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陆安衍早上才服了药,现在脾胃难受得厉害,这香甜的绿豆糕,只让他觉得胃里翻腾,默不作声地捧起手边的茶杯,借着茶水将翻腾感压下。
李明恪看着陆安衍的精神不大好,也不逗他,有点担忧地道:“安衍,你这身子看起来有点虚啊,荣铭那个庸医果然一点用都没有,回头我让袁太医去给你看看。”
说着,他伸出手探向陆安衍的额头。
陆安衍拦着李明恪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头:“不必,没什么大碍,昨晚受了凉,有点发热而已。”
听陆安衍说是昨晚归家后受凉,李明恪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家子,他也看不懂陆昌明。
“总之,你好好保重,有需要直接去找袁太医,甭去找荣大庸医了。年后,你也别回边关了。”
陆安衍听到李明恪一口一个庸医了,不由得觉得好笑,这要是让荣铭听到,定要跳脚。
又听李明恪说让他别回边关,陆安衍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要动了?”
李明恪端起桌上的茶杯,语气渐渐冷下来:“不是我们动,是她要动了。”
他忽然愤愤地将杯子一搁,道:“呵,不愧是皇家子嗣!”
陆安衍的思绪微微放空,听到这个消息,他既是欣喜能得偿所愿,却又担忧日后会牵连甚广。若是得偿所愿,怕也是血流成河,如若不成,那是颠覆日月之祸,无论成或不成,都是他们的罪。
十年布一局,终究是要入局了。
“十三处传来的消息,西戎欲出使我朝。”
李明恪冷漠的声音将陆安衍的思绪拉回来,这个消息其实在意料之内,之前他就觉得西戎的频繁侵扰有所不对。
“月前,西戎频频来犯,似有打探之意,”陆安衍若有所思地接上话,道:“西戎换了主将。”
“嗯,西戎老皇帝病危,目前是摄政王耶律洪在把持朝政。耶律洪是主战派。”
李明恪手指点了点桌面,眉头皱了起来,继续道:“她手下有几个人最近行踪飘忽不定,大哥、楚王和她走的有点近了。我已经让三处和十处将人手调回上京。”
“找个日子我去探探底吧。”陆安衍向李明恪望去,李明恪俊雅的面上犹豫不定,眼神闪烁。
良久,他站起身,沉着脸缓缓开口:“不必,一动不如一静,她动起来正合我们的意,这一局棋就看谁沉不住气。”
“好。”
李明恪吐了一口气,忽然挑了挑眉头,笑着道:“对了,安衍,你可知荣夫人进宫来求旨赐婚了?”
陆安衍讶异地看着李明恪,这,不是?真让他说中了?
“嘿,我要看荣铭那小子以后进宫来哭着喊着让我把旨意收回来,”李明恪嘴角浮出一抹贱贱的笑,“不过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是不会收回的!哈哈哈……”
陆安衍轻轻咳了咳,笑着摇了摇头,“是赵家小姐么?”
“消息挺灵通的嘛。”
陆安衍低头笑笑,在边关时,常常听到荣铭嘴里念叨他那个爱哭的小表妹,想必是心悦赵家小表妹已久却不自知,皇上这一道旨意,倒是成人之美了。
“你小子也别光笑笑的,想想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我好给你赐个婚,不然回头母后乱点鸳鸯谱,你可别找我做主。”李明恪碰了碰陆安衍的肩膀,笑嘻嘻地道。
陆安衍愣了愣,无奈地笑了笑,“等一切结束后吧。”
李明恪本来还想再说两句,触及他那苍白而苦涩的笑,只觉得很不是滋味,转身往书桌走去。
“你先去见见母后吧,母后都十年没见到你了。”
“是。臣这就去拜见太后。”陆安衍起身行礼,语气平静。
退出书房时,传来李明恪低沉的声音。
“陆安衍,好好活着。”
陆安衍脚下顿了顿,对着屋内鞠了一躬,而后无声无息地随着门外内侍前去延禧宫。
当今太后原是娴贵妃,是陆尚书陆昌明的同胞姐姐,也是陆安衍的姑姑。
陆安衍对姑姑的印象是十年前他出发去边关,姑姑回府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而后泪眼婆娑地送他出行,出发前抱着他边哭边叮嘱他定要照顾好自己,那温暖的怀抱让他想起逝去的母亲。
延禧宫内很是安宁,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水果香味,清新怡人。
宫中上座倚着一位中年女子,雍容大方,端庄雅致,宛如一朵人间富贵花,这正是太后陆静娴。姑姑和父亲并不肖似,除了眉角有一丝丝相同。
太后看到随宫人引领而来的陆安衍,不由地激动起来。
“衍哥儿?”太后颤着声音唤道,等不及陆安衍走近,便扶着身边的女官从座上起身,几步走了下来。
太后走到陆安衍面前,细细端详了一番,忍不住揽住陆安衍,哭着道:“你这孩子,也够狠心的,居然真的十年都不回一趟,真是担心死姑姑了。”
一句衍哥儿,一如十年前温暖的怀抱,斥责的哭声里却带着不舍的担忧,让陆安衍心底暖暖的,现今还记得喊他衍哥儿的,除了娘亲,大概只有姑姑了。
“姑姑,衍哥儿回来了。”陆安衍哑着嗓子低低回道。
“好孩子,快让姑姑好好看看。”
太后泪眼婆娑,感受到掌下骨骼突出的身躯,青年脸上那不正常的苍白,顿觉得心疼不已。
“这,是吃了不少苦头!怎么瘦的这么厉害,看这脸色,是哪里不舒服么?雅妍,宣太医……”
身边的女官听之,微一行礼,便要转身出去吩咐。
“姑姑,姑姑,”陆安衍急忙止住太后,“我没事,就是舟车劳顿,昨晚又受了凉,有点精神不济而已。”
“你这孩子,怎么回来就受了凉,你父亲,算了,不说那个棒槌。”太后见陆安衍坚决不肯的态度,只好顺了他的意,而后拉着陆安衍坐了下来,口中还在絮絮叨叨的,言语间俱是对陆尚书的不满。
“这次回来,没再回边关了吧?”
“是,姑姑,这次回来就先不回边关了。”
“这样刚好,过年的时候,我给你好好掌掌眼,挑个媳妇给你。”太后笑眯眯地拍了拍陆安衍的手,感受到掌心下略高的温度。
忽然她伸手探了探陆安衍的额头,果然,额上热得很,太后冷起一张脸,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发着烧?”
陆安衍刚刚沉浸在太后的亲切中,一时不察,就让太后探到了他不正常的温度,果然是又高烧起来了,动作都变得慢了。
陆安衍现在的身子可不敢让太医来看,勉强提了提神,轻声道:“姑姑,没什么大碍,我在府里已经看了大夫,喝两副药就好,出来前下人们已经熬着药了,等我回去就用药,再好好休息两天。”
“你呀,身子不适就递个信进来,人好好在家休息。今天姑姑就不多留你了,快回府服药歇着,这两天哪里也别去,我派人送你回去。”太后心急地起身,招了招身边的女官雅妍,打算安排软轿送陆安衍回去。
“姑姑,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一点小风寒而已。”陆安衍极力打消太后的安排,装着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您这样,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比姑娘家还娇贵,有损我的男儿颜面。”
太后看着陆安衍那为难的模样,哈哈一笑,疼惜不已地拍了拍陆安衍的肩头。
“好好,那依你,衍哥儿果然是长大了。回去后可要好好休息!”
“是,谨遵太后懿旨。”
在太后的依依不舍中,陆安衍出了延禧宫,眼中还残留着笑意,对着身边的宫女点头示意了下,表示不必相送,便自行离去。
顺着回廊往外院走,一路经花过树,在回廊口站着一位陌生的小内侍,看到走出延禧宫的陆安衍,笑着上前鞠躬,“陆将军,可是要出宫了?”
“嗯,劳烦公公等着了。”
“将军,这边请。”小内侍笑盈盈地领着陆安衍往前走。
行过一段,很快就能看到一个门洞,轻微又显嘈杂的脚步声忽然回荡在安静的门洞里。门洞极深,幽深深的,冷风从宫墙里吹出来,让人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陆安衍的心头涌起一股不适应,停了下来,静静看着前头带路的小内侍。
第九章 贵人
小内侍似乎察觉到陆安衍的戒备,佝着身子转过来,憨憨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陆将军,奴才也是听命行事,有位贵人想见见您。”
陆安衍沉默地看着眼前憨厚老实的小内侍,心里涌起很荒谬的感觉。
贵人?在宫中,她竟然已经有如此势力了。
“走吧。”陆安衍扯了扯嘴角,脸上绽开一抹浅笑,熠熠生辉,心里却极冷。
小内侍躬身行礼,继续带路,闯过门洞,便是一座清雅的宫殿,栖梧宫。梧桐栖兮,有凤来仪,这是先帝亲赐的宫宇,赐于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李凤仪。
先帝膝下子嗣不丰,仅有两名公主和两名皇子,大公主长至五岁便夭折了,小公主便是高阳公主李凤仪。大皇子是现今楚王李明基,二皇子便是当今圣上李明恪。
齐朝公主和皇子的序列是分开排的,因此李凤仪虽然是先帝的小女儿,但实际上年纪却比大皇子李明基大三岁,比李明恪大六岁。
高阳公主,亦是现在的高阳郡主李凤仪,一个看起来极其柔弱美丽的女人。
当然,这不过是表象而已。她身为大齐尊贵的公主,先帝的掌上明珠,手掌一支暗卫,府中众多门客,更是后宫中的超然存在。
而对于陆安衍来说,她只有一个身份:杀母仇人。
栖梧宫里透着一丝阴寒,宫门大开,站在门外,可以看到里面种着不少花花草草,还能看到汉白玉雕砌而成的石栏,些许纱幔随风曼舞着,宛如一个纯净的神仙世界。
陆安衍眉宇间带着清冷,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座如梦似幻的水晶宫殿。小内侍将他引导到这儿以后,就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宫女走了出来,向着陆安衍行了一礼。
这个宫女有着一张精致的脸蛋,眼神里带着抹冷漠,但言语和肢体动作却礼数周全,恭敬地将陆安衍迎了进去。
飞舞的纱幔,隐隐绰绰的水晶珠帘,仿若一个天真小姑娘的闺房。
挑开珠帘和纱幔,是一张古朴的雕花床榻,一个身着藕粉色长裙的女子正斜倚在那里,腰肢柔软,自然流露出一股风流韵味,眉眼如画,垂着眸,似在假寐,神色间楚楚可怜。
这是陆安衍第一次直面高阳郡主李凤仪,眼前的女子在这如梦似幻的宫殿中,如画上人,又如水中仙。
高阳郡主李凤仪今年三十岁,从神态上看起来,却似一名豆蔻年华的青涩少女,那眉眼,那散落在榻上的青丝,足以令世上男子心神向往。
从高阳郡主的姿色上,可以想见她的母亲,那个被先帝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元贵妃,是多么得风华绝代。可惜,红颜薄命,也幸好,红颜薄命。
“放肆!”一声厉喝传来。
随即便是一阵掌风呼来,陆安衍眉头一皱,错手还击,啪的一声轻响。
来者是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双目深陷,鼻如鹰钩,身上带着一股阴鹜。他略微惊讶地看了一眼陆安衍,似乎没想到对方的身手竟能如此迅捷。
“直视殿下,大不敬!”
中年人冷哼一声,平平伸出一掌,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手,陆安衍揉身靠近,拧向对方的手腕。
“嘁!”中年男子口中发出轻微的嘁声,眼中精光乍现,一股暗劲如同江河水般连绵而出,从手腕处击入陆安衍体内。
陆安衍闷哼一声,未曾想到中年男子竟然是一名内外兼修的高手,但此时却已来不及撤退,心思一转,一股内劲从丹田处疾出,硬生生与对方对了一记。
嗡的一声轻响,暗劲冲撞,发出一声沉沉的嗡鸣。两人被震得分开数步。
中年男子微微咳了两声,陆安衍一脸冷漠,将微微颤抖的手收至身后,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
这时候,原本正在假寐的高阳郡主睁开了双眼,看了看眼前的场景,伸出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扬了扬,中年男子微微一躬身,看也不看陆安衍,就退了下去。
高阳郡主坐直了身子,看了陆安衍一眼,眼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眼波流转间,怯生生的,十分惹人怜爱。
她勾了勾唇,这一笑,却是冶艳极了,粉唇轻启:“田伴伴在宫规上,就是太较真了点,陆将军别介意。”
“见过郡主。”
“你自个儿找张椅子坐吧。”
陆安衍环视了下四周,觉得高阳郡主大概眼神不大好,偌大的栖梧宫里,一张椅子都没有。
高阳郡主好似忽然反应过来了,柔声笑着说:“我倒是忘了,平时没什么客人来,放着椅子怪占地方的,就让田伴伴都扔了。来,陆将军,到我这榻上坐着。”
说完,高阳郡主饶有兴致地盯着陆安衍,眉角生出一丝娇媚,小小打了一个呵欠,掩唇一笑,带着几丝柔弱。
陆安衍看着对方少女般的姿态,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娇艳如花的面庞,着实令人难以产生反感。
然而,想到这位做的种种事,他心中升起一丝冷意,面上依旧平静,应道:“郡主有令,岂敢不从?”
陆安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缓步走到床榻一头,端正身子稳稳坐下。
高阳郡主笑了笑,唇角滑出好看的曲线,似乎在心中琢磨这个漂亮的青年,转了转话题:“陆将军这次回来,可要留京了?”
陆安衍知道对方这话意在试探,面色不变,平静地回道:“回殿下,臣听令行事。”
这话说的含糊,高阳郡主自恃身份,不会再问得直白,只是似笑非笑地撇了陆安衍一眼,柔声道:“将军不必如此拘谨,本宫只是想和将军聊聊故人而已,比如你的母亲,你的继母,或者宫里那位姜家小姑娘……”
栖梧宫里的气氛,因为高阳郡主笑着说出的这句话,顿时变得肃杀起来,四周曼舞的轻纱,也凄凉地凝固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