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中国人?”苏用英语问,右手隐隐地掐着衣襟,眼睛想睁大,却又被控制着,眼神中满载着一份孕育了太久的期待。
“是的,我的名字叫段飞。”他半张着嘴,干咽了口气,一脸茫然地回答到。
“你叫段飞?是段飞?”苏立刻回问。
“是的,我是段飞。”
“哦,我是苏,请坐下吧”苏瞬间显得格外失落,却又不敢在脸上显露出来,往边上挪了一步,指了指沙发。“他叫段飞,不是苏逸军。”苏在心底依依不舍却又明确地告诉自己。
段飞用自己蹩脚的英语问苏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在她的家里。可苏的英文更不好,没有立马听懂他在问什么,只是腼腆地微微浅笑,然后走进卧室拿出药膏,递给段飞,让他在脚踝上再涂一次。
坐在沙发上涂完药膏,段飞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行李箱,然后继续用令人着急的英语和苏不停地重复“包,包;公交站,公交站。”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示意他等着,然后穿上了外套和鞋子,出了门。
不到十分钟,苏从家旁边的公交站边上的草丛里找回了段飞的行李箱,黑色皮质的,很小,也很轻,估计里面也就是一些最简单的衣服。
段飞扶着沙发,吃力地站起来,不停地点头表示感谢。苏并没有说话,只是稍显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准备早点。
陌生的两个人,在同一个深秋的清晨,一个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揉着脚踝,一个站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忙乎着。段飞性格很开朗,有种自来熟的感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停地用干涩的英语和苏说着话,似乎她都能听懂似的。
第2章
原来,他来到匈牙利,是为了找自己的女朋友。
两个同住在北京的人,却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面;有一天女朋友突然给段飞发了一条信息,上面有一个地址,就在距离布达佩斯不算远的一个小镇上,还说只要他能够在十天内抵达那里,找到她,她就会答应他的第三次求婚。
前一天傍晚,段飞在苏家旁边的公交站换车时,被一个急速跑过的年轻人撞倒了,他爬起来后发现,自己的手机和手提包都没有了。他奋起去追,在苏家院子外转弯太急,被绊了一下,摔进了苏家的院子里,扭伤了脚,也碰到了头。
“我说这么多,或许你根本都听不懂,对吗?”段飞放下卷起的裤脚,又抬起眼看了一下正在厨房里忙乎着的苏。
“一部分吧”苏把早餐端到客厅的餐桌上,同时有些尴尬地笑着回答。
苏和段飞分别坐在餐桌的两边,面前两个洁白的盘子里是同样的三片烤面包和一个形状极其一般的荷包蛋,还有五六片切好的香肠。两杯牛奶,一杯温的,一杯凉的,温的是给段飞的;她之前从网上看到过相关报道,说中国人的胃不喜欢冷的饮品。其实,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默默地记住了所有她了解到的关于中国的事情,仿佛正是为了某一个人。苏说了句“祝你胃口好”,然后便示意段飞享用早餐。他们的视线平缓交织过,看彼此的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奇怪感,可那个画面又“怪异的”温馨。两个相互不识之人,居然莫名其妙地就坐在了一起。或许那就是所谓的生活,无法预料的生活。而苏居然完全没有让这个陌生的男人吃完早点就立马离开的意思,至少在他脚伤痊愈之前,还没有。
吃完早点,段飞说了声“很美味,十分感谢。”然后起身准备坐回到沙发上,却无意间看到厨房门边的墙上挂着一个掉了些漆的土黄色金属相框,显得有些陈旧,大概是10x15的大小,照片上是苏和妈妈还有外公外婆的合照。画面上苏坐在桌子中间,头上带着生日帽,面前是点着一根蜡烛的冰激淋蛋糕,照片的右下角上的拍照日期依然清晰可见:2002/11/13。他皱了一下眉头,突然意识到那天正是苏的生日。
段飞看了一眼正在收拾餐桌的苏,然后一扭一扭地坐回到沙发上。苏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盘子,在抹布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找到了“CCTV-4欧洲”频道,正在播放着《远方的家》节目。段飞无比惊讶,苏不会中文,没想到在她家还可以看到中国的电视节目。他本想去问个究竟,可是又怕句子会太复杂,想想自己的英语,还有苏那也不怎么样的英语,算了吧,便打消了心里的好奇,只是瞪着两颗惊喜的眼珠子,又转过脸看了一眼苏。
苏收拾完厨房,走到阳台,给三盆长得还算鲜艳的水仙花浇水。段飞坐在沙发上思前想后,一会儿看着电视,一会儿扭过头看了看阳台上的苏,最后还是张开了嘴,问她要不要去买蛋糕,晚上想陪她一起过生日。苏先是一惊,从阳台回到客厅,放下浇花壶,又转过脸看了一眼厨房墙上的那张照片,想了一会儿,嘴角浅浅向上微动,说“好的”。
晚上八点,苏许完愿,吹灭蜡烛,拧开客厅里的灯。段飞唱完生日歌,又祝愿她在往后的生活中,一切都幸运。苏谢过,然后平静地对段飞说,她已经四年都没有过过生日了。生活里就她一个人,早就没有了生日的概念。说完苏又转过脸看了一眼厨房门旁墙上的那张照片,对曾经的某段回忆,久久怀念。
经历的沧桑多了,想要的东西便少了。或许只是一次温暖的拥抱,亦或许只是一个来自“陌生人”的微笑,就会让苏觉得很好。
段飞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去“打探”苏的故事。她的双眸在那一刻显得极其浅薄,似乎只要一个稍显过度的问题,都会轻易地戳破她的内心。
房间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压抑起来,只有电视在放着他完全听不懂的匈牙利新闻。段飞灵机一动,偷偷用手指抠了一抹蛋糕,突然往苏的脸上抹去。她被吓到了,侧身一躲,段飞居然把蛋糕抹到了她的眼睛里。本想调节一下氛围,他被苏的过度反应也吓到了,赶紧在卫衣上抹掉手指上残留的蛋糕,然后迅速从餐桌上抽出两张纸巾,一边道歉,一边帮苏小心翼翼地擦眼睛。她微微抬起头,老老实实地站着,不敢再动,距离段飞的下巴很近,可以明显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水味。他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苏的脸,就像是一根魔法棒点亮了一颗红苹果。她的脸,甚至脖子,开始变得滚热。没等段飞擦完蛋糕,苏便迅速抽了一张纸巾,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自己擦起来,还透过余光,瞄了一眼客厅里依然傻站着的段飞。
在那个失败的“玩笑”后,两个人只是尴尬且安静地吃完蛋糕,又道了晚安,各自便去休息。
躺在沙发上的苏,久久无法入睡。她被眼前的境遇困扰着,被这个从天而降的中国男人困惑着。他很贴心,很高大,很英俊,很善良,似乎段飞所有的特征都完全吻合了苏内心深处对一个“中国男人”的所有期待。
将近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段飞还没有睡着,隔着卧室的门隐隐约约听见客厅沙发上的苏突然开始说梦话,像是在呼喊“爸爸”,可是她并不会中文,段飞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他微微起身侧耳仔细听,苏又弱弱地喊了一声 “爸爸”。段飞一边借着昏暗的月光盯着白色木门,一边再次躺下身子,心里开始乱猜着苏的故事。
次日,段飞的脚好了许多,已经基本消肿,走路也不再很疼。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A4纸。他如是珍宝地捧在手上,上面是用“黑体”打印的一个地址,从上到下,同一个地址,他重复打印了至少有十遍。他是怕自己会忘记吗?为什么不把地址存在手机里,却要用如此“原始”的方法打印在纸上呢?苏顿时产生了好多疑问,却一个字也没有问出口。段飞看着纸张的眼神由柔软变得期待,嘴角偷偷地浮出一丝甜甜的微笑;然后他又从行李箱的内层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深紫色的精致方形盒子,打开检查了一下,站在一旁的苏惊讶地看到里面是段飞准备向女友求婚的一枚大钻戒,发着晶莹剔透的光亮。段飞显得很难为情地问苏可不可以陪他去找那个地址,苏没有拒绝。
苏知道那里不远,就在布达佩斯旁边的布达凯西小镇。坐上22路公交车,穿过已经枯黄的一大片树林,前后不到半个钟头,他们来到了一个格外新颖的地方。尤其是小镇的里侧,几乎都是装修精美的小别墅,有白墙黑瓦的,有黄墙红瓦的,还有美式钢化玻璃的。当然,虽然段飞对这个看似很富有的小镇感到新奇,但是他完全没有心思去过度关注,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张承载着他所有期待的纸。
苏走在前面,掏出手机,查看了一下路线。绕过两个街区,然后指了指路口边的墙上,写的正是那张A4纸上的街名。段飞很激动,再三确认他要找的是68号,沿着铺满枯黄秋叶的静谧小街,眼中充满期待地往前踱步赶着。
已经走到了36号,不算长的小街走了一多半。段飞停住了脚,往上拉了拉衣领,又往下拉了拉衣襟,显得有些紧张,却又藏不住脸上的亢奋,“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服。扭过头,看着苏,同时抬起手弄了弄头发,示意她“自己的形象还可以吗?”。苏羞涩地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段飞把右手插进外套口袋,摸了摸装有钻戒的盒子,确保它没有临时“玩失踪”。
目标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了写着68的门牌号,就在前面不到十米的距离。那栋房子的屋顶铺着番茄红的瓦片,白色的墙体上是一扇大大的玻璃窗,上面写着一些段飞完全看不懂的匈牙利语。
脚步停在房子前,紧攥着地址的手已经冒出了汗,浸湿了纸张的一角,段飞微微探着头,想从窗户里看到他期待已久的那张脸,却又不敢推门进去。苏站在他的身后,显得很尴尬,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时,一个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从屋里走出来,一只手往后理了理微卷的金色秀发,还特别好心地撑了一下门,冲段飞妩媚而又礼貌地浅浅一笑,让站在门前的他们俩进去。段飞在嘴角迅速挤出带有感谢之意的笑容,视线从那个女人的面庞轻轻掠过,直接投射到屋内。
环顾四周,段飞意识到那是一家小小的美容院。里面有一位美容师正在往一位躺在美容椅上的女士脸上抹一种墨绿色的膏体。这时,长相甜美的前台小姐走过来,和段飞打招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苏,问他们需要什么美容服务。
苏简单地和她解释说他们是来找人的,一位年轻的中国女人。段飞听不懂她们之间的对话,但是却看到前台小姐微微摇了摇头。他的心瞬间凉透了,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他的女朋友其实根本就没有来这里。她只是在耍他,可笑的是,这种“捉迷藏”的游戏早就不是第一次了,而他始终坚信着她对自己的“爱”是真的,就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那张纸那么真实。
段飞其实早就应该明白的,她是不会和他结婚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两家的生意合作,她或许根本就不会搭理他。有几个她所谓的男性朋友,其实和她的关系并没有段飞告诉自己的那么干净。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他逼着自己不去看清现实。五年了,他苦苦追求了她那么久,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或许,在女朋友的眼里,他本来就是一个棋子和废物。如此殷实的家庭背景,三十八岁的他,却一事无成。没有高学历,大学本科还是肄业,也不懂生意场上的那些东西,更没有什么专长技能。
爱一个人,没有错。可就怕爱上的是和自己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人。
爱错了人,也没关系,可就怕自己那份迟迟不愿去接受现实的“装傻”。
还没等前台小姐和苏把话说完,段飞便默默转身抬腿跨出了门,瞬间迷茫的脚步停在了路边的一个暗红色掉了漆的长椅旁,呆呆地坐下,手里还握着那张对折的且承载过他所有期盼和幻想的A4纸。一阵风吹过,纸从他的指尖滑落,那更像是有意而为之的“放手”,顺着风,在干冷的地面上,越飘越远。
段飞没有再说话,苏也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两个人或许是因为语言的障碍,亦或是心事重重,安静得仿佛是深秋的两片枯叶,同时存在着,却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对白。
段飞从长椅上突然站起来,把旁边的背包狠狠地扔到了马路中间,然后又跑过去,拼命地踢它,踩它,像是得了失心疯。苏吓得“嗖”地一声,从长椅上站起来,不敢动,不知所措。街边的路人很少,只有三四个,可是苏却感到无比羞耻,就像是她自己在那里大闹一样。令人不解的事,段飞只是恶狠狠地踢着背包,却没有骂出任何一个字,那只是一场安静的“呐喊”。
这时,一辆小轿车从马路的一端驶来,慢慢减速,然后停在了距离段飞四五米的地方。司机没有按喇叭,没有下车查看情形,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等着。苏微微低着头,满脸尴尬地走到段飞面前,和他小声地说了句“我们回家吧,求求你了。”然后弯下腰,捡起被段飞踢的满是灰尘的背包,连拍都没拍,拉着段飞往路边走去。
段飞喘着粗气,眼神中依然是强烈的怨恨,安静地跟在苏的身后,默不出声,直至车站。其实,苏或多或少可以理解他的感受。满怀期待地从北京赶来匈牙利找女朋友,却发现所谓的“约定”只不过是女朋友耍得一个把戏,等待他的只是一场空欢喜。其实,苏一直也在等待,就像她第一次看到段飞时,期待他是她心里等待的那个人一样。
“对不起”段飞视线散散地望着车外,音色略低地对旁边的苏说。
“没关系的,我理解你。”苏微微侧过脸,瞄了一眼段飞,目光在他的半边脸上停留了几秒,嘴角微微蠕动了一下。
从22路公交车下来,段飞在路边的小Lidl商店里买了六罐啤酒,说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苏带着他来到了家附近的一片绿地上,周围都是树,不远处是大马路,偶尔驶过的车辆让人觉得“逃离”喧嚣太难。在段飞的再三“要求”下,苏陪他喝起了啤酒。午后的斜阳暖暖地照在青绿的草地上,对于几乎滴酒不沾的苏来说,才喝完一罐,头就已经开始晕了,脸变得通红,靠坐在斜坡上,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树梢。
“说说你的故事吧”段飞突然转过脸问苏。“哎,可惜你的英语和我差不多,全句话都说不明白。算了,来,让我们敬过往!”他无奈地继续喝了口酒。
苏只是转过脸,看了看段飞,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仍然包含着一丝羞涩,眼神中还有一份别人读不懂的哀伤。
就在这时,苏居然主动拿起了第二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半。段飞被吓到了,不知道她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激动。他们就像是被一道屏蔽隔着,看不清对方,也向彼此解释不清楚任何事情。
作为一个年龄几乎可以做苏父亲的男人,虽然段飞一事无成,可是他并不傻,心里都看得清楚,他知道苏有自己的故事,还是灰蒙蒙的色彩,只是他当时内心的迷茫和失落完全扼杀了他对苏的故事的好奇心。他在心疼自己的同时,竟然也开始心疼苏起来。“致生活!”段飞举起啤酒罐和苏“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