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过去毫无二致的习惯让冷千山体会出一丝趣味,至于为什么看到了那根筋,他还要去看她的脸,那是另一回事。
节目组揭晓答案,喝到混合杯的果然是丛蕾,丛蕾憋不住呛了两声,问冷千山:“你怎么发现的?”
冷千山自然不会告诉她:“猜的。”
导演道:“你现在可以指定温韵做任意一件事,温韵不得拒绝。”
大家积极地给冷千山出谋划策,有让她跳秧歌的,唱青藏高原的,陶靖更坏,怂恿丛蕾再吃一次虫子。
冷千山左思右想,并未采纳他们的建议,而是说道:“讲一下你这些年最快乐和最悲伤的事?”
丛蕾心知肚明,冷千山指的是他离开后的“这些年”,她不由怔住,生活中高兴的事很有多,试镜成功,拿到报酬,吃顿火锅,刷搞笑视频……可要说哪件事最让她快乐,她想不出来。
丛蕾哑口无言,场面一时安静,希戈震惊地问:“我的天,温韵,你都没有快乐的事可以说吗?”
冷千山眉头微拧,丛蕾感受到他们的同情,尴尬地笑了笑,胡扯道:“能赚钱养活自己。”
希戈摆手:“你这快乐也忒苦大仇深了。”
陶靖问:“那最悲伤的事呢?”
第一次被男人揩油还要忍气吞声,遭到公司雪藏没有收入,在剧组被场务当众辱骂,往她的盒饭里吐口水,怀着希冀去冷千山的发布会,他却看不到她,和白丽瑶出双入对……丛蕾思绪万千,最后说:“吃虫子吧。”
希戈附议:“我切身体验,吃虫子真的很悲伤。”
气氛再度热络,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采访他们的吃后感,冷千山回想着丛蕾的答案,掠过她身后一道蜿蜒的细影,目光陡然一变。
“丛蕾,别动。”他厉声道。
这句“别动”,丛蕾对希戈说过,当时希戈的小腿上黏了蚂蟥。
所以她的后背爬上了什么?
丛蕾当即噤了声,大家看到她身后的东西,包括工作人员在内,纷纷停下动作,陶靖两腿战战,扶着费久彬,几欲晕厥,空气的温度降至冰点,一个个如临大敌。
丛蕾见状,颤抖地问:“什么情况?”
冷千山没有瞒她,简短地说:“蛇。”
丛蕾的站位离树最近,树上盘踞的花蛇悄无声息地向下游动,鳞片通亮,蛇身环在树上,翘着尖细的头,在她的脖颈处吐出鲜红的信子,距离不到半米。
大家都不清楚这条蛇的毒性,只怕惊扰了它,对丛蕾发出攻击,有人飞奔到帐篷里去叫岩罕和岩温,时间如此的漫长,丛蕾的身体僵成了活化石,艰难地问:“是大蛇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不大,”冷千山沉着地说,“等。”
他们能等,蛇不能,见他们无动于衷,那蛇摇躯摆尾,愈发往丛蕾逼近,丛蕾仿佛听到了它近在耳旁的“嘶嘶”声,她透不过气,血管都快被冻住:“它过来了。”
岩罕还不出现,冷千山狠了狠心,攥紧拳头:“你相不相信我?”
丛蕾忽然有些想哭。
她说:“信。”
冷千山缓慢地移动到她身侧,神经高度紧张,唯恐引起蛇的注意,那蛇偏了偏头,他立时住了脚,与丛蕾仅剩咫尺之遥。偌大的丛林里,这一处站满了人,却静得落针可闻。冷千山收敛了挪动的幅度,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旋即凭着那口气,一手推开丛蕾,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揪住蛇的七寸!
他的速度快如闪电,希戈尚未看清,长长的花蛇已在他的掌间挣扎,死命用尾巴缠裹冷千山的手腕,冷千山不敢松懈,将它两头扯住,直到岩罕赶来,把蛇交给他,才算松了口气。
这一出意外险象环生,丛蕾踉跄着走向冷千山,冷千山背上也有汗意,问道:“没事吧。”
丛蕾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他们四目相对,心跳在此时共振。
冷千山瞥了眼她的手,丛蕾慌忙松开:“……谢谢你。”
“应该的。”冷千山道。
工作人员蜂拥而上,检查的检查,压惊的压惊,吕妙也来安慰他们,随口说道:“冷哥,你刚才叫温韵什么?”
丛蕾这才反应过来,冷千山脱口叫了她的本名。
他着急了。
冷千山故作不知:“嗯?”
“好像是虫子什么的。”希戈接道。
“哦,我说有虫,怕吓到她。”冷千山面不改色。
没人追究这些细节,导演连连跟丛蕾道歉,丛林内生物众多,本就潜藏着危险,丛蕾倒是好说话,反而冷千山语带隐怒:“你们太粗心了,万一这蛇有毒,咬到了人,深山野林上哪儿找医院去。”
“是,是,”导演迭声道,“我们的失误,下不为例。”
大家心有戚戚,都没了玩乐的心情。节目组单独给了丛蕾一个帐篷作为补偿,翌日一早,众人徒步出林,随着街道渐近,手机显示出不稳定的信号,信息的提示声此起彼伏。丛蕾首先看到秦秋荣发来的语音,她没有多想,顺手一按。
“宝贝儿——”秦秋荣缠绵地说,“想你了,你从乡下回……”
秦秋荣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鸟,丛蕾手忙脚乱地关掉微信。她昨晚怕自己睡死,听不到闹钟耽误行程,把手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不妨忘了这码事,出了个大洋相。丛蕾匆匆将手机调回静音,然而已经迟了,大家听得一清二楚,吕妙八卦道:“你男朋友啊?”
“不是,”丛蕾难为情地说,“一个朋友。”
她这样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吕妙偷笑。丛蕾借着系鞋带去瞟冷千山,他似乎根本不在意。
冷千山也认为不是。
虽然他讨厌裴奕,但以他对裴奕的了解,他还不至于用这种轻浮的语气和丛蕾说话。
又是一个新的男人。
冷千山在后方打量着丛蕾,越看越觉得她陌生,昔日的她对男生总是退避三舍,一副贞洁烈女相,别说和男人打情骂俏,就是开个玩笑都得脸红。发语音的男人一口一个宝贝儿,甚至知道她在录节目,可见两人的联系相当密切。
丛蕾到底在做什么?假如说陪酒是生活所迫,那总没有人逼着她去勾三搭四,前有裴奕,后有希戈,还时常偷看自己,难道裴奕不管她么,他还算不算个爷们儿?
冷千山简直替裴奕不平。
与她重逢以来,丛蕾的行为令他无比失望,冷千山反复垂问自己,他凭什么就认定了丛蕾是被别人带坏的?
如果她本身就变坏了呢?
圈内的俊男美女有如过江之卿,和上一个分手,马上就能无缝衔接到下一个,没有这么多忠诚可言,大家的皮囊都是百里挑一,而内在掰开一看,也都堆满了草,只顾着追名逐利,没文化的人占了百分之八十,发个言可以搞出十个病句,和谁交往差别都不大。冷千山的眼光毒辣,对于接触过的男人女人,不消三句话,就能分清是哪一类草包。
有没有一种可能,丛蕾其实也是个草包,可回忆蒙蔽了他的双眼,给这个草包镶了钻。
毕竟丛蕾这个人的眼界一向不高,连裴奕都看得上,她会被帅哥诱惑,委实顺理成章。他们当演员的常年昼夜颠倒,为了上镜很少吃饱,普通人一天吃一小碗饭尚且受不了,何况演员高压之下,一年到头只能吃点青菜和水煮肉。他见过太多明星,基本的食欲得不到满足,累到极点,只能转化成性.欲来发泄。丛蕾的腿瘦得像根竹竿,不知多久没有饱餐过,那她会不会滥交?会不会也和人搞一夜情?
冷千山当局者迷,看不真切,但有一点很清晰——他必须用新的标准来审视丛蕾。
大家出了雨林,分别乘车回到酒店,丛蕾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小兰给她捶肩按腿:“姐,累了吧。”
何止是累,她看到现代都市,亲切得不得了,尤其是自来水和电,不愧是人类智慧的集大成者。
丛蕾快马加鞭地赶回片场,体力值濒临极限,幸好夏烟前期的戏份已经拍完,主要补后面做情妇的戏,她的疲累歪打正着,倒很符合夏烟抽鸦片的状态。
时代动荡,烽火连天,韦毅和倪翊都经过了革命的洗礼,目前在为重庆方面工作,韦毅几经托人,辗转求到她面前,让她帮忙从狱中捞一个他的同志,夏烟眼角的皱纹在烟雾中滋长:“我当年不想嫁给老刘,苦苦哀求你时,你在哪里?”
她上一场戏还是泼辣的少女,如今却成了个暮气沉沉的美妇人,时光好似真过了几十年,秦秋荣愣住,没接上台词。
赵导道:“秋荣,忘词了?”
秦秋荣回过神,对丛蕾笑道:“宝贝儿,你演技进步了。”他戏谑地说,“你演中年人比演青春美少女更让我惊喜。”
丛蕾接本子时就是看中了后半段的戏,下了大量的功夫揣摩夏烟的心理,她说道:“你别叫我宝贝儿,免得再给我叫出岔子。”
“怕你男朋友误会?”
“你管我,”妆发老师给丛蕾补粉,“谁误会都不好。”
“唉,女人,”秦秋荣道,“把我利用完,就翻脸不认人了。”
丛蕾连拍了四天的夜戏,拍得面黄体虚,逮上一个休息日,早晨七点就被电话吵醒,丛丰在那头支支吾吾:“丛蕾,你这周回家吗?”
丛蕾翻开手机的日历,迷糊地说:“你是不是钱不够用了?”
“不是,”丛丰急道,“就是好久没见你,想你回来吃个饭。”
丛蕾算了算,她每个月月初给丛丰寄一次钱,差不多有大半年没回过云市,丛丰有次发微信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太忙没有回复,后来也就忘了。早年丛丰当她是个赔钱货,而今他们反了过来,他对丛蕾依赖颇深,把下半辈子的生活都寄托在了她身上。
丛蕾不温不火地尽着自己的义务,没爸没妈的孩子,有个家人总比没有好。
她定了回云市的机票,他们电器厂的家属楼早已拆迁,政府赔了一个八十多平的安置房,丛丰说把新房子写成她的名字,但丛蕾让他留给自己。丛蕾记得旧房子被轰平的那天,她对着废墟大哭了一场。这些碎砖烂瓦里有冷奶奶,冷千山,向一萍,崭新的大厦拔地而起,她的爱恨都归于虚无,丛蕾知道,她生命的某个部分永久地缺失了。
丛丰寻遍正法偏方,折腾了七八年,终于接受了自己是个残疾的事实,他无事傍身,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丛蕾原以为就他们两个人吃饭,厨房里却钻出来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女人。
蒋秀娟。
在丛蕾十五六岁时,蒋秀娟和丛丰同过居,丛丰坠楼后,她便带着儿子韩泰逃之夭夭。蒋秀娟曾经的风韵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老”字,身形臃肿,白发灰杂,看着还不如丛丰讲究。
丛蕾是家里的顶梁柱,用不着再讨她的欢心,淡漠地叫道:“蒋姨。”
她能理解蒋秀娟的离开,她们非亲非故,蒋秀娟已经做了她该做的,然而她当初是丛蕾身边唯一能商量事情的大人,蒋秀娟的离去让她彻底沦为孤立无援,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人情纸薄。
“哟,丛蕾比电视上还漂亮,”蒋秀娟殷勤地说,“我跟你爸说过,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可不是,当上大演员了!”
丛蕾道:“小演员。”
“这么谦虚,阿姨觉得你拿个影后不是问题。”蒋秀娟跟她套近乎,“我看那什么影后也没你长得俊俏。”
饭桌上,蒋秀娟一会儿夸她气质不俗,一会儿又给她夹菜:“你不是最喜欢我做的回锅肉么,多吃点。”
丛蕾忘不了,当时蒋秀娟怕她吃多了,韩泰放学吃不着,每回只给她舀一点,大半碗都扣在灶台上。
丛蕾问:“韩泰人呢?”
“在外地读书,”蒋秀娟道,“成绩不好,只考了个专科。”
丛蕾不搭话,蒋秀娟又说:“小泰经常念叨你这个姐姐,要知道你还记得他,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
蒋秀娟的客套话丛蕾一句都不信,一顿饭吃完,蒋秀娟洗好碗筷,识相地先走一步。没了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客厅里格外滞闷,丛蕾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丛丰道:“去年。”
“她怎么会回来?”
“她后来嫁的老公对她不好,”丛丰一五一十地说,“赌博,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