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花不解地道:“什么铺子?”
“陆安衍给的。”薛烨接过话头。
何小花沉默了一阵子,而后才轻轻地问道:“他怎样了?”
“谁?”薛烨不解地问道。
“陆安衍。”何小花低着头,慢慢回了一句。
薛烨和邱平安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邱平安没有正面回答何小花的问题,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何小花,当年,你为何忽然待陆安衍那般冷淡?”
何小花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大概因为他给肖圆圆下的命令。而后,肖圆圆死了。”
邱平安长长叹了口气,道:“何小花,十三处没有了,现在只有典狱司了。以后我们不必蛰伏暗处,见不得光了。这是因为陆安衍安排好的。”
“七年前,陆安衍给了十三处西城永田街的店铺,说是用来安排十三处的人员。你的铺子也在那里。”邱平安低着头,看着碗中的汤面,却想着七年前陆安衍来找他的那一幕,心里酸涩不已。
薛烨看了一眼邱平安,将后面的话接了过去:“七年前,陆安衍假造圣旨,调兵回援北境,十三处才没有全军覆没。”
“七年前,陆安衍死了。”邱平安停了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说完。
何小花震惊地抬起头,他愣愣地看着邱平安和薛烨,却见两人脸上神色哀戚,不似开玩笑。他抿了抿唇,艰涩地开口问道:“怎么会这样?”
邱平安看了一眼何小花,没有回答。这个答案,每个人都知道,却每个人都不想知道。
薛烨默然片刻,轻轻地回道:“何小花,肖圆圆还活着。”
“什么?”何小花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许,怀里的晚柠转了转小脑袋瓜子,何小花压了压情绪,轻轻拍了拍晚柠,小姑娘又沉沉睡了过去。
“肖圆圆还活着,他在上京郊外的白石寺。”
第九十八章 人非
春雨下的很突然,先前还是大晴天,可眼下却已经是细雨纷纷,延绵不绝的。
郊外的山道上,一个和尚戴着斗笠,慢慢走在雨中。脚下的布鞋已经湿透,可和尚却还是慢慢地走着。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规律。
雨中独行,人迹罕见,或许有一些山野村民,只不过遇着这雨天,都躲着避雨去了。唯有这和尚,惘然不见躲避。
忽而,雨中多了一人,拦住了和尚。那人也不撑伞,也不避雨,就那么在路中拦着人。
和尚停了下来,他的身体微微倾斜,让斗笠遮住逐渐下大的雨幕。等了一会儿,没人开口,和尚侧开身子,往旁边走过,脚下没有停滞,也没有加快,和先前一样的速度,继续往前走。
就在他要走过的那一刻,拦着的人抬起头,沉沉地喊了一声:“肖圆圆。”
这拦着的人正是何小花。而那和尚竟是昔日十三处暗杀处的处长肖圆圆。
肖圆圆移开斗笠,露出那一张淡漠却依旧带着稚嫩感的脸,双手合十,低头应了一句:“贫僧净尘。”
而后他继续往前,不紧不慢地走着。何小花听着这一句回应,脸上有一阵的茫然,他抿着唇,就那么湿漉漉地站在雨中。
肖圆圆走了一会儿,忽然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却开口道:“贫僧要去祭奠故友,施主可要同去?”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好”。
而后,在雾腾腾的雨幕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青山新雨后,这雨来的快,下得急,但也停得快。等肖圆圆和何小花到目的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何小花看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沉默地站着。
肖圆圆从身后的包袱里拎出一个酒壶,摆上两个酒杯,斟满。然后他就静静地坐在碑前。
肖圆圆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递给后边站着的何小花,道:“喝吗?”
何小花默不作声地接过酒杯,忍不住讽刺道:“当和尚,还喝酒,看来是打算当花和……”
他的话还没完,却让口中的茶味堵住。酒壶里不是酒,是茶,所以酒杯里斟满的是茶水。
“他身体不好,不能喝酒,贫僧不能违了清规戒律,因此拿着茶水当酒水,也就当是痛饮一场了。”肖圆圆看着墓碑上的陆安衍三个字,缓缓开口解释。
他的眼中带着些许怀念。
何小花看着墓碑,心里只觉得难受,说不出的酸涩。他走上前,蹲了下来,将酒杯放在墓碑前。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何小花低着头问道。他听到邱平安说了那两个消息以后,甚至都来不及多打听一些其他的事,只将闺女安置在典狱司里,就匆匆来了这儿。
“三年前。”
“当年,你怎么活下来的?”何小花的眼眶微微泛红,一连串得问道:“为什么不回来?那几年你又是怎么过得?”
肖圆圆没有回话,他看着墓碑。良久,他回望了一眼青山绿林,在逝去的故友和归来的好友面前,忽而想说点什么。
“当时,拓跋原野那一掌偏了心脏三分,掉下去的时候,半途让崖壁上的树桠卸了些力,落地时候是拓跋原野先着地,我才捡了半条命。”肖圆圆平静地叙述着。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后来,让崖中山民救了。”
“我没回来,是因为那时候我撞到了脑子,失忆了。”
肖圆圆苦笑了一下,将头上的斗笠取下,倒了一杯茶水,道:“我在那山中村子养了两年伤,第三年,娶了当初救我的医女。”
何小花脸上难掩震惊,若是肖圆圆娶妻了,那又怎么会出家?
许是看出何小花的疑惑,肖圆圆端起酒杯,将里边冷掉的茶水喝下,他的手微微颤抖,接着道:“不久,我的妻子就有了身孕,第四年,我有了一个儿子。”
“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长生。在长生刚刚满月的时候,我忽然恢复了记忆。然后,我去了镇里打听消息,就在我去的那一天……”
肖圆圆的脸上露出一抹痛苦,他的声音变得沙哑:“那一天,地动了,整个村子都被埋在崩落的山石下。等我回去时,挖到的就是我的妻儿的尸体。”
“我都来不及给我的儿子取个大名。”肖圆圆闭上眼,他的眉间露出些许疲惫。
“回来后,我才知道陆安衍死了,死了四年了。”
肖圆圆扯了扯嘴角,开口问了一句:“何小花,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何小花坐了下来,轻轻地道:“那时候以为你死了,我奉旨回京了一趟,然后四处游历。后来,遇上喜欢的姑娘,娶了个媳妇,有了一个闺女。闺女四岁了,两年前,媳妇病逝了。”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冷静地道:“以后,我不行医了。”
肖圆圆没有再问什么,两人安安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何小花忽然又开口问道:“肖圆圆,当年出征前,陆安衍和你说了什么?”
“传达了密旨。”
“什么密旨?”
肖圆圆看着追问不停的何小花,有些不大明白,但却还是如实说道:“皇帝的密旨,令我必须击杀北荒大宗师,不计代价,不惜人命。”
听到这里,何小花的脸色很难看,他张了张口,艰难地继续问道:“还,他还说了什么吗?”
“陆安衍让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旦事有不及,立刻撤退。皇上那边,他会担着。”
“那你当时为何不退?”
“因为我怕援军来不了,杀了北荒大宗师,还能搏一线生机。”
何小花的脸色极其苍白,他没有看肖圆圆,而是愣愣地看着那方墓碑,忽而笑了出来,笑得身子都颤抖起来,他低着头,笑着哽咽道:“我当年回京,告诉他,你死了,和他说,谢煜在战场上,一箭穿心,呵呵……”
肖圆圆听到这里,他没有接话,却什么都懂了,而后双手合十,闭目道:“贫僧罪孽深重。”
他站了起来,将酒壶和酒杯收起来,熟稔地把本就清净无尘的墓碑打理一番。
肖圆圆走过何小花的身边,走出两三步后,突然开口问道:“何小花,你为何不信自己?”
不信他们这样的人,确实会有一个事事为自己着想的好友。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随着肖圆圆渐行渐远的身影,消散在寂静的空中。
空山无音,徒留一远行客。
“阿爷,您慢点。”稚嫩的孩童声音从上京陆府大门里传出。
府门前一如既往的安静,门口的两座被雨水打湿的石狮,沉默地注视着偶尔行过的人们。
大门吱哑一声打开,从门内走出一对爷孙,满头花白的陆昌明,牵着一名粉妆玉琢的小男孩,走了出来。
那男孩眉目如画,仿如观音座下的玉童,小小的白皙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
“阿爷,你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今儿才稍有好转,应在家好好歇着的。”
“念安乖,阿爷都好了。”陆老尚书摸了摸男童的额头,笑着回道。看着人的眼中,有宠溺,却更是念念不忘。他瞅着一脸严肃的小男孩,有片刻的出神,好似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什么。
那孩子习以为常地扶着陆老尚书往外走,他知道阿爷定是透过他,看到了英年早逝的大伯。
所有人都说他长得极为肖似大伯,他们常常看着他,就会恍神,他知道,他们都是在想故人。可惜,他从未见过那令所有人怀念的大伯,想来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的大名叫陆定嘉,小名念安,是陆府唯一的孙子辈。他的大伯就是七年前死去的陆安衍,二伯陆安晨体弱多病,说是不愿拖累他人,至今未娶。他的娘亲是当年失踪的陆府龙凤胎陆雪曦,而他的父亲就是曾经的十三处的人,林霖,也是现在陆府的上门女婿。
“今儿,带你去拜祭你大伯和大伯娘。”陆老尚书带着陆定嘉上了马车。孩子年幼,他从未带陆定嘉去过陆安衍的安葬地。今年,想着陆定嘉已然启蒙,他才带人前去。
出了城,鄢拓熟练地驱车前行。到了山脚下,便稳稳地停下来。
鄢拓看了一眼旁边恰好也停下来的马车,马车上挂着姜字标记,回身对自家车上的陆老尚书道:“老爷,到了。姜家也来了。”
陆老尚书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想来是姜修竹来了。这些年,姜修竹与陆府来往并不密切,陆老尚书知道,姜修竹并不是不愿和陆府多来往,只是不想再回忆起当年伤心事。
陆老尚书带着陆定嘉下了车,恰好看到姜修竹带着一个小姑娘下车。
“姜大人。”陆老尚书拱了拱手,轻声道。
姜修竹回身一礼,道:“陆老大人,安好。这是小女姜书乐。”
而后他对着那个小姑娘,柔声道:“思音,这位是陆老大人。”
思音是姜书乐的小名,她笑吟吟地福了福身,道:“陆老大人安好。”
陆老尚书笑着点点头,看着小姑娘那甜美可人的笑,他有些恍惚,一瞬间好似看到了当初那个痴心温婉的儿媳。
“好,好,不必这么生疏,喊陆爷爷就好。”陆老尚书从袖中摸出一块暖玉,递了过去,温声道:“好孩子,这是见面礼。”
姜书乐迟疑地看向姜修竹,姜修竹笑着点了点头。姜书乐才接过暖玉,乖巧地道:“谢谢陆爷爷。”
“诶,好孩子。”陆老尚书笑着应道。
他拉过身边的陆定嘉,对着姜修竹道:“这是陆家长孙陆定嘉。”
陆定嘉大大方方地对着姜修竹躬身一礼,恭敬喊道:“念安见过姜大人。”
第九十九章 事事休(正文完))
姜修竹端详着陆定嘉,他知道这个孩子,却从未见过。一直听说这孩子长得极像陆安衍,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若是阿媛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孩子应该也如这孩子一般,小小年纪就风姿卓越。
他伸手解下腰间带着的平安扣,蹲下来,仔细地将之系在陆定嘉的腰间,而后抬头笑着道:“喊我舅舅吧。”
陆定嘉有些不知所措,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陆老尚书,却见陆老尚书眼角微微泛着泪花,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陆定嘉这才脆生生地喊道:“谢谢舅舅。”
姜修竹站起来,对着陆老尚书道:“那我们走吧。”
“好。”陆老尚书颔首一语,又对陆定嘉叮嘱道:“念安,照顾好妹妹。”
陆定嘉看着俏生生站在那里的小姑娘,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是。”
姜修竹对着身后的仆人交代了两句,就和陆老尚书一同往上走。
陆定嘉走了过去,对着姜书乐,温柔地道:“我叫陆定嘉,小名念安,你可以喊我念安哥哥。”
姜书乐看着眼前这个特别好看的小哥哥,只觉得十分亲近。她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甜甜地道:“念安哥哥。”
“我刚刚听舅舅喊你思音,那是你的小名吗?”陆定嘉瞅着乖乖的小姑娘,只觉得心中很欢喜,明明从未见过,却偏偏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嗯,思音是我的小名。爹娘还有大哥二哥都是喊我思音,你也可以喊我思音。”
“你大哥二哥,今天没来吗?”
“大哥调皮,昨天拉着二哥去抓鱼,结果落了池子,今天他们都病了,娘在家里看着,所以爹爹只带了我出来。”
“以后我可以去找你……嗯,找你哥哥们玩吗?”
“可以的,念安哥哥,你也可以来找我玩的。”
“太好了,嗯,哦,我是说很开心。思音,你以后也来我家玩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