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片在烤盘上滋滋地响。
她好像在想一些什么,周围的嘈杂和她都没有关系,只是大口大口捧着杯子喝雪碧。
季知明依旧颇有风度,脱了大衣卷起袖子亲自为女士烤肉。他熟练地翻着肉片,一面为自己刚才肚子两声叫辩解:“我跟你说姐妹,沈与续这男人真的是个斯文败类!艹他说要请我吃饭吧带上我初恋算个寂寞?姐妹我真是后悔把你交给了这么一个渣男!”
“等等……”之宜摒开乱七八糟的思绪,趁自己还没被烤肉的香气迷得七荤八素,赶紧指正他:“季总,话不能这么说。”
“哦。”季知明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行吧。反正就是不该答应他妈让你做他秘书。姐妹,我好难过,为了表达我浓浓的歉意,这顿就由你请。”
任之宜决定不理他,拿起筷子吃肉。
既然失去了听众,季先生的独角戏也没什么意思。他烤了七八片,然后自己吃起来。他正拿一片肥肉往口里塞,之宜忽然说:“其实,我还得谢谢您。”
他跟没听清似的:“谢我什么?”
“也没什么。”她下定决心似的说:“就是沈太太说,如果在我做沈总秘书的时候,沈总找到了女朋友,就送我一套两百平。”她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肯定:“我觉得快了。”
季知明望着她:“你答应了?”
她点点头,一脸坦然。
他拿着筷子翻动着调料盘里的肉片,夜色中他的情绪未知。他好像一下子又陷入了某种迷思,最后还是迟疑着说:“我以为,当年你有勇气能拒绝掉五百万,现在更有底气,来拒绝两百平。”
何况,她不是没有期权。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
季知明觉得人生挺无常的,今天身边的人明天可能就不见了。今天说着爱也许明天就不爱了,今天所坚守的也许明天就放弃了。
他觉得这个世界飞速发展,人难免这样。所以面上乐乐呵呵,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最好了。可是他心里总还是坚信着什么的,他相信无论怎么变化,岁月里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他相信无论怎么兜兜转转,生命中该有的人还是会再次来到你身边。
她还是没有换掉电话号码。
他何尝不是。
他原本以为,之宜也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他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能放弃。
任之宜放下了筷子,筷子与碗沿触碰,叮了一声。
季知明说:“抱歉。我有点不对劲。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夜风吹地她鬓角的碎发飞扬,她伸手捋了捋,乱糟糟的。
季知明听见她微不可闻的声音:“我可以放弃,是因为那时我有比它更宝贵的东西。”
她的目光干净而澄澈,隔着一片升腾的烟与灰,望着他,“可是现在,我没有了。”
英语里有个词语叫delicate,意思是精美的,纤细的,易碎的。她想这个词真有意思,好的东西往往难以长久的保存,彩云易散琉璃脆,经不住雨打风吹去。年少的坚持以为可以跨越山海,战胜一切,却根本经不住疾风骤雨。
那么不如那两百平作为一个借口,和沈太太做一个交易,把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完完全全变成一个路人吧。
沈与续打了个喷嚏,也许是只穿一件衬衫在阳台,夜风有些大。
玻璃桌上电脑屏幕尚且发着光,映在他脸上愈发显得轮廓分明。他深深吸了口气,滑动鼠标。
电话响起,是Amanda,她也许才回到酒店,一听见接通就笑个不停,沈与续默默听她笑了半天,等她好不容易笑完了,才说:“郝芡,什么事?”
大美人反嘴就骂:“郝芡你个大头鬼啊郝芡!你才好欠!沈与续你知道我刚才收到什么了吗,今晚和季知明吃饭那个是你秘书吧?我还纳闷呢,她问我要电话号码来着,然后一回家我就收到一条短信啊,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全告诉我了!我说很奇怪啊,你以前在我们圈子里有个外号叫辣椒王啊,怎么啦,现在讨厌辣,你改吃素啦?”
夜风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大,他静静听着,一时也不知悲喜。过了好久,也不知道是多久,他才慢吞吞地说:“你说,她把我的喜好,都发给你了?”
“是啊!”郝芡依旧在嘲笑他:“你的秘书什么眼光啊,哎呀,她不会认为我喜欢你吧?罪过罪过,沈与续你请我吃饭吧,我不能白当了这一次虚名啊!”
她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舌头跟打结了似的:“啊这,这不会就是你跟我提到过一次的,你,你前女友吧?”
他十分平静地说是的。
郝芡沉默很久,最后用无比沉痛地语气安慰他:“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根草不行,那还有别的草。”
因为是周五,大家干活都特别有劲。季总却不,他昨晚收到Linda的信息:季总惊喜吗,任务提前完成,下周一就回来。
惊喜倒是惊喜。
只是他又得回去做和尚了。
快要下班的时候,之宜发现他正在逛T宝。
她不留神看了一眼电脑屏幕,随口说:“哟,季总,您又批发衬衫呢?”
“买老干妈。”季知明拧着眉头:“姐妹,你觉得辣子鸡味好吃还是传统豆瓣好吃?”
“辣子鸡。”
“行。就先买个二十瓶!跟商家联系一下,有没有批发价。”
第六章
这个问题任之宜仔细思考了一下,好像很难抉择,最后还是严肃认真道:“谢邀。Linda。”
衣冠禽兽季总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不过没关系,我也没打算去吃食堂。毕竟我总是担心我一去食堂,就会提高单身男女比例。”
任之宜心里笑了两声,面上还是说:“季总您风姿依旧。”
季知明摆摆手说谦虚谦虚。
这天再聊下去就是魔鬼。她理智地别开话题:“您记得把老干妈藏好,被Linda看见,其实人家心里会挺难受。”她顿了顿,忽然福至心灵:“正好我昨天看上一款围裙,本来打算买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老干妈油可多了,啪嗒滴在衬衫上,这一层楼都听得见您的嗷嗷叫了。不如我下单买了送给您吧,收件人写您。”
季知明乐呵呵说好啊,有礼物为什么不收,说不定西装衬衫配个围裙,也别有一股成熟男人的风味呢。他马上接口道:“你知道吗姐妹,我有时候穿着西装吃老干妈,都觉得能够吃出一股高级感。我真不是为老干妈打广告啊,人也没给我广告费不是。但是真的,每次我都觉得,豆豉都不是豆豉了,那是鹅肝是松露啊!”
一说到吃的季知明就激动,他抄起文件就往沈与续办公室跑:“姐妹,你提醒我了。沈与续昨天还说要请我吃饭呢,他一瓶酒我觊觎好几年了,今天要是喝不到,我就再加码二十瓶老干妈!”
他们进去的时候沈与续正好接完一个电话,他刚刚放下手机,站在落地窗前,打量着季知明和身后的任之宜,还是很有风度地说了句:“请进。”
季知明有些赧然,任之宜更是觉得丢人。反倒是季知明“哈哈”了两声:“你这办公室门不关紧,我这文件要得急,这不就破门而入了吗。得罪得罪,得罪得罪。”
沈与续接过他的文件夹,单手打开,不过看了一眼就抬起头来,脸色无比怪异:“你这么急破门而入,就是给我看《论老干妈的一百种搭配满减方法》?”
季知明凑过去看了一眼,他从沈与续手上拿过文件夹,露出了一个迷之微笑:“走太急…这不就拿错了。”
他又据理力争:“难道你不需要吗?”
“谢谢,不过不必,我不吃辣。”
这话季知明一百个不相信,沈与续不吃辣,那就是唐僧不吃素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挺想知道这个男人国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难道异国他乡待久了,人都傻了?
任之宜就站在季知明后面,她听着他的话,并没有反应,只是低着头,看向地面。
沈与续顿了一下,才说:“把我晚上所有行程推掉,再订一个餐厅。”
她才豁然回过神来,拿出手机问:“沈总要请几个人?”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一个。”
她大概知道,应该是要请大美人。她于是打起精神,给他推荐了几个,都是很有格调的情侣餐厅,光听名字就知道。沈与续站着听着,直到她把所有的都列举完,才说:“第二个吧。”
她还没说话,一旁的季知明就说:“行啊有眼光,小任列了那么多,就这家最好吃。”
沈与续抬眼看了他一下:“你都去过?”
季知明觉得哪哪有些不对,之宜补充说:“这一家很难排,不过季总有VIP。”
季知明一拍脑瓜子说对啊,“我记起来了,我带她去吃过,当时特地办的VIP。他们家有一个特色就是氛围搞得一级棒,你要去吃啊?我把卡借你。”
她总觉得他有误会什么,不过误不误会,好像也无关紧要了吧。上司不能管下属的私事,何况他们之间,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好半晌,沈与续才说:“谢谢。”随后看都没看她一眼:“你可以下班了。”
她回到工位收拾东西,然后照常等电梯。下班的电梯里人总是很多,她想了想,正好心里有些乱,干脆走楼梯。
从十三楼往下走,她不赶时间。楼道里逼仄又狭窄,只有楼梯中间开了一扇窗。她停在窗前往外头望,忽然想起有一回,她还是大三的时候,有一个很无味很冗长的会议。她不想听,偷偷摸摸和沈与续聊天,他给她发消息,让她出来。她当真就偷偷出来了。在楼梯口,窗户透进来一扇一扇的阳光,他在那光影里站着,拿着手机,刚才他还在低下头,很认真地,陪她聊天。
原来他也是溜掉的会议,把另一位副总扔到那里苦逼的开会,然后自己溜出来,带她去吃羊肉串。
怎么能再记得,可是怎么忘的掉。
一晃眼都过了很久了。
他现在已经不吃辣了。
之宜想了一想,坐在一节楼梯上,很认真地打字。
季知明的头像是海绵宝宝。
“季总,昨天那个Amanda,不是你的初恋吗?”
他今天还能够无比豁达地借卡?
“再美好的初恋都是过去式了。”季知明很快回复,“搁英语里,得加个-ed。过去的东西,就不必耿耿于怀了。一味拧巴着放不下,这得多难看啊。”
是啊,那得多难看啊。
她很久没有回复,屏幕上一直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她才看见季知明写:其实我和她,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那个时候她让我应付她父母,做个临时男朋友。我不知道她对我是不是有意思,也许有吧,也许没有呢。要是没有,那我一厢情愿,说出来让她多尴尬啊。当然我也挺尴尬。后来她出国了,这么多年没联系,就算我放不下,她应该早就放下了吧?
季知明又回:总是执着于过去,何必呢。她会遇见更好的吧,沈与续虽然没我帅,但是如果他俩真在一起了,那我祝福她。
她印象里季知明总算三不着两,从来没有见到他这样,她总觉得应该写一点什么来安慰安慰他,可是想了半天,手指终究没落到屏幕上。
她正出神,季知明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姐妹,你害我抑郁了。不行,我都劝服不了我自己。我看见你走安全通道了,我就在楼下。你要我爬楼来接你也成,反正你请我吃饭吧。”
郝芡按着沈与续给她的地址到门口的时候,十分震惊。
啥玩意儿?情侣餐厅?
她仔仔细细把地址核对了五遍,没发现一点错误。又不放心,打电话给沈与续:“哥们,地址你确定没给错吗?”
“我在里面。”他说:“进来吧。”
他坐在靠里面一点的包间,音乐悠扬,灯光斑驳。郝芡一路跟着侍者,听了一会,当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兀自在出神。
郝芡也不客气,将包放在一边便坐下了。沈与续这才注意到她来了,蓦然回过神来,对她稍稍颔首:“抱歉。”
郝芡觉着他刚刚的神情,很像一个丢了心爱玩具小孩子。她不止一次看见过他这种神情,在国外的时候,他也偶尔望着什么出神,感觉他好像丢了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是他却好像知道,找回来的希望渺茫。
不过刚刚他的颔首,饶是他们做朋友做了这么多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被闪瞎眼。
“好像是《C小调钢琴四重奏》的第三乐章。”她笑了一下,调开话题:“我有时候挺替勃朗姆斯和克拉拉惋惜。他那样爱着克拉拉,他给克拉拉的情书,却一封也没有寄出去。”
沈与续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漠不相关的事:“因为他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
郝芡看着他,她很认真地问他:“爱情需要被允许吗?我爱你,主语是我,宾语是你,这其中需要有第三个人吗?”
她接着说:“克拉拉和勃朗姆斯之间,有一个去世的舒曼。他们所有的不可能,是因为克拉拉爱着舒曼,是舒曼的妻子,勃朗姆斯敬重舒曼,舒曼是他的良师。可是Constance,有些事情,有些东西,如果不主动说出来,是没有结果的。”
他笑了一下,拿起酒杯,举手投足间光影斑驳,流淌在他的深黑色的西服上。他的嗓音惯常和悦:“你是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郝芡似乎被说到了痛点上,她很不爽:“我认为我已经足够主动了,他不主动,那我们之间没有办法。”
“不说了。”他举杯:“为了招待你特地找出来的,之前季知明觊觎了好久,就不给他喝,气死他。”
郝芡也举杯,她也笑:“好!Constance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缺德。”
“谬赞了。”
高脚杯碰撞的时候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红酒潋滟出宝石的光彩,又好像夜晚时分大海上因风涌动的粼粼波光。
郝芡说:“我明天晚上的飞机。我们家老爷子指派我去英国,我也不知道呆多久。下次回来,你得当着季知明的面,拿好酒给我喝。”
她微微垂下眼,浓密的睫毛藏下情绪,晕出一弯淡淡的阴影。
“气死他!”她说。
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侍者忽然走过来,将一束鲜花送给郝芡。
郝芡觉得今天真是充满了惊吓,她瞪着眼问沈与续:“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