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之宜心里头已经翻了千万个白眼了,但是抱怨没有用,解决问题才是真理。她想了想,既然是急发的文件,那应该问题不是很大,在二十分钟之内搞定,就算晚了一点,也没关系。
主意已经打定,她也算稳了心神。点点头坐在病床旁边,就要倾身凑过去看文件。
“沈总,哪里有问题?”
沈与续毫不留情把文件移了移,低声斥道:“任小姐。”
这是在唱哪样?
她遂端端正正坐好了,跟一个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把手放在膝盖上。沈与续也没正眼看她,而是很认真的看着文件,时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
正午的日光浸润了病房的玻璃窗漫上他的衬衫,他是很认真的在问她问题,她也很认真地回答。当她要回想的时候,她眼珠就会滴溜溜地转,活泼又灵气,如同一只小狐狸。以前做不出高数的时候,她也会像这样,捧着卷子巴巴来找他,他就教她做,她拿笔头抵着下巴,微微抬起头思考。整个脸廓有一个漂亮的弧度。
好久没有这样好的天气了,太阳好像不会落下一样。
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沈与续轻轻合上,她也跟着松了口气。刚想活动活动腰椎,又发现大老板还在这里,只好重新端端正正。沈与续觉得好笑,接着听她问:“沈总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他摇头,将文件放到文件袋里封好,放到一边。“这个就放在我这里。”
行吧,怎么安排,都由他,反正她今日答题打卡完毕,可以溜了。
沈与续问:“几点了?”
她低头看手机,因为之前开了静音,故而没听见。足足有十二个未接电话,十一个是钟豆豆,一个是程序。
“一点半了。”
糟糕!
“够了。”沈与续说。
“什么?”她抬起头来。
“没什么。”沈与续别回头去,一脸正直地说:“我渴了。”
之宜认命地给他倒水,然后走到窗口去回信息。
给钟豆豆自然不能回电话,只能发个信息:临时加班,还在开会。和一串晕乎乎的表情。然后是程序,她重新打给他,不过一会就接通。
“程先生您好!刚才在开会,没听见您的电话。有什么事吗?”
程序说:“啊,没什么大事!那个就是,上回约会那次,请你吃饭挺不好意思的。今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本来就是偶然的事情,其实很没有必要。再多生牵扯于彼此也无益。她于是婉言谢绝:“真的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没有时间。”
程序虽然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也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这种事情,不能强求。随缘就随缘吧。
等之宜处理完这些事回去的时候,医生正在查房。
“诶!任加一!”为首的那个白大褂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对她挥了挥手。
“陈医生!”
病床上的男人闻声转头看她,神色不明。
“嗨呀!好巧!你怎么在这里?”陈渝看了看病床上的人,也就明白了大半,长长“哦”了一声,很是欣慰地看着她:“你这是放不下心啊。”
陈渝和她的认识,是在五年前的那一次车祸后,在医院的花坛边上。那天出了大太阳,钟豆豆催着她出门散心。豆豆说别呀,情场再怎么失意,也不值得为渣男伤心,姐妹天涯何处无芳草,说不定还能在明媚的阳光下遇见美丽新世界呢。她既然这么说,之宜也不好拒绝,谁知道美丽新世界倒是没发现,发现了一抽着烟的忧郁白大褂,就是陈渝。
陈医生追不到女朋友,陈医生无比忧郁,想到办公室里不能抽烟,上天台又容易让别人误会,索性到花坛来,边上坐这个垂头丧气还绑着纱布的姑娘。陈医生回想了一下《日内瓦宣言》,还是决定发挥一下人道主义精神。
任之宜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搭话的白大褂,忽然成了她的心灵导师,当然,是他自封的。
陈医生毕竟是过来人,语重心长,“妹妹啊,要放宽心一点嘛。不要为了不值得的男人想不开,要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广阔的嘛!”
导师不导师不重要,他只是希望病人能快快乐乐地。感情这种事说来也麻烦,但是为了眼下的感情纠结无可厚非,为了已经过去的感情而纠结,那真的很不值得。
所以陈医生在劝解完成之后,还会献唱一曲《往事随风》。
岁月真的是弓上箭,他们都认识五年了。五年里陈医生还算是收获满满,追到了喜欢的姑娘,并且成为了一个准爸爸。
之宜自然是高兴,她冲他笑:“不是,这位是我上司,公司让我来帮着照顾。”
病床上的男人挑了挑眉。
他们都没空注意沈与续。陈医生拿笔敲了敲纸面:“哟,这是急性胃出血。”他语重心长:“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还是很重要的嘛!”
病床上的男人冷笑了一下。
陈医生照例完成本职工作,低头记了几笔,顺道说:“晚上一起吃个饭?”
“好啊,老地方。”
“完全没问题!”他比个OK,转身出了病房。
任之宜顺道送了陈渝一程,转头回来的时候,病床上的男人正侧头看着她。
“任小姐。”他很平静地说:“以后寒暄、打招呼,请到病房外面去。”
他说:“你吵到病人了。”
反正电影是看不成了,被他说一顿也没什么。只希望钟豆豆不要抡棒槌来捶死她,就万事大吉,谢天谢地。
之宜于是问:“您饿了吗?我去给您带午饭。”
“谢谢,不必。你可以走了。”
好啊,反正饿着的又不是她。
她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出了病房。
陈渝在外头等着她,见她过来,朝她招手。
之宜小跑过去,和他并肩趴在窗台。城市的午后,日光把灰尘都照得清楚,也自然能照亮往日。
陈渝指了指病房,乐呵呵地:“不只是上司那么简单吧?”
她不经意避开他的话题,打量他两眼,道了声恭喜:“看样子你气色不错,想来大医生是工作顺利,家庭美满?”
“还不错,啊!是非常不错。”大医生笑了出来,颇为感慨:“所以呢,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困难而打倒,那有志者事竟成嘛!感情这种事情,争取不来,那就努力争取!”他眨眨眼:“我看他对你还是挺有意思的。”
之宜笑,望着对面马路的车流,人这一辈子会与多少个人擦肩而过啊。过去了就过去了,还抱着过去死命纠缠,未免太傻。
大医生见她不说话,只好重新做回了心灵导师:“你想想,五年前你住院的时候,那多憔悴。可怜兮兮地坐在花坛边晒太阳,活像只没吃饭的兔崽子……啊不是,我就是打个形而上的比喻啊。”大医生顿了顿,把窗框那么一拍:“你看你现在,多有精神是吧!所以这世界上,人若是自己看得开,放得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惆怅一渣男?你现在眼前这个不也挺好的嘛?”
“停下你的八卦。”她及时制止了他,她的眼神虚无缥缈,也不知道落在哪里。
“我已经放下了。放下过去,就是放过我自己。”
陈渝动了动嘴皮子,却也不想让她为难。歪着头叹了口气,把两手一摊:“OK,我多管闲事。作为补偿,晚上你请我吃饭吧。”
第十四章
晚饭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当年之宜对医院的餐深恶痛绝,陈渝就带她来这里吃饭。陈医生一直奉行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亏待谁也不能亏待自己,难为谁也不能难为自己。哪怕全世界都跟你过不去,你也不要死死地跟自己过不去。那么,如何让自己过得去呢?从非专业的角度来看,就是吃喝睡。毕竟俗话说,吃饱喝足,万事不愁!
他们点了一些家常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闲聊。医院附近的这种小厨房,食客的聊天不外乎是亲友或者自己。世态人情,反而微缩在这么一个小饭馆里,那么多人那么多故事,都在这样一个小饭馆里,同时呈现。
之宜给他盛了一碗饭,笑着说:“其实我挺好奇的,当年你不是不敢向她表白吗?”
大医生顿了一下,反而也笑了笑,先说了声“谢谢”,眉宇间颇见感慨:“做医生的,见多了生离死别,总是觉得人这一辈子挺短的,有的时候还觉得挺没意思的。有些病人,你说他穷吗?并不穷,人家家财万贯啊,可是病痛并不会因为财富多少而选择性地降临,也不会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而延缓时间。所以昨天今天明天,我永远选择今天。当下是可以把握的。”大医生看着她,接着说:“与其期望明天的幸运,不如把握当下的幸福。”
之宜拍拍巴掌,努力吹:“大哲学家。”
大医生把筷子一撂,瞪着她狠狠地说:“任加一你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耳鼻喉科或者脑科,我说真的我那边有熟人的!”
之宜回去的时候,一个护士正在给他上吊瓶。
病床上的男人应该刚刚睡着,护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便在外面等着。
护士有点生气,压着声音说:“怎么搞的!知道是胃出血还不重视!病人刚刚复发胃出血,家怎么人影子都没看见!这刚刚才休息了,你在旁边看着点滴吧。”
“家属”认命,唯唯诺诺又很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送走护士,放轻了步子走进病房。
沈与续睡着的时候其实很好看。她以前就喜欢趁沈与续睡着的时候去数他的睫毛。一个大男人,睫毛又长又浓密,她以前觉得很好看,现在却觉得根本看不透。
她恍惚地想着,又想起五年前同样在病床上的自己。每天呆滞地望着窗外。这五年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要放下,她对自己说放下吧,放下过去,也放过自己。
毕竟是刻骨铭心爱过的人,爱的时候爱得轰轰烈烈,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很幸福。要割舍的时候就只能挥刀子,弄得一手鲜血淋漓。
痛么?自然是痛的。痛也要自己捱着。总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伤口淡忘掉记忆,于是劝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念。
他微微皱着眉头,想来还是有点疼。之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他却如同一个孩子般的,握住她的拇指。
双手相触,温温热热。
她的心也跟着,软了软。
她晚上回家的时候,钟豆豆出乎意料地没有捶死她。
豆豆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噼里啪啦一连串指甲叩在屏幕上的声音。她咧着嘴望着屏幕笑。
“哎呀,回来啦!”
之宜换了拖鞋走到她身边,豆豆却把手机一关,一脸神秘:“大宝贝!我跟你说!今天还好你没去,不然耽误我泡帅哥!”
“帅哥?”她凑近了一些,豆豆却把手机捂得死死的:“超级超级帅!超级超级有气质!啊!吱吱!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帅那么有气质的人啊!怎么这种人还可以被我给遇上啊?”
“有约你下一次吗?”毕竟惊艳人却又烂尾的艳遇可不少。
“有!”豆豆猛地点头,得意洋洋:“明天下午五点,请我吃和牛!”
“格调真高。”之宜感叹。
沈与续出院那天,季知明亲自开车过来接。
季知明带着任之宜先去办出院手续,病房里就只有沈与续和陈渝。衣冠楚楚眉眼间已丝毫不见病态的沈总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前这个白大褂一把,相貌平平,衣品一般。他于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和她很熟?”
“啊。”大医生回过神来点点头,友善地微笑:“挺熟的啊。我跟她关系挺好。”
沈总顿了顿,大医生秉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和一颗躁动着的八卦的心,试探性地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你……”
“前男友。”沈总略带矜持地点点头。
没料到大医生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盯了沈与续好一阵子,最后“啧”了一声,低声骂:“斯文败类!”
沈总瞪大了眼睛。
陈渝也认得季知明,两个人见面自然高兴,还商量着等孩子出生要见见孩子,满月酒一定要来的,但是不随份子。
大医生恨得牙痒痒,说季知明你这个奸商。
季知明拍拍他的白大褂,转头对之宜:“今儿我把话说在这里,改天他孩子办满月,我接你一起去吃满月酒,份子要么你帮我出,要么咱俩都不出!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我代表人民拍死你这个奸商!”大医生反手就是一拍,把奸商拍得四处乱蹿。奸商跑到沈与续床侧,继续耍赖:“好啊陈医生你打我!你不讲医德!你要是把我打伤了我干脆赖在医院不走了!”
之宜和陈渝都瞅着他笑,唯有坐在病床一侧的男人,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晦暗不明。
陈渝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季知明下地下车库,大医生忽然喊住她,示意她到一边说话。之宜看了沈与续一眼,他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遂与他交代一下,小跑到陈渝身边。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亮又坦荡。大医生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忽然又想到五年前的同样的日光。彼时他们都是伤心人,两个伤心人在一起,互相开解,互相陪伴。如今他已经触摸到了幸福,他希望她也幸福。
大医生伸出双手拥抱她,在她耳边说:“在爱情面前,你怎么能放过你自己。”
之宜愣了一下,季知明已经在不远处喊:“上车了!又不是不会再见,下次让大医生请我们吃饭嘛!”
陈渝于是松开了手,朝她无奈地笑了笑:“去吧!我可不想被某个奸商讹一顿饭。”
这是她第一次来沈与续的家。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租着一个很小的房子。那个时候她还在读大学,大三大四的时候课惯常少,知道沈与续胃不好,她就时不时去给他做午饭或者晚饭。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两个人一起做饭,都是很幸福很快乐的事情。
如今他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了,遥不可及。
指纹锁“滴”地一响,门豁然打开。季知明宾至如归地套了鞋套走进去,一边回头笑着对之宜:“来这就跟来自己家似的,你一点也不要客气。”
走在最前面的高大身影蓦地一顿,他几乎是触电般地转过身来直直望着她。而之宜选择避开他的眼睛,弯下身来,套上鞋套,跟在季知明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