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弗明言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可以说是刻板冷漠,也可以说是无聊沉默。
弗明言个头不矮,头小脸小,皮肤青白,只有鼻子长得还行,眉毛和眼睛挨得略近,总显出阴沉沉的样子。
他似乎没什么爱好,也可能是我从来没了解到他的爱好。他不喜欢打游戏,但是很多人一起玩的时候也会参与。
他不喜欢管闲事,但是确实管过张子钰的闲事。他不爱追星,球星从来没听他提过。
他平时几乎不流露情绪和感情,总是面无表情地低头做题。
弗明言几乎没有厌恶过学习,他一挨到座位上,神思就能进到书本里,一低头就是两个小时。我唯一看到他流露过的厌学情绪,是他高二的生物竞赛。
他对我说这是背水一战。如果他拿不到省一,他就放弃生物竞赛。
弗明言那段时间时常缺课,被带到学校最高的建筑的顶层接受小班教育。
他被给予厚望,所有的科目都让路了。何建国对学校这种做法很不满,他觉得正统高考不应该给自主招生让位。
弗明言理解何建国的想法,但是他对我说:“如果我不坚持,老师们会对我很失望。”
我不理解这种被所有人给予厚望的感觉,所以我无法感同身受他的压力。
他一直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我无法想象他如果失败,要有多少老师对他失望,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还能不能担得起。
星期五的晚自习,他手脚麻利地把所有的书塞进书包,然后又把它们都拿出来,只拿上了生物竞赛相关。
弗明言突然低声对我说:“李愿,放学后有空吗?”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空,没空我也会为他有空的。我点了点头。
弗明言抿了抿嘴,然后说:“我不想和邱逸一起,但是我受不了了。”
弗明言之后半个月都没来学校,花了整整半个月只为生物竞赛做准备。
我收拾书包的时候,他已经冲出教室。我慢吞吞地走到学校大门口,炸土豆饼火腿肠的香气弥漫着,我寻找着他的影子。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就乖乖跟着他走。
我发短信给我妈,说和黄明嘉去吃麻辣烫了,十一点之前一定回家,此时已经是十点十一分。
弗明言根本不问我的意见,好像他知道他提什么要求,我都会义无反顾地乖乖照做一样。他走在前面,我跟着,小心翼翼地躲着小摊贩。
他忽然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子,这个时候我才感到害怕。
巷子的尽头是一家网吧,五光十色的标牌写着:世界网吧。
我快步跟上他:“你干嘛?”
弗明言如梦方醒:“你没来过这里吧。”我点点头。“哦,那不好意思了。我总忘记你是个女的。”
我深吸一口气,怨念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他非常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便把我拉进了世界网吧旁边的一家小店。
他还没来得及冲我展露出完整的笑容,我就和班长打了个招呼:“Hi,季子期。”
季子期和邱逸面对面坐着,俩人面前各自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还有若干配菜和饮料。他们显然对我们俩出现在这个地方十分意外。
弗明言突然回过头小声对我说:“邱逸也在学竞赛,所以我不想和他一起。今天晚上,我一点竞赛相关都不想谈。没想到冤家路窄。”
我龇牙一笑:“那说明你和邱逸心有灵犀嘛。”
弗明言翻了个大白眼,他很不客气地把邱逸的书包丢到了隔壁桌上,然后自己往脏兮兮的凳子上一坐。季子期礼貌地腾了地方,我于是坐到了班长的旁边。
弗明言扬手叫来老板娘,眼睛也不抬一下:“我要牛肉汤面,多加辣,加鸭血和锅巴,然后女生——”他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嗯,虾仁馄饨,不要葱姜蒜。”
我有点脸红:“不要假装很了解我!”
“哦,那你吃什么?”
“虾仁馄饨,不要葱姜蒜。两罐可乐。”我没好气地说。
弗明言胜利一样笑了。那是这么多天来一个毫无负担的笑容。
邱逸好像觉得我一个女生大半夜和弗明言出来没有什么不对的样子,很坦然地勒索弗明言:“等会我要吃你碗里的牛肉和鸭血。”
弗明言白眼一翻:“叫爸爸。”
“儿子!”邱逸嘴硬。
“滚。”
弗明言伸手拿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季子期抬头拿了一双给我。
我摇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了铁餐盒,拿出了我自己的一双筷子。
邱逸的脸抽了俩下:“你怎么和蒙毓一样。”
我高二的时候住过一段时间的宿舍,和蒙毓是舍友。她手把手培养了随身携带餐具的习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不怕麻烦了,可能是心理觉得这样能干净一些吧。
“黄明嘉也这样。”季子期忽然说。
弗明言讶异地挑了挑眉毛:“你挺关心她。”
季子期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神情,好像别人发现他路上捡了两百块钱一样:“班上的女生有时候中午不打饭,会定外卖。我看到过。”
我觉得气氛尴尬,便打断了这个话题:“你们经常来这吃饭吗。”
邱逸嘿嘿一笑:“不是!我们每次跑来上网,会来吃饭。顶多一个学期两次。”
面和馄饨都端了上来。我有点后悔刚才点了馄饨,因为面看起来格外好吃。
邱逸一把搂住弗明言的脖子:“哇哇哇!!爸爸我爱你!”
我没滋没味地搅动了一下馄饨,今天弗明言明明就是有话和我说,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托着腮看了一眼他汗涔涔的额头,叹了一口气。
邱逸刚才还花枝乱颤,现在居然又忧郁了起来,他忽然凑近我:“我一直觉得我们班女生里最不好懂的就是李愿。”
我嘴角抽了两下:“为什么要懂我?”
季子期悠闲地补刀:“最不好懂的是言子秋她姐吧。”
邱逸很认真地摇头:“不是,李愿有种无欲无求的出尘感,言子清好歹对好成绩的渴望是一目了然的。”
那可不,她每天趴讲台上问老师题目。我被邱逸弄得很无语,我的想法和渴望就坐在我身边,他也看不出来,他睁眼瞎。
季子期夹起一块腌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和弗明言。我脸一下子就红了,瞬间祈愿季子期也是睁眼瞎。
弗明言忽然说:“我也觉得李愿很不好懂,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好像每天都在做白日梦。”
季子期不是,对面俩都是睁眼瞎。不过也好。
馄饨太烫,我吃得很急,几乎没吃出什么味道。我不停地看我的老人机,我妈暂时没给我打电话,但是我离危险区也不遥远了。
我很着急,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弗明言神态里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但是在这家油乎乎的小吃店,几个男孩子一搅局,他想对我说的话全说不出来了。
季子期看出来我如坐针毡,好心地问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你们俩本来来干嘛?”
“我也没问你你干嘛来这啊。”弗明言懒洋洋地回呛。
“我心情不好,不想那么早回家看到我妈。”季子期压抑怒火回道。
弗明言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觉得你妈妈挺好的。”
直觉告诉我,那是故事的开头。
弗明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看了回去,可是很快他就躲开我的目光,躲得很不自然。邱逸忽然对弗明言:“你外公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弗明言又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长到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不太好。还是糊里糊涂的,但是好歹吃嘛嘛香,就是有点不认识人。”
季子期也关心道:“你父母还不回来吗?”
我喝了一口馄饨汤,竖起耳朵听着。弗明言吸了吸鼻子,低着头回答:“不回来。冻灾,他们那边的乡民要卖的特色草莓一夜之间全黄了,想回也回不来的。”
邱逸也不笑了:“又请了做饭的阿姨?你不是说上次那个偷东西吗。”
我感到一个陌生的、不坐在教室的弗明言向我展现出来了。
他们好像完全不不把我当外人。他们三个从小学就认识,初中是最好的朋友,互相之间最是了解。
家庭背景的真相一下子全向我涌过来,我了解的弗明言永远坐在教室里,腰杆板正,拿着一支笔不停歇地计算,好像从来不知疲倦。
他也不会露出投降的苗头,无论是运动会跑完三千米趴在桌子上无力地喘息,还是打完人被何建国骂得狗血淋头,他的神情从来不像现在这样脆弱。
我妈是社区医院的护士长,工作虽然忙碌,但是不是忙碌得毫无章法。
我爸在水利部门,每年夏天的雨季,他才会忙起来。我从小认识的家庭也多是这样的组合,没什么大富大贵,但是都是每个孩子家长反复操心,反复筹谋,在身边穿衣吃饭都管得井井有条,我从来没想到过弗明言父母都不在家里,只有一个年迈健忘的外公,和频繁更换的不省心的保姆阿姨。
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江州一中是江州市最好的中学,在这里上学的每个学生,家长几乎都把孩子的成绩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不说那些抛弃工作场所附近的房子来这边租一个狭小的旧房间的家长,就说那些每天晚上拿着饭盒等在学校大门外的家长,焦急等待的一张张中年人的脸孔,伸长了脖子从麻木疲惫的高中学生群里辨认出自己的孩子——这才是常态啊。
我们四个一起不说话了。弗明言忽然说:“新来的不偷东西,但是不太勤快。不过我也懒得催,正常做饭就行了。我外公稀里糊涂的,我天天盯着他吃药,没空盯着保姆。”
季子期说:“我觉得你父母至少得回来一个才行。不然,再到高三,你还这个状态吗?”
古旧的空调吹着让人口干舌燥的暖风,老板娘端着手机坐在我们旁边看青春爱情偶像剧。
勇敢的女主角晃动着一头黄毛,滑稽地穿着崭新的校服,在故作高冷的男主角旁边蹦蹦跳跳。
我转头看弗明言。他毛茸茸的黑脑袋低垂着。
没有想到,我居然看到了弗明言的眼泪,他眼睛里的湿润和难过很难让人不察觉。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我为我刚才急于让他对我倾诉烦恼的想法感到耻辱。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都是今晚他原本想要告诉我的,对我倾诉的,没有碰到邱逸和季子期,他也不会那么坦然直接地告诉我。
也许他晚自习的邀约只是一时冲动,他特别想找一个人把这些烦心事倒出来,也许他发出邀约的一瞬间就后悔了。我心里只剩下无限怜惜。
弗明言拿起一张餐巾纸,草率地擦了擦嘴。我的馄饨早就吃完了,也早就过了十一点。
季子期和邱逸面前只剩空空的杯盘,他们提起书包和校服外套,他们打算坐公交车回去。
我匪夷所思:“这个点还能有公交车?”
弗明言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了:“旅游巴士。就是传说中外地人专座的001号公交车。一中旁边不是有一个书法家的祖宅吗,所以步行到那个路口,能坐上双层旅游巴士,他们俩的家离另外一个景点很近。”
“那你怎么回去?”我担忧地问他。
“我……我走回去。”
我于是和他快步走在寒夜里,我裹紧了丑兮兮的校服,明天是周六,倒是不急着做作业,可是我要怎么摆脱我妈妈的连环追问呢。难缠……
我烦心地看了一眼沉默赶路的弗明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外公看你这么晚不回去不担心吗?”
弗明言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哪有老年人这个点还不睡的。老爷子每天晚上七点钟就睡了好吗。”
我追问他:“那你每天晚上回家,家里不都是黑的吗……”
“不会啊,老爷子会在餐桌上摆盏小灯,灯下还会有他白天写的书法。我们家春联都是老爷子写的,爱好广泛呐。”他调皮的尾音上扬着,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保姆呢?”
他平时才懒得和我说这些,今天他很耐心很缓慢解释道:“她不住在我家里。她上午把饭做好,晚上热一热就行了。卫生她三天搞一次。所以没有住在我们家里的必要,毕竟我是男生,不太方便。”
我冷得把手插进校服口袋里,忽然摸到了硬硬的东西,我摸出了一看,是黄明嘉塞给我的棒棒糖。
我立马递了一个给弗明言,弗明言揣进了兜里,没有立刻吃。
我裤子口袋猛地震动起来,我立刻掏出来手机,果然是我妈的电话。
我吓得三魂六魄都要飞出来了,居然都十一点半了。我颤巍巍地接了电话,讨好地喊了一声“妈妈。”
弗明言抱着胳膊笑话我,好像笑我妈过度关心我一样。我嗯嗯啊啊地应付妈妈,余光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挂了电话以后,我快步地往怡景小区的大牌匾走去。
弗明言突然对我说:“我挺羡慕你的。”
我感到一丝意料之中,但是又有点动容,我问他:“为什么?”
“我小时候特别羡慕季子期。我今天心里其实很乱,我特别想要有个人能无条件支持我,或者有个人能因为竞赛的事和我大吵一架。
大吼大叫也没关系的。竞赛学习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鸡肋,老师一直让我做决定,可是我不敢做决定。
我和何建国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回来自学,其实心里很没底……
万一我落下了课,补不上了,竞赛结果又很差……我根本决定不了。假条一拿到手,我就很后悔。
我小时候特别特别羡慕季子期。他妈妈什么都帮他拿主意,他根本不需要犹豫。刚才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你看着挺烦她,其实我觉得你没那么烦她。”
不过我的竞赛只是一个荒唐的备选项,没人指望我能有多了不起的成绩,我自己都不敢抱有期待。
但是,他是很多老师的期待,也是他自己心中的期待。十六岁的弗明言和我一样,畏惧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