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我现在用枪。”陆安衍将思绪拉回,扯了扯嘴角回道。
年少轻狂,觉得剑客潇洒,耍剑花招多,才吵着学剑,其实他学的并不好。反而是后来去了边关,跟着老将拼杀,换了枪,用的更顺手,一寸长一寸强,没有什么花样,却招招致命。
谢湛愣了一下,将拿下的长剑又放了回去,随手将一旁竖立着的□□甩了过去。陆安衍伸手接过,掂了掂重量,倒是和他战场上用的感觉差不多。
“这些是老枪,是我曾经在战场上用的。来,过两招,让外公看看你这几年学的如何。”谢湛笑着解释道。
是的,谢湛也是用枪高手,作为沙场老将,他最喜欢用的兵器也是枪。
陆安衍看着兴致起来的外公,点点头:“是。”
拉开架势,两人分立在校场上,寒风将两人的衣襟吹起,骤然而动。谢湛是军中老将,一□□法浸淫数十年,早就到了枪随心动的境界,却没想到陆安衍手上的一招一式也不含糊,上挑下挡,左右回刺,堪堪抗住了这攻势。
随着两人战的越来越激烈,颇打出了几分真火,你来我往,你进我退,身形转动间,又是几个回合。
谢湛枪势大开大合,密致不断,竟显老将的狠辣,反观陆安衍枪法轻巧,洋洋洒洒,行云流水,端看出小将的大气与悟性。
忽然,场边响起了喝彩声,不知何时,周边竟然围了一群大汉。
久攻不下,陆安衍隐隐感觉到腰腹部的伤口传来的痛感,原本安抚下来的肺腑处也有些不堪重负,当下枪势便渐渐露出疲态,谢湛感觉到陆安衍的力不从心,□□往前,孤军直入,直抵喉头。
喝彩之声响彻全场,校场上,谢湛的颈部正横着一束寒栗,牢牢衔制住他的要害,而他的□□也抵在陆安衍的喉咙之处,犹如寒冰尖刺,触之既亡。
没想到沙场老将和战场小将的对决,竟是以平局结束。
两人放下□□,谢湛畅快地哈哈一笑,不由地拊掌道:“好,好,好!不愧是将门虎子。老头子好久没打得这么畅快了。下次外公让胡老头给你专门制一把枪。”
“多谢外公!”
如果不是外公全场引导,甚至最后收了收枪势,他也不可能有机会一招制敌,因此这话陆安衍说的极其温婉柔和。
“你怎么来了!”一声冷喝,让陆安衍一震。
围观的大汉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一位穿着玄色锦袍的青年,缓缓走了过来。他的皮肤很白,长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微一抿唇,就显出两个酒窝,颇显稚嫩,此刻面容很冷。
“谢煜。”陆安衍局促地看了眼来者,轻轻喊了一声。
谢煜看也不看陆安衍,看向父亲谢湛。
“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柱国大将军府了啊?”一句话带着浓浓的嘲讽,让陆安衍说不出什么话。
“谢煜!”谢湛冷着脸,瞪了一眼儿子,“怎么说话的?”
“我说错什么了?”谢煜撇了一眼站得笔直笔直的陆安衍,冷冷道。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冷冽的味道,眼神锐利,如一柄出鞘的剑,似乎在等着人开口就怼回去。
“好了,都散了。”
谢湛不想再和现在这个跟只斗鸡似的儿子多说什么,挥了挥手,示意让围观的侍卫散了,回身对着陆安衍道:“走,陪外公去厅里聊聊,今晚就留下来吃个晚饭。”
谢煜冷笑一下,根本不听,翻手就将手中的承影亮了出来。
“聊什么聊,我现在倒是想领教领教陆大将军的身手!”说罢,不待旁人反应,一道剑光袭向陆安衍,人似鹰隼,跃过迎面走来的谢湛。
陆安衍仓促回挡,接了谢煜突如其来的雷霆一招,不由后退了半步。因着过往种种,陆安衍出招总是收了几分,因此,交手间便有些吃力。
谢煜微微有些吃惊,看着陆安衍招招为守,墨般黝黑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遽尔演变成愤怒。这个过程很快,闪念间,从吃惊到愤怒,都不曾有人察觉。
片刻,谢煜就变招了,承影薄如蝉翼的剑刃上炫着冷光,一道残影,银亮的剑身埋在阴沉的光线里,恍如透明般,吞吐着道道杀气。
“谢煜!”一旁的谢湛变了脸色,厉声喝道,“胡闹!”
可他这句话,出口明显晚了。一明一暗的承影此刻幻化出一层浅浅的白雾,兜头盖脸扑向陆安衍。
陆安衍只觉心口一寒,一股难以言表的冰寒,从心口向四肢散去,他没有想到,谢煜竟能将清玉诀练到这个地步,举手之间夹杂着暗劲,此时他想转守为攻,却是难上加难。
心口之上的寒意一分冷上一分,心肺之间犹如冻上一样,肺腑处仿若针扎一般,一阵又一阵锐利的疼痛,呼吸几乎吞吐不出来。瞬间,陆安衍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还未散去的侍卫们,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谢湛是没想到儿子居然下手这么狠,故而劝阻的动作慢了两分,此刻看到谢煜竟然使出了清玉诀,急急出手,虎掌一扬,将谢煜扯了开。
“你、他、娘、的发什么疯!”谢湛虎目圆瞪,扯着谢煜的手青筋绽露。
谢煜紧紧拽着手中的承影,指尖关节都握得泛白,圆圆的杏眼垂下眼睑,侧了侧脸,余光瞅了瞅站着的陆安衍。
陆安衍腰背挺直地立在那里犹如一杆标枪,清玉诀的阴损,谢煜心中有数,看到陆安衍硬撑出来的死硬,心里不由添了一分愧疚,原先犀利的词语,突然就不想说出来,低头喏喏无语。
谢湛将谢煜甩到一旁,走到僵立着的陆安衍身边,伸手就要搭向陆安衍的手腕。陆安衍缓过一口气,压下胸口的寒气,不着痕迹地避开谢湛的手,白着一张脸道:“外公,我没事。”
谢湛一张老脸变幻了数下,看到陆安衍疏离的态度,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好了,跟外公去厅里歇歇。”
陆安衍没有多说什么,他此刻不敢开口,勉力咽下溢到喉间的腥甜,他的右手虚掩了一下腰际,又迅速地放了下来,打起精神,慢慢跟着谢湛离开校场。
经过垂头不言的谢煜,谢湛冷哼一声。
“滚去祠堂跪着!”
谢煜鼓着一张脸,看到陆安衍看向他,直接翻了一个白眼,低低吐出一句:“小没良心的!”
陆安衍深深吸了一口气,见谢煜又翻了两个白眼,摇了摇头,带着点苦涩的意味开口:“外公,校场切磋而已,不必这么细究。”
谢湛狠狠瞪了谢煜一眼,放低声音,对陆安衍道:“安衍,这事儿你别求情,这个臭小子,该吃点教训了。”
他伸手狠拍了下谢煜的额头,道:“给我跪一晚上!”
“哦。”谢煜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离开的时候对着陆安衍重重哼了一声。
陆安衍看着带着一身怨念离去的谢煜,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可却让谢湛制止住了,他摆了摆手,道:“别理那个混小子,我们去屋子坐坐。”
“是。”陆安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应道。随后,便跟着谢湛离开。
“外公,我想去看看外婆。”看着厅里的老者,浓黑的须发,夹杂着缕缕触目惊心的银白。嫡长女的早逝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伤痕,陆安衍想起当初外祖母的痴痴呆呆,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谢湛有些伤感地笑了笑,道:“孩子啊,你外婆她…”
顿了顿,他看到眼前的陆安衍,脸色愈显难看,叹了一口气。
“你外婆身子还好,就是有点记不住人了。”
陆安衍听到这话,舒了一口气,却又提起一颗心,记、不住人?他疑惑地看向谢湛,在他的注视下,谢湛的嘴角勾出一丝略微苦涩且无奈的笑。
“罢了,你随我来。”谢湛大步走出,背部似乎佝偻了一点。
宽大的庭院里,花木已经随着季节凋零,青石板一路蜿蜒延伸,直通向一间屋子,两人沉默地走着,越走,陆安衍越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欲望。他怕,心中无端地涌起一股恐慌。
“见过老爷。”一阵喑哑的声音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惠娘啊,今天阿舒怎么样了?”谢湛挥了挥手,示意惠娘起身。
“回老爷,今天夫人心情不错,刚刚正在抄写佛经。”这是一个严肃的中年妇女,容长脸,眉间的褶子很深,想来经常紧皱眉头,回话也是一板一眼的。
陆安衍看着眼前的女子,那严肃的脸庞,只觉得亲切,他上前一步,局促不安地道:“惠姑姑。”
这一声惠姑姑,让惠娘迅速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直瞅着眼前的青年,眼中闪出泪花,颤着身子,摸到青年冰凉的手,带着哭腔道:“衍少爷回来啦!”
陆安衍哽着嗓子,点了点头,回道:“嗯,我,回来了。”
“快,跟姑姑进去看看夫人,夫人要是看到你,一定很……”
惠娘拉着陆安衍的手就打算进屋,完全忽视了站至一旁的谢湛,话语间满是喜意,在进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夹杂着欢喜的话语戛然而止。
第十二章 心有千千结
“惠姑姑?”陆安衍看着惠娘骤然变幻的脸色,心中的不安不断扩散。
“衍少爷,夫人,夫人现在…”惠娘的话还没说完,房门便被打开了,里头走出一个妇人。简朴的发饰,淡紫色的裙袄,面容和他的母亲肖似,却苍老了不少,两鬓微白。
“老爷来了啊,怎么都站在门外?”
谢老夫人开口的时候,陆安衍便察觉到不对劲,她好像不认识自己,仿佛在验证他的话。
下一刻,谢老夫人继续道:“这是谁家的哥儿,长得真俊。”
谢湛上前一步,拉住走过来的夫人,“阿舒,我们进去再说。”
陆安衍注视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外祖母,心口堵得慌,“惠姑姑,外婆这是?”
惠娘沉默片刻,低低地道:“衍少爷,当年那、之后,夫人意识不清了一年,后来忽然就好了,但是,她只记得大小姐和二小姐还未出阁,其余的事都记不清了,甚至记不起生了小少爷。太医说,夫人这是刺激太大,封闭自我。如果强行唤醒,怕是夫人的身体会受不住。老爷不愿刺激夫人,说是忘了也好,大家伙就都瞒得死死的,哄着夫人说大小姐外出远游,二小姐时不时地会回来配合着骗一骗,至于小少爷,老爷对夫人说是新收的弟子。好在夫人的记性不是很好,倒是也瞒了这么多年过来。所以,待会儿,衍少爷你话语间注意一点,别露馅了。”
陆安衍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往事如潮水般涌过,心口钝钝的,他已经察觉不出疼痛,只是有什么更撕心裂肺的东西,在身上极快地剥离。
半晌之后,他才用尽浑身力气一般,咬牙回道:“好的,多谢惠姑姑。”
惠娘整了整衣裳,领着陆安衍进了屋。屋子里很温暖,清清雅雅的梅花香,小榻上谢老将军扶着谢老夫人,笑吟吟地在絮絮叨叨些什么。
陆安衍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惠娘沏了一杯茶,放置在桌上。
“衍少爷,这是今年新制的碧螺春,尝尝看,姑姑的手艺不知还合不合你的口味了。”
陆安衍牵强地笑了笑,他哪还有什么口味,在边关,风餐露饮,有时就是吃两口雪解解渴,新制的碧螺春,他连陈年旧茶都不经常喝到。
他也没说什么,低头抿了两口,笑着对惠娘,道:“惠姑姑的手艺更加好了,这茶,香得很!”
谢老夫人默默看着他,慈爱地道:“老爷,这是哪家的俊小子?这年龄看着挺适合我们家的大姐儿。”
陆安衍有点僵硬地挺直背,看到谢湛掩饰性地眨了眨眼,会意地笑道:“见过夫人,小子陆安衍。”
“好孩子,留下来吃个饭,可有什么喜欢吃的?”
谢老夫人笑得两眼弯弯,转过头拍了拍谢老将军的手,道:“这孩子,我觉得好眼熟,看着心中就欢喜,今儿我要亲自下厨做两道菜,你好好招待着。”
也不待谢老将军回话,就自顾自得站起身,忽然又回头问道:“老爷,大姐儿呢?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大姐儿了。”
谢湛笑着接口:“阿舒,你忘了呀,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大姐儿跟着师傅去远游啦,没这么早回来。对了,你不是说要下厨做两道菜么?我们都等着呢?”
“哦哦,这样啊。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大姐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
谢老夫人有点精神恍惚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做菜?对对对,我要露两手。”
“夫人,我来给你打打下手。”惠娘扶着谢老夫人出了门。
陆安衍沉默地看着谢老夫人恍恍惚惚地跟着惠娘出了门,脑子里一片迷惘。
“外婆她?”
谢湛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十年来,阿舒她,一直都觉得婉婉还在,我们哄着哄着,也就这样过来了。头两年,连煜儿的面也见不得,现在好多了,就是偶尔会有点精神恍惚。”
陆安衍沉默良久,袖中的手早就紧握成拳,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早在十年前,他就该明白了。
是他太想当然,总是自欺欺人。
“安衍,今晚陪外公好好喝一杯。”
“好。”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嘴角都勾出一丝略淡的微笑,带着些许心酸。
等到满桌子的珍馐菜肴都上来以后,陆安衍发现自己压根就吃不下。桌上的酒壶提起,将两只酒杯都斟满,浓烈的酒香弥漫在屋子里。
“来,安衍,咱们爷孙喝一杯。”谢老将军笑着抬了抬手。陆安衍没有多言,举起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
“外公,请。”说着陆安衍又接连倒了几杯,皆是一杯到底,一股辛辣从喉间滑下,他举手掩唇,不住地咳着。
谢湛抬手挡住陆安衍继续举杯饮酒的手。
“吃点菜,”他拾起手边的木筷,夹了一块鱼肉放进陆安衍的碗筷,道:“尝尝,你最喜欢的松鼠桂鱼。”
陆安衍眉目一动,伸出筷子夹住滑嫩的鱼片,慢慢放进口中,酸而微甜的滋味从记忆深处海啸般席卷而来,带着刺痛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