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时候,她抬头看他,神情专注;正是那种倾听的姿态,让他一点一点地将掏心窝的话向外倒。
他自己都没想到,在她面前,他会把自己所有最最隐秘的、甚至是之前没有深刻剖析的想法都袒露出来。
只有她,只有她才能做到。
程潜之魔怔了,半晌没动静。
开始时戚夏以为他是陷在回忆里,后来就发现他在看自己,可又不是在看自己——他像是在看她,但又看着更多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帮他倒掉已经凉了的茶。
程潜之被惊动了,他回过神。
外头的雨还在倾倒式的下,乌云压得更低,下午三四点钟的天色,就像是傍晚近七点。
程潜之在停了一会之后,继续说道:“大概在十五六年前,惠港政府启动了一轮旧城改造。父亲认定那是最好的时机。他打算投标旧村改造项目,把自己的理想变成现实。”
“他做了许多前期调研,也投入了一些人力物力、运用了他所能用的人脉,基本上可以说,他要拿下这项目,只欠一股东风——钱。”
“虽然已经又过去几年,以我父亲那勤勤恳恳的风格,他手上的资金不可能实现质的裂变。”
“如果放在现在,他可以走风投,拿自己的方案寻找投资人,找私募基金。但十数年前,路子没有现在这样便捷宽广。”
“不知幸或不幸,这时有人给父亲介绍了一个大老板。”
大老板?
低头做记录的戚夏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程潜之看在眼里,继续说道:“介绍大老板给父亲的是个熟人,但父亲仍然从不同渠道对大老板做了一些了解。”
“他了解到,大老板是当时国内投资商中的翘楚,做过很多成功的项目,其中不乏看上去无利可图、纯属公益的项目。”
“父亲想,这位大老板应该是个有情怀、有远见的人,他应该会对自己的想法感兴趣。于是,带着项目方案和一腔理想主义的热血,父亲去拜访这位大老板,希翼得到帮助。”
第111章 大老板
海风一阵一阵地狂吹,小阳台的钢化玻璃在海风的肆虐下微微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同不远处海浪狂飙相映衬,竟然让人有身在海中孤舟之感。
程潜之就在这样的情景里讲述,不知怎么回事,戚夏心中生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寒意,她打开电灯,似乎借点光就能温暖一些。
然后问程潜之:“大老板决定投资你父亲了吗?”她的嗓子有点发紧。
程潜之看了戚夏一眼说:“果然,大老板对我父亲的构想表现出相当的兴趣。但是,一桩生意的谈成岂非是件容易的事?”
就像程父会事先了解大老板的处事风格一样,大老板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派人对程父和他的建筑设计公司做了考察,摸清程父底细。
然后,大老板表示同意投资程父。不过,他给出两个方案让程父选择。
一是由大老板的公司全盘接收项目,程父已经做好的前期铺垫工作,他可以折成一大笔钱、以高级顾问费的形式,补偿给程父。
但此后,这项目就同程父没有任何关系了。
二是,程父如果想独立操盘这个项目,那么就要和大老板签订对赌合约,以身家做抵押,向大老板贷款。
好处是除了偿还贷款之外,所有的增值利益都归程父。
即便是现在,程潜之依然享受到房地产发展带来的红利,更何况在十数年前,投资房地产几乎一本万利。
所以当程父听到这两个选项的时候,是十分感激大老板的,因为若是换一个投资商,看到送上门来的肥肉岂会轻易松口?
他们要么不会给程父有选择的权利,直接将他踢出局;要么,双方将经历不知多少回合的谈判。
实际上程父也做好艰苦谈判的准备。
谁知道大老板给他第二个选项;程父根本用不着多考虑就接受的选项。
当时房地产怎么个赚钱法,没有人不知道的;
但程父倒真不是奔着钱去的,因为他把这个项目当成自己毕生要完成的心愿,他不想假手于人。
他要自己动手,自己设计,不能让有一丝偏离他预期的可能性存在。
在合约上签字时,大老板说了一句:“我也是苦孩子出身,所以很能理解你。”
程父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也是苦孩子出身,所以很能理解你。”——程潜之复述这句话时,语调怪异,极尽嘲讽。
戚夏抬起头:程潜之的眼睛有点发红,这样的程潜之看上去有点吓人。
海边的那片烂尾楼就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能拿下地块、打下地基、盖到三分之一,说明这项工程至少在初期顺利过。
那么,为什么最后会走到这样的结局呢?
“项目开初的时候挺顺的。根据约定,第一年,父亲从大老板那里分期拿到8千万贷款,全部投入项目推进。”
8千万贷款?戚夏心中有疑问,但是她没打断程潜之。
程潜之:“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父亲几乎不着家,一直在外面跑。回家也是匆匆来、匆匆走。母亲则打理设计公司的业务,我被丢去学校寄宿,做着猫憎狗厌的叛逆少年。”
当初的程潜之其实蛮单纯的,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追求;
少年人的日子无非就是读书打架,伤春思秋。
直到有一天,母亲把他从学校接走,却没有把他接回家,母亲亲自开车,一路往泉城外。
他虽然不太清楚家里的事但不傻,他追问母亲发生了什么。
母亲浑身发抖,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言对他说:“阿南,你爸爸一直在忙的工程遇到点问题要处理,我先送你去陈嬷嬷家住一段……”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去陈嬷嬷家?!我不去!爸爸呢?我要见爸爸!”少年嘶吼着,处于变声期的他,声音很难听。
“你不要吵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一向温婉的母亲突然间爆发,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她方向盘打偏了,车子直接冲上路边的绿化带。
幸好她死踩住刹车,才没酿成大祸。
母亲伏在方向盘上双肩不住颤抖。少年不敢说话,他解开安全带,揽住母亲的肩膀。
良久,母亲抬起头,她说:“阿南乖,你先去陈嬷嬷家住一段,好不好?”
少年紧紧捂唇,与母亲对视,他分明看到母亲的泪痕。
家里一定出了大事,很大很大的那种。
“妈,我可以去陈嬷嬷家,但是,你得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少年坚定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就像是忽然长大的儿子,叫母亲感觉好了一点。
她拍拍儿子的肩膀:“儿子,没什么的,你爸和妈妈会搞定的。现在情况不明,你知道了也没用,你只要记得,爸爸妈妈爱你。”
少年时期的程潜之就有一种说一不二的执拗,他撇撇嘴:“你不说,我就不去。”
母亲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
程潜之又说:“我是家庭的一份子,你们爱我,就要尊重我,对于家里的事,我有知情权。”
小大人一样的少年,叫母亲五味杂陈。她不想瞒他,但这事确实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如果一时半会说不清,那就说重点。”少年猜中母亲心中所想,而他接下去的话更让她震惊:“我们家,是不是破产了?”
少年一脸不在乎:“妈,我说了我不是小孩了,你不要那么吃惊的表情,这不是很好猜吗?没关系的,破产就破产呗,我会努力读书创业的,我们一家人一起努力,重新来过就好了嘛!”
母亲看着少年,不知当哭还是当笑:果然是少年人呢,想法简单又热血。
但这幼稚的少年心气,却意外地鼓舞了她。
是的,一切虽然比想象中的严重,可一切也仍有转机。
她对儿子说:“对,我们家破产了,还欠上一大笔债。你爸爸现在正在处理这件事,妈妈也要去帮忙,没精力管你,所以送你去陈嬷嬷家。”
“你乖一点,爸爸妈妈就没有后顾之忧,明白吗?”
少年黯了黯眸子:“说了等于白说。”
母亲叹口气,重新启动车子。
第112章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程母送程潜之乘飞机去扬市,自己则折回泉城。
在分开之前,她答应程潜之,一定会找机会把家里的事详细说给他听。
程潜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茶水又凉了,戚夏起身想再烧壶水,程潜之却道:“别忙,听我说完。”
很快就能说完了吗?戚夏莫名地紧张,依言重新坐下。
程潜之没想到,他在陈嬷嬷家一呆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母亲飞到扬市,带程潜之去徐家求助。
天知道母亲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在多年之后,再次踏足徐家的地盘。也由此可见,形势是如何的急转直下。
但是没有用。
他们被徐家的老爷子、母亲的亲生父亲赶出门。
不只是赶出家门,而且还控制住他们,不让他们回泉城。
母亲曾经是徐家最受宠的小女儿,可她也是让徐家丢足脸面的孳子。
按徐家老爷子的话说,十几年前已经丢够脸,不要过了十几年,再丢一次脸。
他们被软禁在陈嬷嬷家。
就在那一段时间,母亲给程潜之说了很多很多她和父亲的过往。
当然,也说了这一次灾难的起因:父亲的资金链断了。
做任何生意,都不可能是拿多少钱,办多少事;
特别是在房产业,牵涉的行业广,三角债特别多,透支、预支都非常普遍。
依靠合同、更重要是基于对彼此的信任,一些财务上的拖欠成了约定俗成的潜规则,拖上一两个月都在可控、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可一旦被发现资金链断裂,性质就不一样了,会引发恐慌乃至于信任危机,熬不过去,很可能导致全线崩垮。
本来是不会的。
程父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项目运行以来,他可以说每一块钱都用在点子上。无论是建材商、包工商、工人……各个方面的进展妥妥贴贴。
谁知道问题竟是出在大老板身上。
连续三个月,大老板的贷款无法到位。
第一个月,大老板信誓旦旦地说一切不会有问题。
程父深信不疑。他知道做生意难免有吃紧之时,且据他了解,大老板那段的确正在跟进一个全国性的大项目。
大老板曾对他施以援手,他也应该体谅对方才是。
第一个月他撑住了,但是第二个月、第三个月……情况越来越糟。
程父勉力撑到第三个月,就撑不下去了。
建材商不愿再赊账,拿不到工钱的工人开始罢工,工地停一天就是数十万上百万的损失。
这还不算,因为拖欠货款拖欠工资,程父被几方面约谈围堵。
这期间,程父几次三番地找大老板。
他想问清大老板未能如期发放贷款的原因。
在大老板失约的情况下,依据双方约定,他可以要求中止借贷合同,拿回自己作为抵押的产业,再谋出路——
但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只有在最后才会考虑用到的方式。
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大老板对程父避而不见;更可怕的是,在大老板的公司里,程父遇到很多来讨债的人。
程父一问之下,心彻底凉了。
这些人倒不是他这种向大老板贷款、款项没及时到位的,他们都是放贷者,把钱放在大老板那做投资、收利息的。
但是大老板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依约付利息了。
因为担心本金有失,加之从各路传来的大老板公司出问题的传闻,各路人马汇集到一起,向大老板讨债。
而这,只是大老板缔造的繁华幻境崩塌的开始。
……
“哐当!”戚夏的笔突然掉下桌子;与此同时,外头的一支枯枝恰好打在玻璃上。
戚夏俯身捡笔,她的手在桌子下发抖。
好容易握住笔,费劲地直起身。“哐当!”又是一整枝的树枝打得玻璃“嗡嗡”颤动。
程潜之就这么默默地看她。
戚夏一张俏脸苍白无比,借着玻璃的响,她勉强道:“这风雨好像越来越大了,好吓人。”
似乎她手滑掉笔、她煞白的脸,都是因为这风这浪,而不是因为别的。
可不是吓人么!潮水翻涌着漆黑如墨,比之刚才又上升了好几个水位。看上去,民宿与大海的距离越发近了。
程潜之问:“那我们换个时间继续?”他目不转睛地看戚夏,语气平静。
戚夏努力将情绪稳定下来:“不用。我没事,继续吧。”
程潜之:“我刚才说到哪了?”
戚夏:“说到你父亲去找大老板,但大老板避而不见。”
“哦。”程潜之应了声,继续往下说。
因为大老板一直人影全无,更多可怕的传言在人数众多的债权人之间流转。
有人说大老板投资失败,他们的钱全部都被坑进去了。
更有甚者,说大老板所谓的投资都是假的,他的产业全部都是借来的租来的,目的就是要骗走他们的血汗钱!
人们渐渐地失去耐心,随着不知真假的流言愈传愈烈,他们的恐慌也达到顶峰。
开始时是一个两个,后来是三个五个。最后,是一拨又一拨的人上门哄抢大老板公司的物资。
短短几天之内,大老板公司大楼一片狼藉,人们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东西,电脑电器、红木桌子工艺品……
连卫生间的热水器都被卸下来拉走,去得慢的人连张纸都抢不到。
接着,不少债权人抱团报案,请求公安部门介入、以欺诈罪立案侦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