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诉说——司志强
时间:2022-02-10 08:52:18

  段飞喝了四罐,苏喝了两罐,两个人都已经晕晕乎乎,在昏暗的路灯下往家里走,彼此依然安静,就和那晚的秋夜一样。回到家,段飞的脚伤已经基本痊愈,他谢绝了苏的再次好意,执意让她回自己的卧室去睡,而他睡在客厅里的沙发床上。其实,家里还有另一间卧室,只是门上挂着一把锁,他不知道为什么苏不用那个卧室;他知道自己只是她眼中的一个“路人”,便也没有去多问。
  苏回了卧室,段飞却完全没有困意,毕竟才晚上七点多。他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罐啤酒,一个人坐在沙发前,静静地喝着。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怨恨或者绝望的表情,只有一份貌似对生活已经无感的错觉。一口接着一口,一罐接着另一罐地喝着酒。
  他喝完第二罐啤酒时,双手紧紧地握着啤酒罐,开始自言自语,声音由小变大。
  “为什么?我他妈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段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啤酒罐,就像它可以听得懂。
  “呵呵,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不会和我结婚的,你真的以为我没看出来吗?”他双手不停地晃动着啤酒罐。
  “可是,我就是犯贱,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爱你!”段飞把啤酒罐捏得很瘪,又随意地丢在了餐桌旁的地板上。
  然后,他居然借着酒劲,“呜呜”哭了起来。
  这时,卧室里的苏掀开被子,披上外套,走到门前,微微探着头,看着外面,确认段飞的状态。
  斜躺在沙发上的段飞,面红耳赤,越哭越伤心,满嘴胡话。
  “你还好吗?”苏半开着卧室的门,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弱弱问道。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哭着,抱怨着。
  苏叹了口气,走进卫生间,拿来了沾了温水的湿毛巾,又递到段飞手边,让他擦擦脸。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苏的善举,不小心打掉了毛巾,从沙发上坐起来,一把搂住了苏的腰。
  “啊!”苏吓得叫出了声,手忙脚乱地想推开段飞。可是他力气太大,对比之下,她就像是弱小的鸟儿,有心反抗,却力不从心。不过,段飞只是静静地搂着她的腰,仅此而已。过了一会儿,苏居然停止了挣脱,而是体贴地让段飞搂着自己,他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腰间,他的额头微微抵着她的胸部。在那一刻,他需要安慰,需要有一个带有温度的依靠。
  可是,对于苏而言,那是第一次有一个异性和自己保持着如此“亲密”的举动。她的脸变得红彤彤起来,心跳加速。她慢慢抬起左手,想去抚摸他的头,给予安慰,却迟迟没有那么做。
  大概不到十分钟,段飞渐渐冷静了下来,松开了苏,闭着眼,躺到了沙发上。苏用毛巾帮他擦了擦泪水和鼻涕,又帮他盖上了毛毯。月光斜斜地照着他湿润且英俊的脸庞,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心疼。过了许久,她才依依不舍地挪开视线,回到卧室休息。
  夜,静得令人惶恐,就连呼吸声都像是会出卖了自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客厅,墙上的钟表在微弱的光影下显示着已是凌晨两点半,段飞揉了揉脑袋,从似梦似醒的状态中慢慢睁开了双眼,早已不记得自己对苏的鲁莽之举,只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目光慢慢地由上到下,瞄了一眼苏的卧室门,是关着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突然想离开她的家。在那一刻,那股思绪,犹如一头强劲有力的公牛,拱着他的整个灵魂和躯壳,催促他赶紧行动。
  段飞小心翼翼地掀起身上的被子,起身,套上衣服,怕拉链声太响,他敞开着外套,捻手捻脚地挪到门前,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却看到玄关台上苏的背包。是的,他不能就那样走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出门肯定会寸步难行。他微微转过身,两只胳膊慢慢地伸到背包拉链前方,没有迅速地打开,迟疑了好一阵子,至少有两三分钟。他又转过脸看了看苏卧室的方向,然后轻轻地拉开了背包,翻出了苏的钱包,里面有一万多福林的现金,还有一张银行卡,现金虽然不多,但是应该够他吃好几顿简单的饭。段飞摈住呼吸,用两只手指伸进钱包,吃力地夹出所有的现金,然后把钱包又原位地放回到背包里,转过身,准备伸手去拧开门。
  门把手冰凉,他保持着瞬间就可以“逃离”的姿势,却突然又静止不动。或许,又是两三分钟,他胆怯地呼了口气,转过身,犹如电影镜头倒放一样,把现金又放回了钱包,拉好背包的拉链,仿佛那里从未留下过他“肮脏”的痕迹。
  段飞虽然不是成功人士,但他也并不是一个坏人。他知道苏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不能让自责追随着他一辈子。对于苏,这样的一个救过且收留过自己的“好人”,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给予回报,可她不应该再被“伤害”。段飞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弱弱地从鼻孔里呼出了一口气,还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自己是个人渣。
  时钟已经快走到了凌晨三点,他轻轻地褪掉了鞋子,穿着衣服,又静静地躺在了沙发床上。
  而他并没有发现,苏卧室的门,已经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他刚才的“浪子回头”,全部被正打算去厨房喝水的苏看在了眼里。
 
 
第3章 
  段飞在黎明破晓前,渐渐地告别了残留的愧疚感,闭着眼,发出了弱弱的鼾声。
  清晨,天还没怎么亮,就听见急哒哒的脚步声,踩得木地板“咯吱,咯吱”直响。段飞揉着惺忪的睡眼,斜靠到沙发背上,看着苏从卧室里跑过来,脸上是激动的喜悦表情。
  “护照,护照”,苏用英文不停地对段飞说,把手机屏幕对着他,都快要伸到了他的脸上。
  原来,段飞的手提包和手机并没有被人抢走,而是被他当时落在了公交车上。司机捡到后,迟迟等不来失主,最终只好在一个社交网站上留帖,上传了段飞的护照部分图片,又正好被苏在手机新闻上看到了。
  段飞用力地眨了好几下惺忪的睡眼,瞪大着,确认,然后激动地抓着苏的双手,不停地摇动着,喊着“Yes! 哈哈哈,Yes! 太好了。”爽朗的笑声充斥着原本安宁的清晨。苏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极度尴尬且小心翼翼地缩回被段飞握得紧紧的双手,又微微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鸡蛋、培根和牛奶。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跳的速度似乎一直处于异常状态,透过厨房的开放式窗户,她又侧过脸,瞄了一眼客厅里依然亢奋的段飞。
  吃完早点,苏陪着段飞走到两站地外的公交总站,顺利地取回了他的手提包和手机。既然女朋友没有找到,护照和手机都又失而复得,段飞在网上买了两天后回中国的直飞航班。
  为了表示感谢,段飞想请苏出去玩一天,简单地商量之后,最终两个人决定去距离苏家不是很远的Zugligeti坐缆车。
  中午的阳光越来越强烈,狠狠地踢走了十一月份的清冷;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散云,像是在午后晒太阳的贵妇,显得甚是慵懒。段飞站在苏旁边,跟在人群中排队,旁边是一个年长的男人在卖着五颜六色的棉花糖。一个十三四岁的姐姐带着五六岁的妹妹站在推车前,面带喜悦地看着棉花糖在转机中逐渐形成一个大大的圆球状。
  段飞和苏之间几乎没有对白,他将视线从棉花糖推车移到苏的脸上,左眼皮微微上挑,示意她要不要也尝尝。很多时候,苏更希望通过表情而非英语的方式和段飞交流,那样更容易。她嘴角露出稍显灿烂的微笑,微微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右边的段飞。
  缆车并不是高级的那种,只是一个有点旧的铁质座椅。段飞在左,苏在右。缆车沿着山坡缓缓往斜上方前进,两个人的身下是绿葱葱的灌丛和树林。就在缆车前进到一半的时候,在一个纽点,缆车顿了一下,只听见“咔嚓”,然后便是苏的一声尖叫,声音震荡在整个山窝间。她整个人迅速往右边滑落。就在这时,段飞一把握住了苏的左胳膊,而她一大半的身子已经掉到了缆车下方。前后缆车上的游客开始呼叫起来,然后所有的缆车都停了下来。
  段飞死死地拽住苏,看着她惊恐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要害怕,不要动。段飞的右侧衣袖被刮破了,露出强劲有力的手臂,还有黑色且稍显浓密的汗毛,和充血的青筋,那是一个伟岸男人应有的一部分形象。苏细嫩白皙的胳膊被段飞抓的太紧,很疼,可她莫名地坚信着,段飞绝不会松手,她一定不会有事。
  缆车右侧的一根铁管突然断裂,划破了苏的手臂,一条鲜红的血印瞬间染红了她乳白色的衬衫。两个人摈住呼吸,都不敢再动,段飞的眼神坚毅地看着苏的眼睛,给她勇气。不知过了多久,工作人员终于慌忙地赶到。幸运的是,苏距离地面只有不到五六米的距离;工作人员迅速撑起高梯架,通过缆绳,让苏套在腰上,慢慢地像是拉威亚一样,把苏缓缓地送到地面。
  医务人员赶紧帮苏清理和包扎了刮伤的手臂,还好问题不大,段飞也顺着高梯架慢慢爬了下来,陪着苏到了缆车站点。工作人员在和苏在用匈牙利语说着什么,段飞完全听不懂,只是心有余悸地打量着苏,确保她没事。由于只是虚惊一场,苏并不打算要求缆车公司负什么责任。可是段飞并不赞同,他使着劲,憋红了脸,用吭吭巴巴的英语和缆车公司的人去讨个说法。
  苏被那一幕瞬间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那么关心在乎她,像是爸爸,极力地想去保护着她,仿佛在她的世界里瞬间降落了一堵坚硬的墙,为她挡住所有的不幸和“欺凌”。苏是个善良且羞涩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真的没事,只是刮破了很小的一个伤口,而且周围那么人都在围观,最终还是拉着段飞迅速地离开了。
  段飞脱掉外套,披在苏的身上,又拦了辆出租车,陪苏回家。在车上时,他半伸着手,想去摸一摸她擦伤的胳膊,表示自己的担心,可又不敢;只是不停地扭过头,看看她,又看看她包扎着纱布的伤口。她虽然是个羞涩的女孩,可是她十分敏感,尤其是对于这种来自“陌生男人”的关爱,她全都察觉和体会的到。她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过在缆车上,段飞死死拉着她的胳膊,让她不要害怕的画面。当时他眼神中释放出来的那种“急切的关心”,很陌生,可是却彻底触动了苏的心。在那一刻,她对他,产生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朦胧感。
  回到家,安顿好苏,段飞亲自下厨做了好几个中餐;有红烧肉、青椒炒鸡蛋、还有油焖茄子和土豆鸡块。苏斜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同时又不时地转过脸,看着厨房里忙前忙后的这个中国男人,心里依然是极其复杂的情愫。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来自中国的男人的关心和照顾,虽然对旁人来说那毫无特别之处,可是,她还没有告诉段飞自己的故事。
  她曾经去吃过几次中餐。她知道自己想要去寻找的是什么感觉。只是,那份未知的感觉在她的心底被埋藏的很深,从未跑出来和她见过面。
  下午,将近四点多的时候,苏说想去外面走走。段飞陪着她坐着公交车来到了链子桥,他又买了两个冰激淋,和她坐在多瑙河畔。段飞下意识地拿出纸巾,擦掉苏嘴角的奶油。她显得很意外,羞涩地躲开,看了他一眼,又闪躲开他的视线。那种久违的被一个男人关心的感觉,让苏有些迷惑。她不知道那是自己对异性的羞涩,还是另一番她期待太久的温暖。
  “咯咯咯”一声笑,引得苏和段飞都回过头看去。路上一个穿着粉色毛衣的小女孩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嬉闹,大概两三岁的样子,笑得很欢,脸上的小酒窝把她衬托得更加可爱。段飞看了一眼便转回了头,欣赏着眼前美不胜收的多瑙河景色。而苏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依然侧着身子,目光随着那对父女慢慢往前移动。
  他们走远了,苏转过身,偷偷地用一半的目光瞄着段飞,脸上露出一丝无法解读的悲色。第二天将是段飞在布达佩斯的最后一天,苏很不舍,甚至有些紧张不安,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即使她英语不好,即使想要表达的一句话只能用英语描述出半句,最终,苏还是决定让段飞知道她的故事。
  “我的爸爸,和你一样,也是中国人,也是来自北京。”苏突然扭过头,看了一眼段飞说道,声音很平静。
  “什么?中国人?”段飞一脸的诧异,赶紧“吸溜”一声,缩回舔了一半冰激淋的舌头,瞪大着双眼看着苏。
  “是的。他叫苏逸军,只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本人,只看到过他的照片。”
  “难怪你不会说中文,你家里电视却有中国的CCTV-4频道。我之前还听你在睡梦中喊过爸爸。现在我都明白了。”段飞侧过身子,又上下前后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苏。
  原来,苏的爸爸叫苏逸军,她妈妈之前一直喊他“苏”,后来才给苏起了这个名字。他是匈牙利语翻译,也是北京一所高校的大学老师。他当时来匈牙利出差时,和苏的妈妈在酒吧相识。年轻气盛的两个人,在喝醉之后,发生了一夜情。两个多月后,苏逸军工作结束,回到了中国,然后结婚生子,和苏的妈妈没有了联系。
  可是,她妈妈却发现自己怀了孕。
  苏的外公是一个极其在乎颜面的男人,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而孩子的亲生父亲却已“消失不见”,他觉得那是一件极其蒙羞之事,大发雷霆,把苏的妈妈赶出了家门。在外婆的苦苦哀求之下,一个多月后,苏的妈妈才被允许回家。只是,从那以后,外公就没有再和苏的妈妈说过话。直到苏出生以后,他们父女俩的关系才得到一些缓和。即使那样,苏的妈妈从未恨过苏逸军,只是,那却成了她绝不愿意去提及的事。她决定做一个单亲妈妈,陪着苏慢慢长大。直到十五岁那年,苏在破旧的柜子底发现一张爸妈唯一的一张合影,从而得知自己的爸爸是一个中国男人。
  苏逸军并不是像妈妈告诉苏的那样,已经去世了。他还活着,就在万里之外的北京。在自己的苦苦哀求之下,妈妈告诉了她爸爸的电子邮箱,而远在北京的苏逸军被突然出现的女儿搞得纠结不堪。可当时,苏逸军的妻子病重,他不敢说出实情,根本无法来和苏相认,只是每半年邮寄一笔钱过来。三年过去了,苏十八岁,苏逸军终于保证会来布达佩斯。妈妈得知后,突然变得无比慌张起来。她虽然不恨苏逸军,却早已不敢与他再相见。一个女人的一生,真爱过一次,等待过一次,且无助和无奈过一次,或许真的就够了。
  妈妈抛弃苏的那天,是晚上。苏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妈妈在外面喝了个半醉,推开门,回到家,进了卧室,半个钟头左右出来,拎着行李箱,靠在门边,看了一眼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不舍,没有泪水,没有拥抱,甚至连半个字的告别都没有。苏扔下洗了一半的黄瓜,追出门去,却看到那个她只见过一次的法国男人站在门口等着妈妈。妈妈和他才认识一个多月,为了不看到苏逸军,她绝情地扔下了苏一个人,去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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