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愣神的功夫,陈灵姿道一声“好走不送”,便率先进门去了。惠王看了他一眼,叹着气也进去了。
两扇朱红的大门在傅秉谦眼前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头望了眼牌匾上硕大的“惠王府”三个字,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陈灵姿去了陈玉婵的房里,黑压压一群人,都围着床上那个小小的孩子。
“秦太医,您老可是太医院最擅儿科的太医了,您看看,我这外孙到底还成不成啊?”惠王妃已顾不上男女大防,死死拽了秦太医的袖子问。
秦太医一把年纪,早已须发花白,陈灵姿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可她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般无奈过。
“王妃娘娘,咱们还是出去说吧。”秦太医道,抬头见了陈灵姿,他赶紧要行礼,“郡主。”
“快快免礼。”陈灵姿道,又问他,“到底怎么样?”
秦太医回首望了眼房里,不敢当着惠王妃的面说,只命他的徒弟赶紧照着方子去抓药。
惠王妃见秦太医开出了方子,以为是有了希望,赶紧一连声地着人去办。
陈灵姿随秦太医出来院中。
“您老就实话告诉我吧。”陈灵姿道。
秦太医苦笑:“就知道瞒不过郡主。”他说着叹息,“也是这位小少爷福薄。能熬过今晚,都算是他求生意志强了。”
“怎么会呢?”虽早在心中做好了打算,可听见这位儿科圣手亲口说出这样的话,陈灵姿依旧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抡了一锤。
秦太医道:“入春以来,小少爷本就有些咳症。前两天受了场风寒,还没见好,今日落水又着了凉。小孩子本就怕惊吓,如此一来,发热不止,就成了炎症了。先时的大夫或许未意识到,开的药不对症,就耽搁了。”
“您也救不得了吗?”陈灵姿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当年我病得那样重,都烧得说胡话了,您都给救回来了。如今我的小侄儿……”
秦太医摇头:“郡主,这不一样的,这一次,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陈灵姿颓然。
正当此时,屋内传出陈玉婵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少亨!我的孩儿!”
陈灵姿一惊,她想抬脚往屋里去,可偏偏此时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少亨,那个活蹦乱跳,会追着她甜甜喊她姑姑的小人儿,以后都见不着了。他的生命,就这样永远都定格在了这个不该离开的年纪。
她突然悲从中来。
第四十七章
春日的惠王府,素缟绵延,所有的人都在默哀哭泣,为那个早去的孩童。
陈灵姿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但无论是她的皇祖父,还是她的皇伯父,他们死去的时候都是白发的老人,唯独少亨,他还是个孩子。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傅家人也在其中。
傅秉谦没来还好,当他出现在韦少亨的灵前时,陈玉婵仿佛猎食的母豹,红着眼向他扑了过去,葱白的指甲划过傅秉谦阴沉的脸,伤口瞬间就渗出血来。
众人乱做一团,在拉拉扯扯间陈玉婵体力不支,终是晕了过去。惠王忙着人将她送回去休息,又看傅秉谦没事人一样,拿自己的衣袖擦了把脸,拾起三炷香,对着韦少亨的灵位拜了拜。
陈灵姿在一旁冷眼注视着他。这个男人的心态是真的好,临走还不忘向她点头致意。
“是他,就是他,是他杀了我的孩儿。”陈玉婵从噩梦中醒来,抓着陈灵姿的手说,“我们不能放过他!”
陈灵姿换了只手端药碗,耐心劝慰着她:“先把药喝了。”
陈玉婵摇头:“我没事。”她挣扎着就要下床来,“我去看看少亨。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哭的。”
陈灵姿拉住了她:“少亨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哭了。”
陈玉婵甩开她的手,额上青筋爆出:“你胡说什么,他会哭!我听得见!”
“你做梦了。”陈灵姿冷淡道,将药碗递到她嘴边,“听话,先吃药。”
陈玉婵瞪着她,突然手一挥,将那只药碗摔到了地上,瓷器碎裂,一室狼藉。
陈灵姿想都没想,甩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她知道自己的力度有多大,打完陈玉婵,她的手都在发麻。
陈玉婵长这么大都没挨过打,平生头一回被人打耳光,竟是来自自己的堂妹。她愣住,听见声响冲进来的侍女们也都愣住了。
室内一片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玉婵的眼角边滑落一滴泪。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陈灵姿抱着她,这次没再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
良久,陈玉婵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是他。”她拿帕子浸了冷水敷眼,道,“他不喜欢少亨。少亨的存在就等于是提醒了他,我不曾完整地被他拥有过。”
陈灵姿笑出了声:“完整拥有?说得他自己好像有多白璧无瑕似的。”
陈玉婵也笑:“是啊,都是二婚的人,谁还在意那些呢?”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他想要个孩子,但我不想。”
“我有少亨就足够了,不想再有其他的孩子来分走我的爱。我的精力只有一份,只给得起一个。况且,他不是我所爱,我不想跟他生孩子。”
她再度抓住了陈灵姿的手,认真看了她:“我要跟他和离。”
惠王府的事尚未了,宫中又传出消息来:太皇太后病重。陈灵姿出了惠王府,都来不及回相王府,便又匆匆赶去了宫中。
她在陈妙仪宫中换了套稍微有些颜色的衣裳,这才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七十多岁的人了,即便是在病中,一头银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她瞧见陈灵姿来,卧在床上就笑了起来:“你怎么瘦了许多?难道你娘还不肯给你饭吃?”
见她老人家尚能说笑,陈灵姿便稍稍安了心,笑道:“瞧您说的,我娘还生怕我吃得不够多呢。”
太皇太后由孙嬷嬷扶着坐了起来,她向陈灵姿招手,示意她近前。
宫女搬了个绣墩来,陈灵姿就坐了。
“玉婵,她还好吧?”太皇太后问道。
陈灵姿意识到,或许太皇太后的这场病,与韦少亨的离去也不无关系。
“还好,”她笑道,“她说等她的身体全好了,还要进宫来给老祖宗请安呢。”
太皇太后一边点着头,一边叹息道:“那孩子也是命苦。”
见四下无人,陈灵姿尝试着问道:“老祖宗,若是玉婵姐姐不想再跟傅秉谦过了,您觉得可以吗?”
太皇太后是何等的聪明人,她这样一问,老人家心里就清楚了。
“她是皇帝赐婚的,若是分开,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太皇太后摇头,“想来皇帝是不会同意的。”
“若我去向皇帝哥哥求情呢?”陈灵姿道,“他总不能看着玉婵姐姐后半辈子就这么毁了吧?”
太皇太后看了她道:“这种时候,你还操心别人?”
陈灵姿一愣:“老祖宗是说,和亲的事?”
太皇太后点头:“我是不同意你和妙仪去的,谁都不成。可如今除了你二人,再没有其他人更合适的了。前朝后宫也为这事争论不休,想必你爹娘在家也是发愁的。”
陈灵姿微微抿唇:“我爹娘自是舍不得我远嫁。”
太皇太后抚了她的头,叹息道:“这世上有那个爹娘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的?再说和亲有几个好的?便是大唐的文成公主,那般受吐蕃人民的爱戴,可背后她到底怎么想的呢?她是不是真的好呢?”太皇太后握住她的手,“我只希望你们都能留在京城,好好挑个小女婿,家世门第都不重要,只要对你好,心里将你放在第一位,那就行了。”
陈灵姿眼睛一热,忙笑道:“瞧您老人家说的,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将我放在第一位呢?只是对我好这条件未免也太简单了些吧,况且人心难测,他今日对我好,明日又不好了,那可怎么办?”
太皇太后被她逗笑:“这有什么难的?他对你好不好你难道感受不到吗?便是不好了,你是郡主,堂堂大梁的金枝玉叶,你再换个对你好的不就行了?”
陈灵姿笑得伏倒在太皇太后的怀里:“那我可就听老祖宗的话了。”
外头孙嬷嬷才捧了茶点过来,听见里头的笑声,不由得欣慰道:“到底还是兰陵郡主有主意,太皇太后可算是笑了。”
陈灵姿安抚着太皇太后用了点粥,又吃了药,看她老人家睡下,方起身出来。
“郡主,直接回府吗?”青杏问道。
陈灵姿摇了摇头:“先去长公主那,再去紫宸宫见皇上。”
等她和陈妙仪到了紫宸宫前,恰好周炼领着一队禁卫军巡视过来。
陈妙仪便笑:“你倒是升得快。”
周炼行礼后道:“长公主谬赞。”
陈妙仪笑着:“我可是都听说了,你在禁卫军还混得挺开,在宫里可有人气了,多少女官宫女都倾慕于你呢。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保个媒?”
周炼偷偷看了眼陈灵姿,讪讪笑道:“长公主莫要取笑微臣了。”
陈灵姿听在耳里,一言未发,也没看他,仿佛陌生人一般。这让周炼心里头有些打鼓。
这时紫宸宫总管太监出来,笑盈盈道:“长公主,郡主,贵妃娘娘正在里头呢。”
言外之意,他们来得不巧了。
陈灵姿淡淡道:“没事儿,我们等着就是。”
总管太监脸上堆着笑,还让人搬椅子出来请她们坐下。
陈灵姿和陈妙仪还真就坐了,横竖日头晒着暖和和的,又有茶水点心供着,她们权当来看紫宸宫的景致了。
饮了一杯茶,吃了一盘点心,总算是听见“娘娘您慢着点儿”的狗腿声音了。
江月盈一出来,就瞧见陈灵姿陈妙仪姐妹俩两尊大佛似的坐在廊上,她笑道:“哟,郡主可是稀客呀。”
江月盈说到底也还是陈灵姿的嫂嫂,尽管她并不想承认,但礼数还是要守的。她起身道:“贵妃娘娘安好。”
江月盈一手扶了腰,一手拿帕子压了压嘴角,笑道:“郡主越发能沉得住性子了,和亲的事都这么久了,郡主都没进宫来向皇上说说。”
陈妙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陈灵姿才要开口,就见江月盈拿帕子扇了扇风,道:“今儿个天气好,郡主若得空,不如陪本宫去御花园走走吧。”
陈妙仪忍无可忍:“我们是来见皇兄的。”
江月盈不为所动,只看了陈灵姿:“郡主呢?”
陈灵姿思忖片刻:“贵妃娘娘先请。”
“灵姿?”陈妙仪皱眉。
陈灵姿按着她的手拍了拍,示意她跟上。
江月盈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她又没坐轿辇,没走一会儿就要歇歇脚,跟陈灵姿南下时见过的大肚子妇人还下田割稻子完全不能比。富贵人的通病就是娇气和矫情。
终于她们在一架紫藤下坐了,江月盈终于说上正题:“你们俩去见皇上,左右不过就是为了和亲的事吧。”她脸上带着笃定的神情。
陈灵姿顺她的意:“是。”
江月盈笑道:“可巧,才本宫去见皇上,也是为说这事儿。”
江月盈是江家人送进宫里来的,自然也站太后一派,她能说什么?不过就是劝说皇帝不要送长公主去和亲吧。
江月盈仔细留意了陈灵姿的神情,见看不出什么来,只好继续说道:“本宫想着,皇上如今正值盛年,我大梁又国泰民安,富足丰饶,何必再对北夷蛮人委曲求全?不若趁着此时挥军北上,也好叫四方知道我大梁的威武。”
陈灵姿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倒是愣住了。
就连陈妙仪,也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
看她二人这样,江月盈总算是满足了,她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这话不该由本宫说出来?”
陈灵姿定了定神,道:“贵妃娘娘雄才大略,非我等女子可及。”
江月盈凝视了她:“哦,是吗?”她轻轻抚摸了自己隆起的肚子,“皇上乃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他不该整日都拘泥于这方寸之地,满足现状,由着一帮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儿指点江山。他是个男人,更应当放眼天下,做个有勇有谋的皇帝,才能不枉此生。”
陈灵姿看了陈妙仪一眼,她还是张着嘴,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
陈灵姿想了想,问道:“娘娘方才真是这么同皇上说的?”
江月盈笑了笑:“自然是要更委婉些。”
“那皇上他……”
江月盈浅浅呼了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安于享乐,但总会明白的。”
陈灵姿就懂了。她说:“那就祝娘娘能心想事成了。”
江月盈看了她一眼:“本宫若是心想事成,于你们不也是好事?免了远嫁和亲之苦。”
陈灵姿只笑而不语。
第四十八章
陈妙仪送陈灵姿出宫。
“你说,江月盈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陈妙仪耐不住问道。
陈灵姿也不明白。她思索着:“以她如今的权势地位,届时无论生下的是男是女,都不会影响皇上对她的宠爱。她完全没必要来拉拢咱们。”这么一想她更是想不通了,“咱们有什么好拉拢的呢?”
陈妙仪也觉得奇怪:“可不是,我们两个女人对她有什么用?难道她想做皇后,希望咱们帮她在宫中立威?”
陈灵姿当即否决:“以她的聪慧和手段,便是此刻就能说服皇上立她为后,压根用不上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