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怎么会这么大、这么大!她跑不出那范围就像跑不出梦魇。
沈一白就在她一步之遥,不曾远离也没有阻止她。
她跑到脱力,沈一白将她抱了回去。
不过是十岁的小女孩,她不知道为什么世界忽然就全都变样了。
沈一白带她在草原上呆了半年,她就像野草一样汲取大地的能量。
直到某天她突然通透,她对沈一白说:“沈叔叔,我好了,我要上学!我是戚夏。”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好了还是没好。
只是,关于父母的记忆被她强压下去,那些东西,在她成年之前,都没有再翻起。
她有时候怀疑她的父母是不是真的存在过,那个狂奔的草原雨天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或者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她的一种臆想。
在成年之后,随着心智渐渐成熟,她学会了接受,接受那些与过往相连的记忆,也接受了自己总有一天要面对一切。
即便如此,偶尔她还是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同沈一白在草原生活过……
戚夏的神思飘摇,直到程潜之说了声:“我们马上就到了。”才回过神。
程潜之的老家在离泉城五十公里的海边渔村。当然,当年的渔村,现在已经城镇化,行政上的名字叫惠港县。
程潜之的切诺基在漫天的雨幕中开进惠港县。
出于总裁大人某种不为人知的心理,“诚意”集团没有把手伸进惠港县的酒店民宿系统。
他们入住的民宿在海边,叫“海角11号”。
民宿的外装修很文艺,墙壁涂作成块成块的彩色色块,在狂风暴雨中特别显眼好看。
住宿的条件自是不及中心城区的星级酒店,不过该有的都有。
停完车至进到民宿有一段路只能步行,程潜之给戚夏撑伞,没走两步,伞面便被风吹得只剩伞骨架。
两人被淋了个透心凉。
民宿的主人是个小姑娘,在登记房间的时候再三同他们确认:“你们是要两间房没错吧?”眼神怪怪。
程潜之回头看戚夏,她的头发衣服全部紧紧贴着皮肤,看上去像个小可怜,穿堂风一过,她打了个寒颤。
他皱皱眉,对那小姑娘道:“你先把门卡给我,我等会儿下来补办手续。”
戚夏赶忙说:“我没事,别为难人家小姑娘。”
她掏出身份证对小姑娘说:“快点就行。”
程潜之不好再说什么,再说再啰嗦只怕耗的时间更久,便也拿出身份证。
小姑娘手脚麻利地办完入住手续,将房卡和两人的身份证递还给他们:
“房间在三楼,帮你们安排在隔壁,我帮小姐的这间免费升级到高级大床房,房间带有小阳台,可以看海哦……
现在风雨太大,不要开窗,但是海上起浪也蛮好看的啦……平时我们都是当情侣新婚房预订的。”
小姑娘讲个没完,那小眼神仿佛在说:你们是不是刚确定关系的小情侣呀,没关系房间我给你们安排好了,分分钟都可以住到一间去,别害羞哟,啪啦啪啦……
戚夏但觉浑身不自在,转身拖行李。程潜之怎可能让她动手,一手一个,将两人的行李都提在手上,当先上了楼梯。
楼道很长,外面的风雨声搅得人心烦意乱的。
戚夏没话找话地道:“你是狮子座的?难怪这么霸总气质。”
程潜之不明所以:“什么?”
第109章 烂尾楼
戚夏:“刚才看到你身份证了啊,8月15日,纯正的狮子。”
之前他们一直都是住“诚意”集团下属酒店,根本没拿身份证的必要。
“哦。那个啊……那个不准。”程潜之解释说,“以前我们这边农村只认农历,填户口都是拿农历当公历填,上身份证也没改过来。”
他觉得什么星座血型之类的都是胡扯。但是……果然小女生都差不多吧?
说话间,两人已到房门前,程潜之帮戚夏把行李放在门口,交代她:“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
戚夏把他推走:“知道了大总裁,你很婆妈耶!你身上也都湿了,快回自己房间洗去!”
关上房门,她环视了下房间,民宿小姑娘口中的“高级大床房”真真是让人受不了:
房间正中是架圆床,颜色是深紫的,安装着有水晶坠坠的帐顶;整间的布置都是同一风格,温馨又暧昧。
想起刚才小姑娘看他俩的眼神,戚夏真有点不知道说啥好。
不过小阳台倒是很好。
拉上与房间作隔断的布帘,就是一个小世界。
有茶几有座位,全玻璃包围,正对着大海。
此刻的海上风起云涌,乌云压顶,雨势凶猛,海浪卷起足有几层楼那么高,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海边礁石。
隔着玻璃看去蛮惊心动魄,但是她又是身在安全地带,确实别有一番奇妙体验。
戚夏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吹头发的时候收到程潜之的微信:“民宿有做餐,下来吃点东西?”
她回了个:“好的,十分钟后。”
其实从昨天开始,程潜之就告诫自己适可而止。
可是行动它不由思想控制,总是还没来得及多想一想,对她的关心就如脱缰野马、倾巢而出。
他在心里想的“适可而止”,完全没有被戚夏接收到。
他下到一楼,吩咐民宿厨房做了沙茶面,等戚夏下楼来,刚好热乎乎的能驱寒又不止于下不了嘴。
然后他就看到戚夏下楼来。
宽大的慵懒长裙,七八分干的头发披在肩头,很容易被穿成“麻袋装人”效果的衣服,被她穿起来是那么的有气质。
几乎是在看到戚夏的同时,程潜之脑海里就开始飘《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戚夏走到他身边坐下,看到放在桌上的沙茶面,忽然心里一涩:这也是她童年记忆中的家乡美食。
碱水油面上铺着鱿鱼、鸭腱、鸭血、大肠等经典辅料,最后浇上浓稠的沙茶酱汤头,热气丝丝地叫人食指大动。
程潜之说:“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让随便加些料,不合意的就挑出来丢掉吧。”
戚夏低下头,藏住眼中的泪意,对他说:“没有不合意的,我很喜欢。”
这顿饭他们秉承“食不言”的规矩,没多说话。
饭后民宿小姑娘来问要不要上咖啡的时候,戚夏鬼使神差地说:“我那间的小阳台不错,过来喝茶吗?”
小姑娘立即闭嘴,带着了然的神情赶紧走一边去。
这会儿戚夏已经将情绪稳定好,用眼神问程潜之的意思。
在心中对自己解释说:程潜之这么着急,那她还是抓紧一点做采访吧,不要耽误金主大人的大事。
程潜之没拒绝,去房间拿上几泡好茶,才去敲戚夏的房门;
门一开,也被那大圆床的架势唬住了,不由迟疑了下。
还好布帘拉起便将那种暧昧隔离开来,眼前就是乌沉沉的大海,叫人绮念全无。
戚夏去烧水,回过头来,见程潜之在小阳台往西边望。
她刚观察小阳台的环境只扫了一眼,也是因为大海本海太震撼,所以并未仔细看除了海之外的细节。
这时顺程潜之的目光向西边看去,就见那方向的海岸线上有一大片的烂尾楼。
灰色的钢筋水泥,楼梯,框架,天花板,大片留白的废墟,还有蓬勃的、被风吹得七倒八歪的野草——它们在乌云压顶和发疯似涌动的海浪映衬下,有种强烈的末世感。
戚夏冲口便说:“哇,好有艺术感,怎么没人去开发开发?”
在她看来,这种另类的颓废美学很有风格,国外许多摄影师都喜欢在烂尾楼取景;港片里也常见到。
但她马上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程潜之的脸色立即沉下来。
“是么?”他苦笑道,“房子难道不应该成为人住的地方才是正途吗?”
戚夏问:“这楼看上去荒很久了,要重新建起来应该不容易。”
一般来说,房产开发会烂尾多因初始开发商资金链断裂;
想接盘一来不划算、二来不太吉利,所以很少有房产商愿意出手。
戚夏是很敏感的人,感觉到气氛不对,讲话就小心多了,生怕触及到程潜之的逆鳞。
程潜之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那片烂尾楼,半晌他说:“那个楼盘是我父亲留下的,如果不是资金链断裂,它现在应该是东南沿海最好的海滨宜居小镇。”
虽然已经猜到,可是程潜之强行压制情绪讲出来的平淡话语还是令戚夏很难受。
“对不起。”她说。
恰在此时,海那边的天空突然“嗤啦啦”地亮起闪电,似要将乌沉沉的天空四分五裂。
雷鸣电闪盖掉戚夏的那声“对不起”;程潜之转过头,他的眼睛红红的,就像是只在搏斗中受伤、警觉地瞪视着攻击者的野兽。
才停了没多久的雨再次从空中倾盆而下,刹时间天地的界线都模糊起来,也模糊了程潜之与戚夏之间的世界。
戚夏被两人间几乎凝滞的气氛搞怕了,她坐下来泡茶。
程潜之默默地站在那,看她手忙脚乱地忙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坐下来。
戚夏斟杯茶递给程潜之,他接过来,却没喝,轻轻地转动杯子,自然而然地开始述说。
从小在海边长大,台风起时,水淹房、风揭顶,程父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为乡亲们盖好房子。
至少不要明明住在陆地也像在海上的渔船,风雨飘摇、随浪起伏。
成立自己的建筑设计公司数年后,程父累积了一定资本。
第110章 把理想变成现实
短短数年的积蓄足够让一家人过上优渥甚至于接近顶层的生活,可是对于程父的理想来说,却是杯水车薪。
实际上,程父无论赚多少钱,都没有放在自己身上。
除了保证一家人最基本的小康生活外,他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以待他日理想能实现。
但远远不够。
程潜之告诉戚夏:“父亲当然不会同我讲他的困局,只是越来越忙。我又在叛逆期,他没怎么管我,我也不想理他。”
“只是偶尔,他会拉我到身边,给我讲,我爷爷就是在讨海时翻船没的,我奶奶常年住在潮湿的屋子,风湿很严重,最后的几年,几乎到足不能行的地步。”
程父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住校苦读,为着靠读书改变命运、活出个人样,一个月都未必回一次家。
初二那年,一场超级台风袭击了惠港,程奶奶被突然涌入的潮水冲走,次日,她的躯体被发现在海岸上,手里还死死拽着补到一半的程父的校服。
程父从在学校接到消息一直到回家跪在程奶奶面前,一滴泪都没流。
他只是紧紧地捏住那件校服,一动不动,因为捏得太紧太久,他的手掌都变成青紫色的。
在村支书的帮助下,他安葬了程奶奶,从此成为孤儿。
但他同时又不是孤儿。
因为从那年开始,他的生活费、学费都由村里提供,他真正成了一个吃“百家饭”的人,所有的村民都是他的亲人。
那时他就发愿,一定要让亲人们住上好房子,过上好生活。
几年后程父考上大学,村里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庆祝村里终于出了个大学生。
他在全村人面前跪下,发誓一定好好读书,好好赚钱,把欠乡亲们的全都加倍还上。
程潜之其实始终都不能理解父亲的“报恩”之心,不是不该报恩,而是在他看来,父亲已经做了很多。
他记得更小的时候,家里的条件没后来那么好,村里有什么事,父亲一定是第一个出头,出钱出力,几乎有求必应。
母亲没有大肆反对,可多少会有些小小抱怨,因为他们的状况也不太好,又不在村里住,着实没有理由事事都要插一脚。
能者多劳,在能力还不够时,该量力而为才是。
程潜之觉得母亲的想法是正确的。
有时回想,他觉得母亲是个智慧的女人,如果不是甘心情愿在父亲身后相夫教子,恐怕她的成就会超过父亲。
但,一切都无法假设、无法重来。
程潜之的茶凉了,戚夏重新热水帮他再倒一杯,他没有马上喝,久久才抿一口。
戚夏想要舒缓他的情绪,问道:“你是不是和你母亲比较像?”
像么?是的,在很多理念上他同母亲是比较像;
这可能缘自于母亲的家族,那个很懂得趋利避害的百年世家。
而母亲则是一枚逆行的彗星。
在遇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理想之光的程父时,她骨子里的孤勇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那是她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的光。
如同飞蛾扑火。
家变之后,程潜之年纪越大就越能体会母亲的心情。
这些年他赚了很多钱,赢得商业奇才的好名声,人人都当他是白手起家、横空出世,羡慕他不过而立,便能够财务自由。
可他一直都很清楚,他所谓的“成就”,一来是借林伯诚的势,二来是帮林时丰的忙、当然林时丰也帮了他的忙。
当然少不了自己的努力,但所谓的“财务自由”是什么?他没感觉到。
他没有热爱的东西,对什么都兴趣聊聊。
如果赚钱和工作算是他的“兴趣”和“爱好”,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快乐?
事业做得越大,他就越空虚、就越常想起父亲。
而越是想到父亲,他就对自己越鄙夷,越是自惭形秽,越是想弥补父亲的遗憾;越是想让当初毁掉父亲的人付出代价!
人哪,不就是缺什么便向往什么么?
程潜之看向戚夏,她手边放着录音笔,同时准备了钢笔和本子,不时在本子上写写划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