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明言站在一座独独不亮的路灯下,忽然身影变得很渺小。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弗明言始终在我们的关系里占据主动权,他流露出脆弱我就跟上,他抗拒我我就乖乖退回原处,生怕打扰。
我始终不觉得我卑微,我在小心翼翼地守护我一击即碎的自尊心。
我只能柔声安慰他:“你有外公呀。你外公对你也很好。”
弗明言的心事倾泻而出,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聆听。我甚至怀疑他喝多了,他脸红到脖子根,话多得不得了,颠三倒四,还夹杂着间或说不下去的沉默。
弗明言当时十六岁,他从上幼儿园开始父母就不在身边。他中考父母不在身边,他是江州一中自主招生提前录取的,最兴奋最激动的时刻,他的父母甚至搞不清楚什么是自主招生。
上了高中,外公岁数越来越大,越来越糊涂,对他的照顾也仅限于最低的温饱,家里请了做饭非常重口的阿姨,他每吃一口都要拿水涮一涮,但是外公喜欢,他也不提意见。
弗明言喜欢穿校服,因为校服始终那么宽大,宽大到他再也不用担心会小到禁锢住肩膀。
妈妈从外地寄回来的衣几乎都不合身,他从来不穿。贴身的衣服一直都是他自己洗,他也负担起外公的衣服。
阿姨三天收拾一次卫生,因为外人总是随便进他的房间,他从来不敢乱丢东西。
“不能在外人面前不体面。”他这样说。
弗明言此次停课回家,没有父母支持,他不敢打电话告诉他们,因为说服他们要花很长时间。
从小到大,最关心他学业的只有老师们,但是老师不是亲人。
弗明言孤军奋战很多年,以往他做什么都一帆风顺,可是他面临未知的体验,也会害怕,也需要有人支持。
所有的老师都不敢担责任,对于他停课两周的决定都是说由他自己决定。
他今年十六岁,他能决定什么呢。是决定自己的前途,还是决定自己跌宕起伏的心。
“季子期他妈妈什么都为他操办好。一中的自招我是从他那里了解到重要性和行情的,其实后来那些补课班老师都告诉我了,但是你明白吧,老师告诉我的,我很希望也有人也能提前打听了告诉我。”
我和他隔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父母一直在身边,我无法体会他的感受。
他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神态一直都很平静,我反而听得鼻子酸酸的。
我只能说:“你别哭啊。”
弗明言奇怪地看着我:“我哭了吗?”
我轻轻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那一瞬间我的心在狂跳。
弗明言想了想:“我身边的朋友基本都知道我家庭情况。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所以就想告诉你。”
我呼出一口长气:“我……”
“我每次心情不好,就像祥林嫂一样抓住一个人就一直说,一直说。你会不会嫌我烦?”他这句声音格外得小。
我睁大眼睛:“不会!我绝对不会嫌你烦的!我每次骚扰你,问你题目,你还不嫌我烦呢!”
“不要把我今天告诉你的说出去。”他整理了一下书包,然后说:“走吧,快进小区吧。”
我担心地注视他的眼睛:“那你回家的时候岂不是快十二点了。”
他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一男的怕什么。”
“男孩子也要注意安全!”
他翻了翻眼睛:“两星期后见!”
“两星期后见!”我大声地说着。
那是高中我最了解他的时候,上了大学,我就再也不了解他了。
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他还会不会因为没家人关心伤心难过得像个小朋友,他的新烦恼又是什么呢?
放在以前,我可以放下我的自尊心,去主动联系他,获得他最表面的近况信息,但是我再也不好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诈尸更新——
第15章 、元旦的真相
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在包饺子,她看到我回来,很高兴地问我,“你和你表弟谈得怎么样?”
“很差劲,……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在包饺子,她看到我回来,很高兴地问我,“你和你表弟谈得怎么样?”
“很差劲,他太不懂事了。”
我妈扬起眉毛,“哦呦,你很懂事吗?”
我翻着眼睛,“干嘛,我还不懂事!”
“你高中那个状态,动不动一个礼拜都一言不发的,回家就写作业,越写越晚,还一边吃饭一边掉眼泪,问你你也不说,你还不够操心啊!”
我躲进厨房洗手,狡辩道:“我好歹没让你花钱啊,他上一对一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我高中没补过课。”
“那你不是有各种同学带你嘛!你要没那些同学,你能上师范?”
我叹了口气,坐在餐桌前,“是啊,拼了老命考了六百多,我真的够懂事了。”
我妈也跟着叹气,“你说言言那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就这么不爱读书!把你叫去开导他,也不行,你是怎么开导他的啊?”
我跟着她择菜,“没怎么开导他,他嫌我烦。大道理谁不懂,他早就听腻味了。我把他带去吃了顿饭,他欢天喜地的。”
我妈不高兴了,“你怎么办事的,这么敷衍!你表姐当初给你做心理辅导做得可认真了。”
我皱着眉头,“表姐干嘛不去,让我去。”
“你表姐都离高考多少年了!”
“我也大三了啊,我哪能记得高三的事!何建国又带毕业班了,妈妈你清醒一点!”
我妈呵呵一笑,“你这么念旧,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斜着眼睛看她,冷笑着折断了一根芹菜。
我妈哎呀了一声,“你还记得你高中那个男同桌吗,特别拽,A大那个!”
“弗明言啊。”我现在伪装淡定的技术炉火纯青。
“他外公去世了,以前他外公不是还给我们家柿饼。好好的老人家,快元旦那阵说没就没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真空落落的,老想起来你背个死沉的书包,顶老大个黑眼圈出门上学的样子。我去你房间坐了坐,你还有一本什么教辅材料没丢。”
我听到「去世」这个词的时候,就呆住了。也只能听到她还在说话,我被死亡的消息冲击到大脑宕机。我根本想不起来什么教辅。
“元旦?”我呆呆地看着她。
“他外公得有八十多了,今年冬天中风了,快元旦那会怕麻烦家里人,自己半夜哆哆嗦嗦上厕所,然后摔下去就没起得来。
我也是碰到季子期他妈妈才知道这件事的,听说你那同桌,那男孩子连夜坐飞机回来,没见到最后一面。大家欢欢喜喜地过节,那孩子直接病倒了,还发着烧呢,又回大学了。”
怪不得他消瘦成这样,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
怪不得丁海灵要在元旦后不远千里去看望他,因为他们青梅竹马,他外公去世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弗明言的欲言又止,弗明言不回我的微信消息,我的斤斤计较,此时全部涌向我,几乎要将我吞没。
一股悲伤从牙根涌上来,我的唇齿都麻了,只剩下手一个劲地抖。
她欲言又止,又怕伤害到我一样,“你留着你高中同桌的卷子,150的。那孩子字也写得好看,我看不懂,也知道一定是好孩子。
教辅里面除了题目,还有什么「高考加油」,「和他一个城市」,「努力啊,不然一辈子都追不上」的话……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看的,是几乎随便翻一页,都有弗明言这个名字。”
她担忧地看着我。
我喉咙哽得疼,转身进了我自己的房间。纯白上的书桌上紫皮的数学《五三》很显眼,它当初折磨得我头皮发麻。
潦草的书写,匆匆的解题过程,一一提醒我当初的自己在高考面前有多狼狈。
这里头夹了很多纸条,有简便算法,还有一些现在看起来尬到牙酸的励志语录。
语录里有我网上抄的,也有我自己想的。我自己想的,都关于弗明言。
边边角角里总写着弗明言的名字,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咒语。
我真的不害臊,一直也不收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种事我做了太多,这本教辅也不稀罕。我早就忘记了。
我翻到了那张答题卡,应该是某次周考的历史残留。他好像很少有浑浑噩噩、精神不济的时候,考试的状态永远很好。力透纸背的书写印记在背面凹凸不平,仍然能被我抚摸。
我展开整张答题卡,确实是答得完美无缺。
我暗恋的这六年,在函数和集合符号里,少年时的蝴蝶,振翅欲飞。
答题卡写得很干净,只有一个地方有一个黏糊糊的痕迹,我试着用手拈了拈,我立刻明白过来了,是柿饼。
他给我讲题,我们一块吃柿饼,他让我把他的卷子带回家看,随手折了。
柿饼、弗明言、他外公。
我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给我发新年祝福,我居然还戳他肺管子。他最憔悴伤心的时候,我还说这样的话。
早上我还开开心心地领着表弟去吃饭,然后我见了邱逸,他对着我一通胡说八道,再然后我见了弗明言,他冷情冷意一如往昔。
原来,元旦的时候我窝在宿舍舒舒服服地看电影,他急匆匆回去奔丧,我纠结他不回我消息,他又发着高烧赶回A城。从来只有我一个人矫情,所有人都在向前看。
我妈妈悄悄地走进房间,我一回头眼泪就落下来了。
“妈,我觉得我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我妈妈一把抱住我,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自责过。她把我搂在怀里,好像我只是个小孩子,一会拍一下我,一会拍一下我。
他外公去世了,从小到大陪伴他长大的唯一的亲人去世了。
我为这个事实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突然发现,丁海灵比我有用多了。
她是他真心喜欢的女生,她是他的青梅竹马,认识他超过十五年,尽管她在我们这些人眼里虚荣肤浅,但是她一发现他出事就能奔赴千里去找他。
我扪心自问,如果我第一时间得知了他外公去世的消息,我根本不会去找他,因为我们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关系,因为我若有若无的自私,太关心他我怕暴露我自己。你看,我根本不如丁海灵。
我一直回避一个问题,我其实非常想要他反过来喜欢我。
我是不是应该给他道歉?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旧事重提,反而又戳他伤口。
九点钟,我从床上跳起来,拨了电话给黄明嘉。
黄明嘉对我而言,是一个荒唐但是又靠谱的朋友。她不怎么和我联系,但是我们在理科实验班是同甘共苦的好朋友,跟不上老师的时候抱头痛哭的就是我们俩。
是真的抱头痛哭,我眼泪井喷,她抽抽噎噎,我们商量一起去文科班学文,最后谁也没去。
但是上大学之后,她信马由缰的天性开始释放,我仍然古板地读书,就渐行渐远。但是我此时此刻想抓个人来倾听我,她是最合适的。
黄明嘉的电话很快就通了,她的声音传来:“愿愿?怎么啦!想起来给我拜年了,哈哈哈!”
整个房间静悄悄的,我突然哽着嗓子说不出话了,她这才觉得我不对劲,急忙询问我:“怎么了?”
夜风在吹,我打开窗户,我对着楼房间逼仄的空隙,哭着说:“我再也不想喜欢弗明言了。”
黄明嘉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还喜欢他?几年了!”
“六年。”
我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弗明言的,她也没有问我怎么知道她知道这一切。
我们拥有古怪的心有灵犀,我感到黄明嘉正在电话那头抓耳挠腮,我就笑了一声。
“为什么啊,你和他怎么了。我感觉你们上大学之后也不熟啊,你怎么能坚持这么久?”
“可能是没有更值得我喜欢的男生出现吧。”
我脑子里浮现了很多人,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的陈珏,曾经坐在图书馆我座位对面的学长,给我发了一个月早安的地铁搭讪的卷毛男生,做志愿认识的害羞的学弟,楠楠介绍给我的辩论社社长……
他们不是没有闪光点,有的甚至对我表达了直白的好感,我心跳一阵子,总会脊背发凉,我完全忘记弗明言了吗,如果我答应了他们,弗明言来找我,我不会跟着他跑吗?我渐渐冷静下来,就干脆地拒绝了。
黄明嘉砸吧了一下嘴:“这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亲爱的!六年,六年都够一青葱少女结婚生娃了。你干嘛呀你,我觉得弗明言长得又不帅,性格又那么怪,家里又不是特别有钱,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你别告诉我,你还记挂他当初教你做题那点恩情吧。”
我想了想,我真的快不记得我到底喜欢弗明言什么了。我喜欢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瞬间,珍藏了许多片段。
他路过我,高高在上地讥讽我,他路过我,面红耳赤地对我道歉,他成为我的同桌,在春夜里落荒而逃,他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跟在我身后蹭早饭,不看我的眼睛给我提来一大袋子柿饼,我还记得他骑着单车大喊我的名字,也记得他把手借给我告诉我不要着急,更记得他的脆弱,记得他偶尔的孩子气。
“我……记挂我和他的距离。无论是智商、专注力、恒心的差距,还是得到的荣耀的差距,或者是心态上的差距,他好像从来不觉得自己很可怜,但是我……总是在他面前矮一头。”
“那你为什么要矮他一头?他是A大冷门专业的,又难又不好就业,还人缘那么差。
你呢,也算个小美女,又不是没人喜欢你,N大分数线不也挺高的,还好找工作呢。也没有什么天差地别吧。”黄明嘉诧异。
黄明嘉从来不在任何男生面前自我矮化,自我贬低。她对所有的男生都志在必得,季子期当初是我们公认的乖宝宝、高岭之花,她每天跟在他后面笑嘻嘻地喊班长,季子期对她死心塌地了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