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与续冷冷地说:“你不必解释。”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她,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任小姐,我想,作为一个秘书,私自拉黑她的上司,是一种极其幼稚的行为。”
“我没有。”她对上他的目光,坦坦荡荡。
沈与续真的恨不得把她的脸皮拆下来送去做个质检报告。
他扬眉,直接把手里的手机递到她面前:“你可以自己看通话记录。”
他以为她会道歉解释说对不起,结果她果真听了他的建议,她点开通话记录,果真有三个未接通的电话。她注意到他用的是卡1,那就应当是他的私号。她惯常工作生活都是一个号码,而他拨出三次,次次都是55秒。
给她的备注是一一。
他以前常叫她一一,没有想到他还记得。
为什么不再多一秒呢,因为通话56秒对方还没有接的话,会被自动挂断。
他足足等了她168秒,可是她五年前没有等到他的哪怕一个电话一个解释,她给他打电话,得到所有的答复都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她想暂时是多久啊,再多等一等,行不行?
有些东西她以为真的忘了,所以可以云淡风轻,可以把自己置身事外。后来发现忘不了也丢不掉。只要轻轻一碰,那一层好不容易结起的疤就会自动脱落,曾经的伤口再一次曝于天日,并且从未痊愈。
她应该恨他的,当年是他不要她了,那他为什么要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她怔了一会,蓦然回过神来,看见他正在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她复又低下头去,点开记录,改用卡2拨打,屏幕切换到等待接听的界面。她转而从大衣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果然亮着,显示有电话打入,来电显示是沈总。
她把两台手机递到沈与续的面前。
沈与续觉得“沈总”两个字格外刺眼和讽刺。
他想五年前是不是也是这样,他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挂掉,但是也不接通。
她想五年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她给他打电话,他的身边,也许是笑靥如花的杜茜茜。
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
56秒一过,电话自动挂断。
沈与续伸手接过手机,没有看一眼,放在了办公桌上。
他和她的手指有一瞬的相触,之宜因为提着饭站在外头,手指有些凉,而他的手还是很温暖,和五年前一样的温暖。
之宜也收回手机,她顿了顿,说:“沈总,以后有公事,还是用工作号码联系比较好。”
他冷冷笑了一下,“是我打扰了。我们之间,本不会有什么私事。”
她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会,说:“您饭凉了,我给您热一热。”
“不必。”他再不看她,伸手掀起一页资料,冷冷说:“你出去。”
任之宜带上门,门关上的时候有一点轻微的声响。她站在门口,听着那一声,她忽然有一种感觉,她好像站在一片尘埃里,灰尘旋转着下坠。她感觉自己也像一粒沙,好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可是她却还是一片茫然。
季知明刚从办公室迈出来就看见了眼神空洞的任之宜。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今天下午话说得重了,三步并两步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一脸担忧:“姐妹,没事吧?”
她说没事,可是季知明觉得她有事。以前多机灵一个人,现在眼里都暗沉沉的,失去了光彩。
季知明还想跟她做一下心理疏导,她却已经低下头:“季总,晚上要订宵夜吗?”
他歪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几点结束。九点还没完你就订吧。今天麻烦你了,累了就去我办公室沙发休息会。”他又悄咪咪地说:“实在无聊,玩我电脑,网速贼快,绝不掉线!”
之宜很想笑,但是实在笑不出来。她轻声说了句:“谢谢季总。”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说:“我给您把办公室收拾收拾吧。”
季知明乐开了花:“好的姐妹!”
他还没开心满一个小时,就感觉到了沈与续深深的恶意。
第九章
不知道怎么了他心情好像差到了极点,嘴巴也很欠。之前季知明还是个中立派,心想技术讨论归技术讨论,千万不能伤了和气。所以一会帮帮沈与续,一会对斗牛梗进行人道主义援助。好家伙,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沈与续抓着他咬,他说什么沈与续怼什么。于是现在的局势变成了沈与续以一人之力,应付斗牛梗和四季豆。
斗牛梗觉得很凄凉。
期间任之宜给他们来送过一次夜宵,那时他们三个正争到兴头上,她悄悄进来,头要听秃了的技术宅们看见她带着热腾腾的面进来的时候眼泪都要掉出来。他们才不理上头三个吵得正凶的呢,现在谁去打断谁玩完。他们小心翼翼地嘬起了面,有几个甚至给之宜包了个小红包。
她一个一个回了表情包,红包却没收。送完出来把季知明办公室收拾了一通,找出来了好几瓶快吃完的老干妈罐子,办公桌缝隙里的一堆尺子铅笔,都和垃圾桶里的一袋废纸一起扔下楼去。又顺道买了几盆绿植和辣味零食,放在他办公室里。
这也许是她为即将要成为和尚的季知明,唯一能做的了。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
一个个技术宅们打着哈欠从会议室里出来,收拾东西回家。
那三个激烈斗嘴了一天,沈与续却还是一副能打的样子,他抬腕看了看表,把散落一桌的各种表格图纸整理好放在文件夹里,淡淡说:“辛苦了。今天先到这里,我回去再做个整合,今晚反馈给实验室。”
斗牛梗双眼无神,他猛猛灌了杯水,才觉得恢复了一点元气。他转头去看坐在椅子上一脸幽怨的季知明,听见他骂了句:“妈的,这个男的混球起来,居然六亲不认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斗牛梗走过去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很感慨地说是吧四季豆,“现在想想,是不是还是我对你最好?”
季知明吸吸鼻子,斗牛梗也拧好瓶盖,他顺带问了一句:“这哥们之前干什么的?”
“他啊?”季知明说起来就来气:“搞火箭的。火箭你知道吗,嗖嗖砰砰飞上天就完事的那种。”
耿时文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
季知明伤心是伤心,但是一进办公室,他的难过伤心就一扫而空。他看见之宜还没走,于是很殷勤地说:“大晚上的,我送你。”
之宜连忙说不用不用,地铁公交都还没停。
季知明说怎么能啊,地铁公交就算没停也不能让恩人一个人孤零零回去啊。今天晚上整个世界都跟他对着干,尤其是那个可恶至极的沈与续。这个时候他的姐妹就跟天神降落一样,就跟那啥西西弗斯一样,给他送来温暖的火光。
任之宜知道他的性格,一旦决定了一条道跑到黑的那种。她于是推脱了两下,然后说:“那麻烦季总了。”
“叫什么季总。”季知明拿起车钥匙,邪魅一笑:“叫姐妹!”
任之宜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
他们下电梯的时候正好看见沈与续,季知明心想不行啊一定要好好欺负他,他于是得瑟地说:“怎么了沈总,一个人回家呀?”
沈与续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
“要不然你送一下小任?反正她是你的秘书。”
“我不用。”她不知怎么,原本进了电梯就一直沉默,听见季知明这句话,想也没想夺口便说。
季知明觉得既蹊跷又尴尬。
半晌,才听见沈与续冷冷地说:“我也没这个空。”
一路上季知明都很体贴地没有在她耳边叭叭叭叭。
他专心开着车,还特意选了舒缓一点的音乐。之宜开了半边窗,夜风灌进来,有一点点冷,让她逐渐平静。
到她小区门口,季知明很绅士地下车,替她开了车门。
她轻声说:“谢谢。”
季知明笑了一下:“本来呢我是有私心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夜宵摊:“你们家附近那一家夜宵店,巨辣巨好吃。送你回家其实是想让你请我吃顿夜宵的啦,不过时候也不早,就不打扰你了。姐妹回去早点睡啊,晚安!”
之宜也朝着他笑:“好的季总,注意安全,晚安!”
她目送他的车消失在夜色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正好站在路灯下,于是抬起头来看,路灯散着暖黄色的光,还有几只小飞虫,在灯光里飞舞。
她在看灯光,不知道有人在看她。
沈与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脑子抽了跟着季知明的车到了这里。
这是她的家,一个很平常的小区,不远处还有散步回来的,穿着家居睡衣的中年夫妇,有街头刷视频的水果摊主,有遛狗的年轻男女。这里和无数个普通的小区一样,充满着人间烟火气,可他又觉得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在国外的时候,如果不是很繁华的购物街,晚上人惯常少。街道虽然也是整齐干净,但是没有国内这么接地气,千千万万人都在怡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这让他感到心安与真实。
他看着她转身进了小区,本来准备离开,想了想,下车往季知明指的那家夜宵店走过去。
店主是一对夫妇。老板在忙着送菜,老板娘则负责收银。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时不时和邻近的客人聊聊闲天,无非是“你家儿子最近又考了前几名,真不错!”或者是买了什么股票,涨了还是跌了?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要了几串羊肉串,几串里脊,和一碗酸辣粉。都要的重辣,谁说他戒辣了,辣味顽固得就很一种不知名的感情一样,他有一段时间极力想摆脱,却发现它们该死地顽固。
隔壁桌是一个女人在打电话,满是慷慨激昂:“我跟你讲我还在外面吃烤串,你不要来找我了!你让我一个人消停消停。我妈今天又给我打电话,她说她给我介绍了个相亲对象,让我明天去相亲!相个大头鬼啊!我跟你说,结婚前把你当个宝,结婚后把你当根草!你再怎么一厢情愿,人家也没给你当回事……”
那个女人擦擦嘴,提着包踩着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走了。
他无意偷听,但是那女人坐得里他太近,几句话也毫不遗留的全部落到他耳朵里。他拿着筷子的手不知怎么顿了一顿,几乎是同时,他看见有人拿着一听啤酒朝他走来,带着一脸不可置信,试探性地喊他:“沈与续?”
“朋成。”他很快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许朋成很意外,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他说:“我看了好久,又不敢相信,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回来了。”
许朋成是他当年创业的合伙人之一,也是P大毕业。后来创业失败,沈行启的秘书火急火燎跟他打电话,当天他就搭飞机去了美国。
五年的时间其实不过短短一瞬,他微微有些出神。
许朋成没有打扰他,也跟着他一起出神。
沈与续过了好一会,才说:“五年前我不告而别,对不住你们。”
许朋成“害”了一声,喝了口酒:“你飞美国之后,有人收购了公司,帮我们偿还债务。管理层大换血,我们就都出来了。”
沈与续大概明白了几分,于是问:“现在还好吗?”
“过得去吧。”许朋成冲他咧嘴笑了一下,眼角漫出一折皱纹。昏昏的灯照在他半边脸上,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多了几分老成。
“日子过得去,就不像原先那么狂妄了。现在结了婚,孩子都快四岁啦!有稳定的收入。生活过得庸碌且安稳,一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你和安安结婚了吧。”
许朋成好久没说话。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干净利落地说:“分了。”
他说:“她父母可能看不起我吧,我没钱没车也没房,有时候我也挺看不起我自己的。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腔热情,可是热情没了会怎么样呢?安安的妈妈说得对,我不能给她一个很好的未来,再这样毫无凭依地谈下去,是耽误了她。那么分了算了。”
“不过,”他顿了顿,朝他举杯:“我真的挺谢谢你的。”
“谢我什么?”
他的眼底似乎有一点泪光,他微微抬着头,满是感慨:“一辈子太短了!以后的日子也许就要这样庸庸碌碌地过下去,但是多谢这不长的一生有那么一段时光,我拥抱过我的梦想。”
小的时候老师教他们万户的故事,老师说万户把火药绑在椅子上,而万户自己也坐在椅子上。火药一点燃,万户就和椅子一起升上了天空,再也没有下来。
老师讲完之后,有的人在发笑,有的人在看这一课的字词,有的人在讨论万户去哪儿了。那个时候他才多小,和身边人讨论,他觉得万户真伟大,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做了,他敢奔向自己的梦想,哪怕他再也回不到这世上。
后来大了,了解了载人航天,了解了宇宙的广袤。他觉得人类多么渺小又多么伟大。当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迈出那一步,那是千万代人的梦想成真。
人这一辈子最怕没有梦想了。
可惜他现在好像也是这样。
第十章
在MIT的时候,身边从不缺乏努力的人。北美的冬天寒冷又漫长,“The future beckons unto ye and life is full and good.”他们总拿这句话开玩笑,觉得应该把and good去掉。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想,可他仅仅是想利用这种匆忙去把一切不愉快的遗忘。
最后沈与续说:“明天我请大家吃饭,麻烦你联系。”他举杯,以茶代酒:“就当为了梦想。”
“为了梦想!”许朋成的酒杯与他“叮”然相撞,杯中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溢彩流光。
钟豆豆回家的时候,之宜正坐在阳台发呆。
她踢掉高跟鞋,换上她蓝色凉拖,啪嗒啪嗒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坐了下来“有心事啊?”
她没有回答,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阳台只开了一盏灯,透出昏黄的光亮。快要到农历十五了,因此月亮更像一枚柠檬,酸酸凉凉,挂在对面人家屋顶上。
她说:“好几年前我在想,虽然隔得远,月亮总还是一样的月亮。但是你告诉我,”
钟豆豆截断她的话,直白利落:“我告诉你,东八区和西五区隔了十三个小时,你们不能同时看见月亮。”
她低下头去。
钟豆豆不知道她又抽什么风在这里睹物思人,凄凄惨惨。她于是起身去倒了杯柠檬水,回来递给她:“我说你啊,难过个寂寞。你要是难过,不如明天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