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恪看了一眼伏在地上,频频认错的太子,他开口道:“让秦烨进来。”
“父皇!”太子直起身,他失声喊道。
李明恪脸上的表情很麻木,他不是要追究当初的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陈相爷的一席话将他糊弄自己的遮羞布彻底掀开,无论对错,他都已经骗不下去了。
踏踏的脚步声从殿外传入,秦烨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上。
“臣,参见陛下。”秦烨躬身行礼。
李明恪没有多说什么,他直白地开口道:“元和十一年,你们做了什么?”
“父皇,是儿臣吩咐秦卿做的,都是儿臣……”
“闭嘴!”李明恪狠狠地瞪了一眼太子,眼中戾气吓得太子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秦烨沉默了一会儿,元和十一年,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想回忆的时候,十五年过去了,那人死了十五年了。
“元和十一年,臣因为议和一事,找上陆将军,陆将军说一切有他。”秦烨低着头,一点点地吐露出藏在心里的话。
“后来,臣探听到陛下要发旨西境,那时很是焦虑,找上陆府,恰逢陆夫人过世……”
秦烨的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十五年过去了,可他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时候陆安衍在病榻上咳血的模样。
陆安衍的死,是他们所有人的错。明明知道陆安衍那刻不大好,却还是去叨唠他,总说陆安衍简在帝心,说的话陛下还能听进去几分,因此所有的难事麻烦事都去找他。
其实,还不是他们欺陆安衍心软。
“我去见陆将军时,听说他才从昏迷中醒来,我进屋的时候,他可能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是袁老太医扶起他靠着床。”秦烨的声音有些轻,飘忽的让人心酸。
他抿了抿唇,苦涩地笑了一下,接着道:“我和他说了陛下的想法,说了边境局势,那时,陆将军说他知道了,他会处理的。他话才说完,就咳得厉害,虽然他遮掩着,可我还是看到他掌中咳出的血。”
李明恪的双眼空洞洞的,他麻木地望着前方,而后轻声接上话:“后来,他服了一线天,才能撑着进宫,太子以伤引走朕,在这空隙间,他便造好了圣旨,换了原来那一份。”
“是的,出宫的时候,陆将军和臣说,今日之事,太子不知,臣不知,一切与我们无关。”
话说到了这里,也就到了头。李明恪,他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只是不想听不想说。有些事,将错就错,才能不那么痛彻心扉。
“父皇,是儿臣的错,父皇,儿臣……”太子听完秦烨所说,他伏在地上哀声说道。这些年,他总是想着,当初若不是他向陆叔叔求了这事,是不是后来陆叔叔就不会死?婶婶用命救了他,他却枉顾婶婶看顾着比命还重要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想和父皇说,那是他的主意,是他的要求,和陆叔叔无关,可是他不敢。他一直在想,陆叔叔是来见过父皇后,第二天就死了,或许是父皇下的手?面对当时盛怒的父皇,他只得懦弱地将一切藏起来。
李明恪毫无预警地忽而笑了出来,他蹲下来拍了拍太子的脑袋,低声道:“你怕什么?”
“父皇…儿臣,儿臣…”太子惊疑地哆嗦着。
李明恪站了起来,漠然地道:“你做的事,十五年前我就知道了。”
他看着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太子,再看着沉默不语的秦烨,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无力地道:“你们,都回了吧。”
言罢,他大步走出了大殿。殿外的夜风迎面扑来,让他觉得有点冷。
“老洪……”李明恪开口喊了一声,忽然又停了话。他忘记了,哪里还有老洪了?两年前,老洪就病逝了。他看着这寂静的皇宫,却不知该去何处?
心思沉沉,李明恪茫然地走着,赫然来到一处光亮,他仔细看去,是皇后的寝殿。
“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殿里的侍女骤然见到皇帝,愣了一下,急忙躬身福礼,李明恪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声张。他入了屋,便见皇后坐在床边缝制着什么。他很久没有来了,这次来,看到皇后发间偶尔闪过的银丝,才赫然发现他们都老了。
皇后听到他的声音,却不为所动。
李明恪坐在床边,看着皇后手中的针线,看起来似乎是在缝制一件少女袄裙。
“梓潼,夜了,少动针线,对眼睛不好。”李明恪的声音很是温柔。
皇后默然地继续缝制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应道:“醇儿是大姑娘了,总要多两件衣衫。”
这话说出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冷凝了不少。李明恪知道皇后始终放不下当年女儿的死,这些年,她从未踏出坤宁宫,也不再过问世事,除了关心太子外,便就是在宫中给醇儿缝制衣衫,宛如醇儿还活着。
李明恪揉了揉脸颊,他颓然地道:“芸姐姐,我们说会儿话吧。”
皇后听到芸姐姐三个字,她的手顿了一下,却很快又继续缝起来。
“我记得以前你喜欢放风筝,你好久没出去了。改天我们一起出宫走走,我给你扎个燕子风筝。”
“还记不记得以前我爬你家墙,给你送耳坠子?那耳坠子其实不是你的,是安衍去铺子里买的,让我借着这说法,去见你。”
“还有给你做的酥酪,说是我做的,那个还真不是,我做的特别难吃,是老洪看不下去,怕我做出来让你吃出个好歹,就帮我做了。”
“芸姐姐……”
宫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李明恪的絮絮叨叨,皇后如同石头人一般,无动于衷。
李明恪慢慢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喃喃自语地道:“芸姐姐,我很想安衍,很想老洪,很想以前那时候的李明恪……”
“你知道吗?他们怕我!都怕我!”李明恪压着声音,嘶声说道。
皇后抬起头,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针线,伸手抚上李明恪的脸,轻轻摩挲着,她平静地道:“这都是报应。”
报应她当初弑君欺上,报应他曾经薄情寡义。如今的众叛亲离,都是他们该受的。
李明恪看着皇后眼中冷酷的自己,他陡然甩开皇后的手,仓惶地跑出去。
皇后伏在床上,看着那踉跄仓惶的李明恪,大笑着道:“李明恪,这都是报应,活该我们众叛亲离,活该我们孤独终老…哈哈哈……”
李明恪在幽冷的长廊里奔跑着,而后竭力跪在太液池旁,谢奎挥手让受到惊吓的内侍们离开,他远远地在太液池旁看护着。
李明恪躺在地上,他剧烈喘息着,而后笑着自嘲道:“活该我们众叛亲离,活该我们孤独终老,哈哈哈,对,都是我们该受的……”
他闭上眼,泪水从眼角落下,他的脑中浮现那个清风明月的少年……
“没事,以后我管着你呀。”
“怕什么,我替你找场子去。”
“等着,谁他娘欺负我的人,打回去。”
“来来来,苦恼啥,不就是追媳妇?小爷我替你想法子……”
李明恪伸手掩住面,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陆安衍,我错了……”
“陆安衍,我错了……”
“陆安衍,我错了……”
“陆安衍……”
朱颜红墙,诉不尽的过往遗恨。
错,错,错,而今才道当时错。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篇二: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叫荣铭,出身于荣侯府。
荣氏,自齐建朝以来,一直是朝廷股肱,忠于皇帝,执掌朝中重权。荣氏一门,历代不参与皇子夺嫡之事,为皇帝纯臣,然荣氏掌权者,不可离京,违者,当诛。
父亲荣兴身为朝廷重臣,封武穆侯。
叔父荣正手握重兵,封定国侯。
一门双侯,可谓是荣耀到了极点。
我的母亲,是武将世家秦将军家的掌上明珠秦丽。秦氏,和荣氏一样,仅效忠于皇帝,谁是皇帝,谁就能动用荣氏和秦家。我父亲和母亲的联姻,是得到先皇的许可。
我甫出生,即注定为下一代荣氏掌权人。
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和我说,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候将会是我懵懂无知的时候,我尊享他人未有的富贵荣华,自也要付出他人未有的代价。
而作为我的父母,他们只能为我争取婚姻的自主权,希望我下半生至少能有一贴心人相伴。
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还不懂。后来,我真希望我这辈子都不会懂。
对我来说,我最肆意妄为的时候确实是我少年时期,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有三四个好友,为什么说是三四个呢?因为秦烨、谢煜和陆安衍三个是我的好友,还有一个李明恪,勉勉强强算是友人吧。
这里边的恩怨是非,可以说得很长很长。
我的相貌肖似母亲,我母亲长得很好看,但好看的不大像正经人家,说的好听点,叫媚骨天成,说的不好听,那大概就是狐媚子。罪过罪过,这不是我这做儿子的在诽谤娘亲。
这样貌吧,生在女子身上,固然容易惹来闲言碎语,但至少也是长得好看。而长在男子身上,哎,真是一言难尽。总之,我因此就多了一个“青梅竹马”,我的表哥秦烨。也不知他是有多眼瘸,才会把我看成漂亮的小姑娘,还吵着长大后要娶我。
在我家做客期间,秦烨对我那是一个殷勤,那时候我还以为这个兄弟人好,很会照顾人,没想到他竟然是存着找小媳妇的心思。后来知道我是硬气的男子汉后,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我家。其实,我还是有些怀念那个对我千依百顺的表哥,如果他没有那些小心思的话,就更好了。
谢煜那个傻乎乎的小子,也是武将世家的。他出生柱国大将军谢家。谢家战功赫赫,可惜人才凋零,我父亲曾经感叹过,谢家镇守边疆,为的不是皇室,不是这赫赫声名,而是那些艰难求生的芸芸众生,其当是齐朝百姓的战神,但却是先皇心中的一根刺。
我并未见过当初谢家军的威势,因为自我懂事以来,边境已然平和许多,而谢老将军也上交大半兵权,在京养老,谢家军分散并入边境各军。但是,我知道,如果是由谢煜那小子统率谢家军的话,算了,还是解散的好,省得污了谢家先祖的名声。
毕竟我实在没有见过能够蠢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人。
谢煜此人,运气真的不咋样,在夫子那里读书时,总是被夫子抽到背书,却总是背不出来。练武的时候老是被谢老将军揍得晕头转向,谢老将军下手真的是一点都不留情,可能是爱之深打之狠。
如果闯了祸,被逮着的第一个永远都是谢煜,偏偏他那嘴说话又难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他这么活蹦乱跳地折腾着。他又不是陆尚书。
我父亲说过,当年陆尚书那一张嘴真真是怼得整个朝堂都想打他,若不是看他貌若谪仙,下不了手,估摸着早就被人套麻袋了。
我想着,谢煜能够这么横,大抵是因为有人罩着。
那人就是陆安衍。
陆安衍就是陆尚书的儿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真的是惊为天人。
那天,日头甚好,陆安衍一身素衫,整个人清落得如仙人。天光掠影,当空一缕春晖正好洒下来,不知是不是日光太盛,那一瞬间的风姿,晃得我眼花缭乱。
那时候,我正在和谢煜比试射箭,也是那一下恍神,让我输了比赛。
因着谢煜,我们仨慢慢玩到一起。熟了以后,我才发现,陆安衍这人的性子,一点也不像他外表那般清贵骄矜。相反,他甚是胆大,偏偏又聪明得紧,加上那副唬人的模样,以及他身后的谢陆两家势力,在上京里,可谓是无人敢惹。
因着陆安衍,那个落魄得如同透明人的小皇子李明恪才出现在我们面前。说句实话,我打开始,就看那小子不顺眼,偏偏陆安衍对他护得紧,明明李明恪比他年长,陆安衍却总是拿他当弟弟看护着。
陆安衍是真的待李明恪好,李明恪那小子当时爹不疼娘不管,都是靠陆安衍拉扯着。我记得,曾有一次,不知何故,陆安衍和大皇子打了一架,那时被皇上罚了,他被打了足足四十脊杖。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背上都还在渗血,却挣扎着起来去欢喜阁把当时在里面喝得醉生梦死的李明恪拉回来。
李明恪发酒疯,说了很多,我没听懂,也不在意,但无外乎就是皇室里那些破事。
我却清晰地记得陆安衍对李明恪说的话。
他说,没事,以后我管着你。
陆安衍这人平时身子金贵得很,但凡擦破点皮,都要嚎叫半天,在家里休养大半个月。可那天他背上鲜血淋漓,疼得面色发白,额上都是冷汗,却没有喊过半句。
后来,我戏言说,陆安衍,皇室没几个好东西,你可别最后栽在他手里。
陆安衍那张俊到了极点的脸露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回了我一句,他乐意。
我怎么都想不到,这戏言最后却是一语成箴。
那之后,等陆安衍伤好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上京里胡闹得厉害。陆安衍也就比我大一点,但他总是把我们所有人当弟弟般照顾。
他这人长得好,身手好,脑子也灵活,就是性子闹腾了点。在夫子那里读书时,如有人背不上来,他就在夫子眼皮底下帮着作弊。被罚的时候,也是他模仿字迹,替我们抄写字帖。当然,大多数我们会被罚,都是因为溜得不够快。
我们一起烤过夫子最爱的锦鱼,被力大无穷小曼曼拎着逃跑过,偷偷逛过传说中的飘香园,骗过大皇子珍藏的美酒,唱戏来彩衣娱亲,帮李明恪追小媳妇……
那样的岁月,是真的很好。
如果可以一直停留在那里多好。
说来我本来打算不学无术,混吃混喝,然后长大以后继承爵位。可后来我却学了一手精湛的医术。这说来还是因为陆安衍。
我记得是某一天,天气非常好的一天,谢煜又被谢老将军罚蹲马步了,李明恪还在做那老啥子的酥酪追小媳妇。看着他做出来的成品,我很怀疑他不是想追小媳妇,他是想毒死那卢家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