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不通,也不情愿,于是敷衍塞责,对于前来清丈的官员不是闭门谢客,就是一个劲地打太极,让清丈官员左右为难——毕竟是地头蛇,胳膊举起来比他们文官的大腿还粗,这些人死活不愿和盘托出,又能怎么办呢?甚至有官员三番五次上门,想要动之以理,却反而被豪强家的恶仆痛打了一顿。
结果东厂知晓此事后,星夜遣人赶来,将豪强一家全部围堵,与他们好好“清算”了一番。
东厂的清算,那可不是“伤筋动骨”就能形容的了。到最后,这豪强家的土地,不仅被彻底清查了一遍,甚至还被悉数充了公。
至于家里的人?哪还有什么人。
这一下动了真格,杀鸡儆猴,既是对这一家的严惩,也是对其他人的警告。
清丈令在各地推行得轰轰烈烈,在京中,虽然有皇帝高坐明堂,但众臣私底下,也是非议颇多。毕竟这朝中永远不可能没有世家,而经过多年韬光养晦,寒门也终有会变成新贵的一天。而人在高处待久了,往往也会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个位置,而走上来的初心又是什么。
但他们也只是敢非议几句,将苦果囫囵吞了。毕竟陛下正年轻,精力旺盛,野心昭昭,身边又不乏甘愿为他鞠躬尽瘁的忠臣,再加上有东厂助力,他们要是胆敢相抗,那就是自取灭亡。
“到底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这么缺德。”一处酒楼厢房之中,有人喝着闷酒叹道。
“清丈土地,亏他想得出来!”另一人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了,此人家族中难道就没有一分账簿外的田地?如此大义凛然,倒还真是大绍的良臣呢!”
“诸位快别说了罢,当心隔墙有耳。”有警惕的人推窗推门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东厂的暗探。
而这场小聚的座首,正坐着文渊阁大学士,宋长炎。
他曾是陈敬的得意门生,陈敬大势已去后,他及时弃暗投明,这才让裴祯元放了他一条生路。他昔年在陈敬之下曾担了个“宋次辅”之名,但裴祯元掌权后,内阁众人平起平坐,共同议事,再无什么首辅次辅之分。他虽然仍有文渊阁大学士之位,但他也知道,自己终非裴祯元亲随,他留在内阁,也不过是裴祯元用来平衡寒门的一个棋子,他这一生做到这里,已经到头了。
“宋大人来了这许久,为何一句话都不说,只一个劲地饮酒?”有人笑道,“莫非也是觉得无话可说?”
宋长炎不是他们,不会堂而皇之地发泄心中不满,只是放下酒盏,轻轻一叹。
有人接了话头:“我听说啊,那东厂的人,督起工来又快又狠,比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官儿们训练有素多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东厂专门提前训练过。”
“哼,从前的东厂,也就是管一些刑狱之事,如今连推行政令都要靠东厂,我看哪,这东厂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一点?”
“再这样下去,东厂插手政事,也就是转眼的事了!从计划到执行到验收,它一个地儿把事全都包圆,那还要六部干什么?这不是乱了吗?”
宋长炎转着手里的酒盏,看着杯沿上一点酒渍在烛火下泛出亮光,摇摇头,低声道:“你又怎知,东厂不是已经插手政事了呢?”
席间顿寂。
几人面面相觑,道:“宋大人此言何意?难道这清丈令……”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推行新令,定然还是之前顺宁府的积案让他耿耿于怀,筹谋许久,这才筹谋出了一个清丈令来。仅凭陛下一人之力,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而清丈令的推行,多多少少都会对各位大人有所影响,那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不站在各位大人的立场上做打算呢?此次清丈令,获益最大的,又会是谁呢?”
他言尽于此,置杯起身,推门而出。
夏夜风轻,吹在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燥意。
宋长炎回到府中,管家迎上来道:“老爷,黎州那边来人了,在书房等您。”
宋长炎点点头,径直入了书房。
-
“各地清丈阻力都颇多,但也不是不能解决。”戚卓容道,“加上事关各地府尹年末考绩,各地官府就算再不情愿,也会出力,否则一旦东厂介入,到陛下这儿告上一状,他们的前途就完了。”
裴祯元道:“你辛苦了。”
“臣有何辛苦,真正辛苦的是在下面奔走的小官。”戚卓容站在烛台前,用铁簪拨了拨灯芯,灯花爆开,室内又亮了一些。
“是,你最辛苦的那段时候已经过去了。”裴祯元笑道。
清丈令是戚卓容提出来的。她日日随裴祯元上朝,又日日听裴祯元与他的近臣们议事,早已有了一番自己的心思。那段时间,边境有几个小国作乱,虽然很快被镇压,但也是一笔不菲的军费开支。公室日贫,私家却日富,裴祯元每日琢磨着如何解决财政问题,戚卓容的这个提案倒是正中他下怀。
东厂只是皇帝的执行机构,没有议政的权力,因此裴祯元不能让戚卓容落人口舌,至少不是现在。近臣们只当这个新令是裴祯元自己所想,再与他们商榷推行的细节。只有裴祯元知道,在他们商榷的时候,戚卓容会在一旁静静地听,待白日议完后,她又会与裴祯元在夜里再议一番。戚卓容并不介意这个政令在外人看来究竟是出自谁手,她只在意到底有没有用。若是有用,自是最好,若是无用,甚至弊大于利,那就说明她工夫尚不到位。
“司徒马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黎州的推行进程有些耽搁了。”
“那沧州呢?”
“沧州尚可。”戚卓容道,“缙王很识时务,都无需东厂出动,官员一到,便主动禀明了真实田亩数量,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只等户部的人抵达沧州,最后核验确认即可。”
裴祯元淡淡一笑:“朕这个长兄,母妃出身低微,自己也身无长处,只能靠封王混日子。算他识相,知道斗不过朕,所以老老实实听话,至少还能当个逍遥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