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衍知道荻原心中自责,可他现在着实没有力气再多说,不过短短两句话,就带起一阵咳喘,好不容易压下肺腑间的疼,接着嘱咐道:“有事,你就传密信来。”
“是。”荻原压下鼻尖的酸涩,低低应了一句。
“好了,我没什么大碍,你们、都回去好好养伤。”陆安衍闭了闭眼,勉强支撑着说完。
“是。属下告退。”荻原等几个副将看出陆安衍的状态并不好,不敢多说什么,躬了一身,便退出了营帐。
荣铭看着这一群副将忧心忡忡地退出营帐,将刚刚脸上的不耐烦收了起来,一脸严肃地转过身盯着僵直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的陆安衍。
椅子上的陆安衍低着头,双眼微闭,紧紧抿着的唇可以看出他此刻的难受。
好一会儿,只见陆安衍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看,看到荣铭那张带着怒气的双眸,扯了扯嘴角:“对不起,荣铭。”
“你!”
荣铭想说什么,但看着陆安衍那惨淡的笑,撇了撇嘴,把到口的责骂又吞了回去。
“笑什么笑!好好回去躺着,再这样折腾,你真以为你后天能够上路,啊呸呸,说错了,是回京!”
陆安衍低低一笑,伸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腹部的伤口已经裂开了,正在慢慢地渗出血来,伤口处的疼扯着他肺腑也疼起来,他的声音有点发虚:“荣铭,我没事。”
荣铭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口堵得难受,“陆安衍,痛就说出来,我才不会笑你的。”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回床上,待他一身冷汗地躺下去,荣铭麻利地掀开他的中衣,厚厚的绷带上果然是殷红一片。荣铭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手下却轻柔地开始解绷带。
“我觉得,你现在掀我衣服,比解当年小桃红的衣服还利索了,嘶……”陆安衍瞅着荣铭一脸的苦大仇深,忍不住调笑道。
荣铭听到这句话,手一哆嗦,撕开绷带的动作大了点,陆安衍疼得身子一颤,荣铭瞪了陆安衍一眼,继续换药。
等把陆安衍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后,还不待陆安衍开口,直接塞了一颗药丸到陆安衍的嘴里,哼了一声。
“呵呵,托您的福,回去以后我阿娘要是问我这几年在边关学了啥,我大概要说学会麻溜地解男人衣裳了!”
陆安衍咽下口中的药丸,这药带着清香,入口即化,药效很快,一化就能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胃部涌出,身上的疼也很快缓解了下来。
他惊诧地看着荣铭,随后好似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道:“真是对不住您这俊俏的风流公子了,要不回京后,我包十几二十个飘香园的姑娘,让您过过瘾?”
“呸!我敢去飘香园,我娘就敢打断我的腿。”荣铭看着陆安衍服了药也依旧青白的脸,心缓缓往下沉。
“陆安衍,回京路上你必须要听我的安排,不能急行军赶回去,我让你歇息的时候,你必须停下来歇息,还有这次你不能骑马,准备的马车要舒适保暖更要稳当。”
“咳咳,舒适保暖稳当的马车?”荣铭的话还没说完,陆安衍忍不住笑出了声:“荣铭,我不是小姑娘。”
“你现在的身子比小姑娘还不如!”荣铭低吼了一句,拉过椅子坐在陆安衍的床边,深呼吸了几下,压了压心里的火气。
“陆安衍,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战役、边关的苦寒还有你的旧疾,你现在的身子就跟个筛子一样,内里是千疮百孔,刚刚你服下的是药叫补天丸,叔父说这药他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的一颗,金贵得很,但效果也好,病入膏肓的人吃一颗就能生机盎然。但是,你看看你,我他妈不想以后给你收尸!你、你小子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活?”
陆安衍怔怔看着荣铭微红的双眼,这药,大概是荣铭平生第一次开口求的吧。
荣铭这小子倔得很,当年初入军营,过得那么艰难,荣铭也不曾松口求过他叔父定国候荣正一句,现下却为了自己……其实他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身子确实不好,但没想到会有荣铭说的这么严重。
“荣铭,”他顿了一下,“我没想着死的。”
他只是向死而生罢了。
“没想着死,就对自己好一点,”荣铭眼中涩涩的,喉咙里有点干。
十年前的事他本来不想提,可是他怕他不提,这事搁在陆安衍心里,回京后,他真怕到时要给他这兄弟收尸。
“安衍,十年了,你就不能放了自己吗?”
陆安衍偏过头,视线里朦胧且带着猩红,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锥心刺骨。
记忆在脑海里惊雷般地闪过,回想起那夜冰冷的山风,满是泥泞的官道,尸横遍野,马车上、山野间,在最初的惨叫声之后,四周弥漫着刺鼻的沉默的腥味,处处透着死寂。
十年前,他是上京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的父亲是有玉面孟尝之称的侍郎陆昌明,母亲谢燕婉是名满上京的名媛淑女——柱国大将军谢湛的嫡长女。
陆家是书香传家,他的曾祖父祖母虽然去世得早,但却是辅国帝师,深得高祖厚爱,惠及后人,因而他姑姑陆静娴得以入宫成为当时的娴贵妃。
谢家是武将世家,作为开国功臣,持有高祖赐下的丹书铁卷。文臣武将的联姻,在当时可谓是一时佳话。父母恩爱,他是家中的嫡长子,自然是万分宠溺。
正是这样,他才会那样不知天高地厚,日日走马遛狗,不爱诗书不爱习武,胡闹地厉害,甚至敢和皇子动手。父亲见他实在玩闹得不成样子,因此将他扔进了城北京郊大营熬炼一番。
当时他正桀骜不驯得很,见昔日维护自己的外祖竟和父亲一般打算,心中赌气,私逃出营连夜跑去大云寺,找寻按照历年惯例在大云寺祈福的母亲。
当时他的母亲正身怀四月身孕。
蓦地眼前浮现上山后见到的母亲,明媚爽利的笑颜,眉宇间神采飞扬,四月的身孕使得她的腰身不复往昔的纤细,然而出身武将世家,母亲的身姿依旧矫健。
母亲看到他委屈的样子,听到他絮絮叨叨的告状,很是嘲笑了他一番,但还是细细安慰了他,并打算提前结束祈福,不等父亲来接,便带他回家替他说情。
听到这话,年少的他心中欢喜不已,要是早知道第二日发生的事,他情愿他从未上山。
第三章 向死而生
回程路上,为了照顾母亲的身子,他们行车并不快,傍晚才到了官道,本以为过了这一段,很快就能回去的。
谁知异变顿生,当时他和母亲还在马车上,外面骤然响起一声喊脚:“小姐,走!”
他听出来是母亲身边的侍卫林痕的声音,他大步往前,掀开车帘,帘子还未掀起,一把利刃已经刺过来。
剑很快,他就觉得右胸口一阵发凉,震惊地顺着胸口的剑光望过去,一个黑色的铁面罩,如恶鬼。
而后,是母亲拖着他往后一躺,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萃玉已经出了剑,短兵交接,马车削断了一半盖子。
母亲果决地给他喂了药,从腰带里摸出三根金针,齐齐扎入他胸口的伤口旁,血很快就止住。他醒转过来,只觉得如梦一般,胸口并不痛,身子有点绵软。
“娘?”他抬眼,这才看到马车周围的情景,遍地的尸体,而原本的十个侍卫仅仅剩下林侍卫勉强支撑起来,地上的侍卫们只有脖子上一道伤痕,还未闭上的双眼里满是惊疑,由此可见,黑衣铁面人的剑有多快。
萃玉的功夫很好,和林侍卫配合着勉强挡住了黑衣铁面人的剑。然而,下一刻,那人发出一声尖哨。
母亲听到哨声,瞳孔微缩,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衍哥儿,快跑,只要跑进城就没事,进城以后去你外祖那里求援,和你外祖说,暗卫截杀。半路上不要找人求救。记住,路上见车就避、见人就躲。快!”
母亲的手冰的很,一把就将他推下了马车,随后,母亲从马车垫子下抽出了一把长剑。是的,母亲会武,而且功夫极好。
当时的他怕极了,但知道他在这是没有用的,他泪眼朦胧,返身就跑。身后是刀剑相加的声音,以及偶尔发出的闷哼声,一切呈现的是寂静的杀意。
呼呼呼……明明就在眼前的路,不知为何此刻看来是那样的漫长,他胸口处扎下的三根金针似乎开始失去作用了。
一股股地疼痛涌上来,喉咙间满满的腥甜,但是他感觉得到背后好像有谁在追着,如猫逗老鼠一般的追着。
他脚下一软,跌跪在草间,迷糊间听到了一辆马车的声音,他吃力地爬起来,他并没有想求救的,他想只是搭个车,早点进城就好了,毕竟母亲还在等他回去。
他勉强站到道上,能够听到马车里传出来女孩儿软糯的声音,车夫看到他一身是血,惊恐地停了下来,当时车里载着的是外放回京的姜知县一家。
他没有想到,母亲所说的见车就避、见人就躲,是因为黑衣铁面人不会放过路上任何和他有所接触的人。
而后,便是冲天的杀意和支离破碎的马车,他背着小姑娘跑的时候,还能听到马车疯狂而奔的声音,以及车上少年凄厉的叫声。那是小姑娘的哥哥,小姑娘的父母早已经无声息地躺在泥泞里了。
是他的错,他该牢牢记住母亲的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紧追在后的黑衣铁面人没有杀他,一路上如同儿戏一般,利刃划过他的血肉,却不取他性命。直到最后他进了城,直奔外祖父府邸。
然而,他没有救回母亲,还有他的弟弟或妹妹。
萃玉姨和林痕叔浑身伤痕,血尽而亡。
姜知县一家,姜父姜母均亡故,姜家哥哥姜修竹随车坠崖,虽捡了一条命回来,却废了左腿,姜家小妹姜德音腹部受伤,今后或与子嗣无缘。
至于凶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幕后真凶便是高阳公主,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可却没有证据。背后的动机,不过是高阳公主的爱而不得,她爱慕陆昌明而不可得。
恍若黄粱一梦,梦里是那样的惨烈,醒来是这样的惶恐。陆安衍握紧了被子下的手,白皙的手指冰凉凉的,直透心尖,浅短的指甲嵌入他的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他惨然一笑:“荣铭,她还活着。”
“安衍。”
“虽撤了公主的名份,但享着公主的待遇,在先帝的庇护下,活的潇洒自在。”
陆安衍绝望地转过头,双眼赤红地看着荣铭:“荣铭,杀人偿命,她凭什么还活着!咳咳……”
荣铭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陆安衍眼中的悲愤让他劝慰的话出不了口。他还记得十年前跟在陆夫人身边笑的恣意的少年,眉角的洒脱与如今的凄凉重叠在一起,心口异常得酸涩。
对啊,杀人偿命,凭什么让苦主放下!
荣铭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炼制的药,放在陆安衍的床头。
“安衍,蓝色的是养身,绿色的是疗伤,用法和以前给你的一样。马上就要回京了,其他我不多说,但是就一句话,活着!好好活着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想了想,还是将袖中最后一瓶药拿出来。
“这一瓶红色的,你尽量少用,虎狼之药,用了能短暂提升精力,后遗症,总也是那些伤身的,但至少能保命。一次一颗,我给你提炼了十颗,以备你在紧急情况下使用。”
松开冰冷的手指,陆安衍微微勾唇一笑,瞅着荣铭满脸的纠结,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焦虑。
陆安衍轻轻伸出手,接过荣铭手中的红色瓷瓶:“荣铭,你说,丽姨这次会不会直接去宫里给你请旨赐婚?”
荣铭脸一黑,这人!但是,按照他娘的想法,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啊,毕竟他跑了这么多年,都已经是大龄剩男了,他娘想抱孙子已经快要想疯了!
至于对象,不会就是小时候那个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哭唧唧的小表妹吧?
“我忽然,有点不想回京了。”
荣铭瞪了陆安衍几眼,看到陆安衍的脸上已微微浮起一层血色,他伸出手探了探陆安衍的脉,虚浮无力,不过相较之前来说,已经算是大有起色了。
不枉费他厚着脸皮向叔父开口求药,这样再休息一晚上,明天启程回京,路上他再盯着点,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所以,他还是要跟着回京的。
想到回京后他阿娘的花式催婚,荣铭的头有点疼:“大兄弟,想想我这次牺牲这么大,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陆安衍看着荣铭悲壮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荣铭,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次回去要是相中了谁,就早点成亲吧,省得丽姨这么担心!”
“啊呸!谁老大不小了,我才二十四,风华正茂得很,你还比我大三个月,你爹……”
荣铭注意到陆安衍瞬间黯淡下来的双眼,到底,没把接下来的半句话吐出来。
“好了,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我去整理行李。上京啊,真是好久没回了,也不知变得什么样。”
陆安衍低低地回了一句:“好。”
荣铭看着陆安衍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呼吸平稳,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从知道陆安衍要回京后,他就把一年的气都叹完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摇摇头,荣铭轻手轻脚地走出营帐。
他没看到的是在他离开后,躺着的陆安衍睁开双眼,眼里满是歉意。父亲,大抵是不愿看到他的,还有燕云姨母,她本可以嫁给她的心悦之人,结果却那般仓促地嫁给父亲。外祖母的身子不知是否都好了,他走的时候外祖母还依旧痴痴呆呆未能清醒。
当年,他真是恨不得死的是他,却终究还是苟且活着,耳边似乎响起阿媛稚嫩的声音:小哥哥,我不怪你,错的是那恶人,恶人还活着,我们为什么要死!以后无论在哪里,请你好好活着。
慢慢地,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化为宁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像是一个巨大的混沌将他困住,上不达天,下不着地,空荡荡地浮浮沉沉着。
感觉不过是睡了长长的一觉而已,陆安衍睁开眼看到的是晃动的车盖,他的脑子里还有点迷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京的路上?
陆安衍撑起身子,伤口包扎地很好,恢复地也挺好的,起身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一点点刺痛,原本闷痛得几乎要透不过气的肺腑也轻快了许多,身上还有些乏力。
他正要掀开身上的毛毯,忽然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帘子掀开,进来的人正是荣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