
送灵的亲属纷纷跪在土地庙前,哭声此起彼伏。
王光全让周淮放下照片,走到土地庙口。
费南斯从口袋里拿出个一元硬币递给他,说:“你把这块硬币贴到墙上。”
周淮接过硬币,问:“直接贴?”
费南斯点点头,说:“对。贴上了,就说明你妈妈的亡灵已经到了这里,然后离开这个世界,安心投胎。”
周淮看她一眼,捏着硬币往墙上贴去。
尝试数次,均以失败告终。
费南斯低声说:“让你两个姐姐过来也试试。”
无论怎么贴,就是贴不上去。
三姐弟转过头看着费南斯,一脸无助。
费南斯和王光全交换了个眼神,高声说道:“磕头。”
家属依言纷纷低下头磕。
费南斯道:“除子女外,其他家属回去吧。”
众人渐渐离去,只剩下土地庙口的五人。
费南斯又取出来两枚硬币,说:“你们三个一起贴,再试试看。”
周淮看她一眼,拿过一枚,指头捻了下往墙上贴,还是不行。
墙上有个裂缝,凹进去一小块,周淮将硬币放上去,位置刚刚好。
“好了。”
费南斯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都是封建习俗而已,怎么贴上去都一样,差别不大。
直到晚上饭罢,吊唁的人都离开了,依旧没有见到那传说中的大哥。
费南斯问:“长子不来,踩棺和封棺谁来做?出棺谁牵头?”
王光全看一眼周淮,说:“孩子多,也不差这一个。长子不来,就让那小儿子来。现在哪还有那么多规矩。”
费南斯拧紧眉头,说:“别的事情也就算了,亲妈的丧礼都不来,怎么着都说不过去吧。”
王光全说:“这谁知道啊?那也不能耽搁,就让小儿子来。”
封棺时间到了,费南斯将头发扎起束成马尾,走进屋内。
亲属见费南斯进屋,纷纷拥进屋内。
正好八点。
费南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属猪、属羊、属牛、属鼠者回避。”
脚步声起,屋内瞬间只剩下周源和六个抬棺的大爷,周源站在棺材边上,头低低垂着。
费南斯说:“你要是害怕,可以待在屋外。”
周源抬起头,摇了摇头,说:“没事,我不怕。”
王光全念了一段往生咒。
语罢,六个大爷拿起三条白布,塞在了尸身下。带头的大爷一声“起”,六人合力将尸身从冰棺抬出来,又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放入棺中。
周源拿出一顶假发,哽咽着说道:“我可以给我妈带上吗?”
入棺的东西最忌讳染上活人□□,费南斯瞬间火大,呵斥道:“别哭了,想让头发沾上水是吗!”
周源一愣,低下头,说:“对不起。”
费南斯惊觉话说重了,拿过来假发,轻声说:“手和脸擦干净,再给她带上。”
周源擦了擦头脸,确认身上手上干净后,接过假发。
棺木搭在三条横放的长凳上,高度差不多与肩膀齐平,周源踮起脚,胳膊伸长进棺内,无论怎么弄就是够不到,周源看向费南斯。
费南斯看她一眼,将假发交给身旁一个高个大爷,说:“没关系,谁给戴上去都一样。”
那大爷瘦瘦高高的,一伸手就够到了,将头发带上去后又把帽子扶正。
费南斯从寿衣袋里拿出七个铜钱,让那高个大爷将铜钱放在身下,脑后一枚,上半身、屁股、小腿处各两枚。
忙完这一切,费南斯高声喊道:“家属都进来吧。”
门咿呀一声开了,周淮第一个踏进屋内,他身后的人都堵在门口,往屋里张望。
周淮走到棺木左侧,挨着周源站定。
周源低声抽泣,周淮皱紧眉头,一把扯开她,说:“别把眼泪弄到棺里去了。”
周源忙止住哭泣,摸出纸巾,擦干眼泪,又把手和脸全部都擦了一遍。
费南斯看一眼周淮,他皱着眉,一脸阴沉,费南斯收回视线,大声说:“想摸铜钱的上前来。”
好一会儿也没见人上前,费南斯看向堵在门口的人,说:“摸到铜钱,就能保佑以后发大财。”
还是无人上前。
高个大爷说:“小伙子,你来摸。”
周淮犹豫片刻,手伸进棺内,周身摸了一圈后,他看向费南斯,把手里的铜钱递过去。
费南斯看他一眼,没接,对周源说:“你也摸摸看。”
周源踮起脚尖又试了试,还是够不着,最终放弃。
堵在门口的亲属叽叽喳喳聊天,有点吵。
费南斯抬高声音说:“这是最后一眼了。想看的赶紧看,不想看的,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看了。”
话音刚落,哭声又起,却依旧无人走进来。
哭的都是女性家亲属,男性亲属大都面无表情。
有什么好害怕的?
费南斯眯了一下眼睛,看向棺内,张香萍面容祥和,似乎只是睡着了。
片刻后,哭声渐止。
费南斯大声道:“封棺。”
六个大爷合力将棺盖抬起,砰的一声,棺盖盖上。
费南斯走到周淮身边,低声说:“你走到棺盖上面,双脚用力往下踩,确保棺木封严实了再下来。”
周淮点点头,踩着长凳走到棺盖上,站稳了后,他将全身力气落到脚上。
棺盖有坡度,刚走了两步,脚底突地一滑,周淮忙弯下腰。
一只手伸了过来,周淮忙伸手握住,借着力稳住了身体。
手心柔软冰凉,鼻尖隐约一股香味,周淮愣了,看向手的主人。
费南斯盯着他,说:“人的身体重量不够,用脚跺。”
周淮看她两秒,看向手心里的手。
费南斯见他不吭声,说:“用力跺,她听不到。”
高个大爷也在旁边劝道:“跺吧,古往今来都这样。”
周淮皱了一下眉头,松开手指,他微弯着腰,沿着棺盖来回跺了三遍后才走下去。
人陆陆续续出了屋,费南斯取来清漆,蹲着拿刷子给棺木上漆。
虽然名叫清漆,但是味道相当冲,费南斯尽量屏住气,拉长呼吸,即便这样,还是被熏得头昏脑胀。
完完整整刷完两遍后,费南斯扔下刷子,扶着膝盖直起腰。
刚呼出一口气,眼前突然黑了黑,旁边一人扶住了胳膊,费南斯借着那手站稳了。
“这是清漆,防虫防霉的,味道大,闻久了会头晕,今天晚上守夜,你们找个远点的地方待着,不要挨太近。”
周淮问:“为什么不戴口罩?”
费南斯看他一眼,往旁边走了一步,缩回手。
“带口罩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懂吗?”
周淮点了点头。
费南斯将东西收好,推着冰棺往门外走,周淮上前,拉着冰棺另一头,两人一前一后合力将冰棺推上了车。
屋外空旷,空气清新,门口只剩下周淮姐弟三人,三人均一脸倦容。
费南斯重重呼出一口气,对姐弟三人说:“现在不像以前了,守夜不用再真正熬一宿。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死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得生活,一切得向前看。”
姐弟三人盯着屋内棺木,谁也没说话。
费南斯说:“明早五点出棺。早点做好抬棺人的早饭,记住,一定要好要丰富。还有,出棺后,你们三个不用忌荤腥,可以正常吃饭了。”
周淮递给她一瓶水,指了指自己的头,说:“你的单子写得很清楚,不用一遍遍告诉我,我记得很清楚。”
“……”
费南斯看他一眼,转身上车。
冷静一秒后,费南斯看一眼车外,转动方向盘,往右侧开了过去。
后视镜里,周淮趔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费南斯咧开了嘴笑。
让你嫌我啰嗦!
站稳后,周淮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人。
后视镜里,那人眉眼弯弯,笑容明媚。
周淮眯了眯眼,问:“二姐,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叫费南斯。”
周淮盯着车屁股,挑了挑眉,片刻后,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
第4章
凌晨四点半,天色微亮,露水湿重,温度很低,费南斯赶到村里时,众人已经开始吃早饭了。
伙食丰富,种类繁多。
没什么胃口,费南斯要了碗粥,在王光全身旁位置坐下。
王光全看了她一眼,说:“多吃点。这几天早出晚归,你脸色多吓人知道吗?”
费南斯含了口粥,勉强咽下,说:“没胃口。”
王光全夹起半根油条塞进她碗里,说:“吃不下也得吃。今天忙完,你休息几天,好好收拾一下,和我外甥见个面。”
半碗热粥下肚,浑身渐暖,胃口渐开,费南斯将油条也吃了。
五点,出棺。
费南斯取过白线,和王光全一人拽一头,连在纸轿和棺木之间。
费南斯对姐弟三人说:“你们捏着白线,从棺木捋向轿子,捋三遍喊三遍‘妈,上轿了’。这是最后一次送灵,三声后,你们妈妈的最后一缕魂魄都去了轿子里。轿子烧掉,她就去了该去的地方。”
待姐弟三人做完,王光全一声吆喝:“起棺!”紧接着高亢幽怨的唢呐声起,送棺队伍走动起来。
唢呐师傅一人在前,王光全跟在其后,费南斯走在队伍最右边,背着音响,时不时和着音乐敲两下铜钵,周淮抱着相框,两个堂弟抬着轿子,跟在王光全身后。再后面是棺木以及抬棺的十个大爷,家属跟在棺后,走在最后面。
棺木很重,走五步歇一步。
路还剩一半,费南斯说:“女性家属留步,磕完头就可以回去了。”
周源大声道:“为什么?”
费南斯看她一眼,沉默。
送灵的人纷纷停下来看着周源,周源身边的中年妇人拉住她,说:“老家的规矩,女儿只能送到半程。”
周源说:“什么破规矩,我不管!”
妇人呵斥道:“让你磕头就磕头,哪来那么多废话!”
棺木停下,所有女性家属都跪下了,妇人扯着周源跪下磕头。
送棺队伍走了,女性家属纷纷起身,周源依旧跪着,妇人拉她起身,周源一把甩开,她往路边走了几步,在草垛上坐下,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哭声压抑。
女性亲属送灵只送半程,“规矩”已经存在千年,谁都违抗不了。
死者为大,规矩为大。
费南斯看一眼周源,大声说:“都早点回去吧。”
不待众人说话,费南斯转身跟上队伍,走到队伍右侧。
“这家人也没个哭棺的。”
“是啊,出棺最讲究哭丧,哭得越大声越好。哎,他们家儿女也没个哭的……”
抬棺大爷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得到,费南斯看向身旁抱着相框的人。
周淮头低垂,脸被白麻布遮了一半,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看到他紧抿着的嘴唇和紧绷的下巴……
张香萍下葬的地方是周家历代长辈安葬的地方,一块朝南的林子,挨着周淮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王全光嘀咕道:“风水不错。”
费南斯扫了一眼,不就是普通的树林子吗?
“怎么说?”
王全光解释道:“土坡上,地势高,不会积水。坐北朝南,阳光充足。你再看看,这周围都是白杨树,材多,就代表财多。关键是对面有个池塘,不缺水,水也是财富,庇护后人。”
费南斯问:“这么多讲究?”
王光全说:“当然讲究。活人讲究,死人更讲究。选址的好坏,可是关乎后代前程的。”
棺木要在户外放置一个月,吸取天地精华后再下葬。
落棺后,费南斯让周淮把纸轿放在棺木边的土坑点燃。
火苗升起,费南斯大声道:“磕头。”
家属纷纷跪下来磕头。
费南斯对周淮说:“把火纸全扔到火堆里。”
周淮撕开火纸外包装袋子,没拆开,直接都扔进了火堆。
火纸没有摊开,压住了火苗,烟雾蹭地蹿起来。
烟雾冲进眼眶,眼睛刺痛,眼泪刷地留了出来,费南斯忙往旁边躲。
周淮捡起一根树枝,想挑开一点。
费南斯心头一跳,呵斥道:“不要挑,让它慢慢烧。”
周淮看她一眼,将树枝扔掉。
烟雾缭绕,费南斯微眯着眼,一边往旁边走,一边说:“看着点,别让火苗把附近的落叶和枯枝点燃了。要是引来了山火,就麻烦了。”
哪知烟雾如影随形,费南斯转身避开眼睛,又往边上躲。
脚下一个小土坑,眼看着就要一脚落空,身体突然被一股大力扯开,紧接着烟雾消失了。
突然的清爽让人愣了会儿,好半晌,费南斯揉了揉眼睛,终于睁开了眼。
这个位置在上风口,烟雾都吹往下风口,身旁的人依旧面无表情,费南斯眨了眨眼,大声说:“磕完头,留下一个家属,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不一会儿,众人散开了,只剩下跪在棺木前的周淮。
费南斯说:“不用跪着了,在这看着就行。等烧干净了再回去。”
周淮看她一眼,没动。
太阳渐渐升起,肚子隐隐作痛,还有些恶心,费南斯深吸几口气,将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周淮把被风吹跑的火纸捡起来,扔进火堆里。
一阵风吹来,火苗到处乱窜,费南斯刚想说“看着点”,火坑旁的落叶已经燃了。
费南斯吼道:“快灭火!”
周淮说:“你让开。”
费南斯弯下腰,用手将四周落叶拢到一起。
余光里,周淮拿着根粗树枝在坑的四周挖出了圈土堆,土堆将火坑和落叶隔开,而那些已经点燃的落叶全都在坑里烧着。
费南斯瞪着他,说:“让你看着点,你怎么看的?!”
周淮看她两秒,也不说话,低下头将散落的落叶推进坑,费南斯盯着他头顶看了会儿,将手里的枯叶扔进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