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诉说——司志强
时间:2022-02-10 08:52:18

  苏邀请爸爸来布达佩斯的事,妈妈当初是极力反对的,两个人还为此大吵了一架。或许,妈妈恨苏为什么一定要撕开她那愈合的伤口。又或许,妈妈只是以此为借口去逃避内心的感情。对于妈妈的离开,苏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怨恨,毕竟她们母女俩的关系一直不温不火。
  从十八到二十二岁,四年过去了,苏逸军依然从未出现,苏给他写的无数次电子邮件也不再有过任何回复。仿佛她是在和一堵墙对话,只有输出,却没有回应,就连回声都没有。
  段飞虽然无才,但是靠着家庭背景,有着强大的人际关系。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给北京的朋友打了电话,让帮忙寻找苏的爸爸。结果,从那所高校得到的回复是:苏逸军四年前在去机场来布达佩斯的路上发生了重大车祸,后来抢救无效,于第二天下午在医院的ICU里停止了呼吸。
  苏的身体从沙发上软弱地滑下,瘫坐到暗紫色的地毯上,段飞就坐在旁边的餐椅上。他快速起身,一步走上前,半跪在苏面前,双手伸了一半,满脸哀伤,想去扶她,最终却没有那么做。苏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微微张着嘴,目光呆滞地盯着段飞的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哭了,泪水平静地涌出眼眶,就像是在告诫她自己,生活从来都不会对她仁慈。
  段飞看着瞬间憔悴了太多的苏,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却要承受这么多不幸。他默默地轻拍着苏的肩膀,给予安慰。苏越哭越伤心,等了那么多年,却等来了爸爸早已死亡的噩耗。她伪装了太久的“外壳”瞬间瓦解,粉碎了一地。苏扑到段飞的怀里,哭得像个刚弄丢了“父爱”的小女孩,泪水弄湿了他的衣襟,嘴里不停喊着“为什么”;她肯定不是在问段飞,而是在质问她那被谁设计错了的人生。
  在那一刻,段飞对于苏来说,是模糊的,是根本分不清楚的。在她痛楚的哭声之下,段飞的怀抱既像是充满着父爱的港湾,又像是一个懂她爱她的男人给予的体贴关怀。苏放下了所有对生活的防备,让自己自私地从面前这个分不清楚角色的男人那里获取“安慰”。他的手臂那么结实有力,拖住了她所有的痛楚和不解。
  当晚,段飞做了两份配有番茄酱的香菇意大利面,苏却没有动过,而是心如死灰地从餐桌前的椅子上起身,走进卧室,躺下。她侧着脸,身子微缩在床上。段飞帮她倒了杯温水,放在了床旁边的桌子上,又帮她轻轻地盖上了被子。安慰的话语,对于她当时的遭遇,并不会带去多少宽慰。段飞把餐桌上两份均未动过的意面,端回厨房,关了客厅里的灯,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透过月光,不时地看向苏卧室半开着的门。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点,苏说想带段飞去一个地方,他虽然没有问去哪里,可是脸上挂满了好奇。
  两个人安静地并排走在令人无言的秋色中,在一个个路口,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大概走了十几分钟,他们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小小的石头桥前,下面是一条正流着涓涓细水的小河。
  苏转过头看了一眼依然满脸疑惑的段飞,恬静地笑了一下,然后走向桥下。“来,不用害怕。”苏轻轻地拉了拉段飞的衣袖。
  桥底下很窄,最多可以容下三个人。坐下之后,苏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桥下的环境,轻轻地叹了口气。段飞全然不知苏要做什么,只是像个无辜的孩子一直盯着苏。
  “那里”苏伸手指了指前面的桥底。
  段飞顺着苏的手看过去,发现桥底用蓝色蜡笔画了一个人像,应该是个男人。“那是谁?”段飞问。
  “我的爸爸”苏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画像,嘴角再次露出了一丝笑容。苏又磕磕巴巴地说了很多,她的英语真的要比她本人更可怜。但是段飞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
  十五岁那年,苏生平第一次和自己的爸爸说话,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伟岸形象在她的生命里开始慢慢扎根生长。每次写完邮件,她对父爱的渴望就会越加浓烈。有一次她发现了这个小桥洞,于是用蜡笔画下了爸爸的脸,每次想念他的时候,苏就会一个人跑来这里,静静地坐上半天。虽然她和爸爸写过很多次邮件,然而他们从未视频过,一是因为不方便,而是因为她想把对爸爸的第一真实形象留在他们见面时。
  听完苏的小秘密,段飞没有说什么。他每天都可以见到自己的爸爸,所以他无法从一个“孤儿”的角度去理解苏的心情。他也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故而他也无法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去感受那份子女对父爱的渴望。可是,段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搂过苏,让她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们俩都没有再说话,视线静静地看着那个已经不算清晰的画像,又浅浅地掠过面前的小溪流水。哗啦啦的水声犹如一份回忆,轻柔地抚慰着两个人的心。
  段飞的航班是下午四点的,两个人在十一点半就回到了家。苏便开始在厨房忙着午饭,段飞在客厅里收拾行李。
  “你想跟我去北京吗?”段飞突然停下正在整理衣服的手,抬起头看着厨房里的苏。
  “去北京?”苏很惊讶。
  “是,去北京,反正你在这里也是一个人。”
  “我,不去了,毕竟爸爸已经……”苏没有把话说完,扭过头,拿着汤勺继续缓慢地搅动着锅里已经煮沸了的汤。
  段飞没有再接着问,又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个想法很鲁莽。苏不会中文,英语也就会那么几句。她去了北京能够做什么?段飞又能够在北京为她做什么?以什么身份?或许他问那个问题的初衷是好的,可是把它“贴进”现实后,只会显得格外荒唐。
  “我们准备吃饭吧”苏把做好的饭菜端到餐桌上,两份牛肉汤、一盘蔬菜沙拉和五六片面包。
  “你过来”段飞站在沙发旁边喊苏。
  “怎么了?”
  “这个送给你”段飞从一个白色的塑料购物袋里取出一条深棕色的围巾,他之前为了来布达佩斯专门给自己买的,一直还没来得及用。他未经苏的同意,便已经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很好看,这个颜色也挺适合女生。”段飞后退一步,看着苏,还频频点头。
  “送给我?”苏站在那里,不敢动,老老实实地让段飞打量着。
  “是的,和你相遇、相识都是偶然,也没有提前准备什么礼物,所以,这个围巾就送给你吧,做个纪念。”
  “谢谢你”苏说完,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浅浅地笑着,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段飞。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从一个男人那里收到礼物,心底甜甜的。
  “如果以后你需要……”段飞停了一下,喝了口水,然后没有把话说完。
  “什么?”苏喝了口汤,抬头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段飞。
  “我是说,如果你以后需要什么帮助,可以给我打电话。”段飞没有把“钱”说出口。他觉得那个字从他嘴里对苏说出来,像是一种侮辱。想想他自己,除了钱,还有什么?而那些钱也都是他爸妈公司的钱,和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再看看苏,她一个女孩,没家人,没背景,独自一人生活着,养活着自己。她比段飞要强太多太多。如果他想要可怜她,其实,那大可不必。因为他比苏更可怜。
  苏并没有回复段飞的建议,只是礼貌地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安静地嚼着嘴里的面包。
  “你会再来布达佩斯吗?”苏突然问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显得极其身不由自。
  “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会的。”段飞咽下嘴里的牛肉汤,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停顿了片刻,回答道。
  “你已经记下了我家的地址是吗?”苏看着段飞,眼神中是一丝期待的神情。
  “是的,我已经记录在手机里了。你看。”段飞拿起手机,打开备忘录,展示给苏看。
  “哦”苏显得安心了一些,然后没有再说话。
  吃完午饭,苏心不在焉地开始收拾餐桌,把餐盘端进厨房,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一个盘子摔成了好几半。她才像是瞬间回过了神,蹲下去捡碎片。段飞在卫生间洗手,闻声迅速跑过来。
  “哎呀”苏的左手小拇指被碎盘子划破了一个小口,流出了鲜红的血。
  “别动”段飞赶紧跑回客厅取来药箱,找到了创可贴,紧张地给苏贴上。“你去客厅,我来收拾。”段飞拿来扫帚,把厨房地上的碎片扫得干干净净,生怕遗留什么残片,再伤到苏。
  段飞一边在厨房洗手,一边扭过头看着坐在沙发上心情低落的苏,心里五味杂陈。他着实担心这样的一个女孩,往后的生活会怎么样。他瞬间开始心痛起来,可是,除了几句安慰的话语,他却给不了苏更多。收拾完厨房,段飞找来了一张干净的白纸,趴在餐桌上,用中英文,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北京的地址、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然后递到了苏的手里。“好好保存着这个”段飞言语清晰地对苏说。“嗯,我会的”苏看着纸上段飞的联系方式,又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变得瑟瑟发酸。
  下午一点,苏之前为段飞预约的车租车已经准时停在了院子外。之前在等待司机的那半个钟头里,他坐在餐桌一旁的椅子上,她坐在沙发靠近门的一端,四目没有相视,两个人安静的就像是陌路人,只有电视在播放着CCTV-4的中国新闻。
  “我走了”段飞站起来,低着头,沉思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在嘴角挤出微笑,看着苏说道。然后拉着行李,向门走去,却又停在了那里。然后张开双臂,回过身,给了苏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是段飞第一次如此坦荡地搂着苏,发现她的身体却是那么的瘦小和无力,让人不由地瞬间心生怜悯。苏木讷地杵在那里,缓缓抬起手,隔着衣服,抱着段飞挺拔且结实的后背,额头贴在他的肩头,心里死死地想拽住一份情,眼角流出的液体却被她留在了他的衣领上。在那一刻,语言是多余的,起不到任何积极的作用。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还要去强求,只会显得很幼稚和可怜。苏没有那么做,她比谁都清楚,无论当时段飞在她心里“扮演”得是哪一个角色,他都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她。在外公外婆,妈妈,爸爸相继离开她以后,苏彻底地明白了那一点。在她面前,似乎所有人都是可以离开的,而她却没有资格去挽留。
  午后晃眼的阳光,穿过枯黄的树叶,直直地照在段飞的脸上。行李箱放进车后备箱后,他站在门口的出租车边上,脸上是浅浅的微笑。几米之外的苏,趿拉着毛绒拖鞋,穿着那件超大款的乳白色毛衣,脖子上还围着段飞送给她的那条深棕色围巾,两只手耷拉在身体的两侧,暗露着想去挽留却又不敢的神情。段飞看了一眼苏,还有她那贴了创可贴的小拇指,若有所思,却还是拉开了车门,表情突显凝重地对苏说了句“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去北京,可以找我。”苏的双唇微微闭着,没有发出任何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两只手从两侧摆到身前,左手的拇指轻轻地掐着右手的十指。
  出租车启动了,在那一刻,发动机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冷漠地载着段飞逐渐远去。苏愣愣地杵在院子门口,让车子和段飞最后的背影同时消失在自己视线的尽头,突然鼻子酸酸的,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
  一阵冷风刮过,吹落了十几片半残的秋叶,有的擦过苏的肩头,有的缓缓滑过她的眼前。身后是光线下的影子,显得莫名的哀伤。只是,一个人,又能够多了解自己的影子?正如苏对段飞的复杂情感,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说不清楚,也讲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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