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连忙跟了出去。
外头放了一副木制的担架,担架上有个人,人上盖着一块白布。几个副将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梁靖闻站在担架前,垂头对着那块白布看了半晌,道:“掀开来。”
有人小心翼翼地去掀开,露出青壮男子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来。
梁靖闻身子晃了晃,身旁的副将想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他缓缓蹲下身,举起微颤的双手,将那白布又往下揭开几分,只见男子胸甲一处血洞已然干涸,分明是被一箭毙命。
“你射的?”方才还举着茶碗意气风发的总兵仿佛一下就变得无比苍老,他合上白布,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梁校尉。
“是。”梁校尉直视着他,“梁副尉不听上级指挥,贪功冒进,卑职阻止无果,只能出此下策。”
“既是阻止,射哪不可,非得一箭穿心?!”梁靖闻看着她,眼底通红。
“总兵若是有心,便当明白此人已多次不听军令擅自行动。”梁校尉顿了顿,又道,“从您把他安排为卑职的副手开始。”
便在此时,前方又有人来报:“禀总兵,方才斥候来报,在喀西河岸发现了瓦剌人留下的铁蒺藜等物。”
梁校尉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冷笑,其中意喻不言自明。
梁靖闻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闭上眼睛,负手深深吐纳几回,才睁眼道:“罢了。是他咎由自取,按军规葬了罢。你也起来。”
梁靖闻的目光转过来,落在戚卓容身上:“戚大人初到甘州,便让大人看了这么一出闹剧,梁某真是惭愧。”
戚卓容看向立在一旁的梁校尉:“不知这位是……”
“这是梁某的小女儿,在军中任校尉一职。”见戚卓容斜眉一挑,梁靖闻长叹一声,“不怕戚大人笑话,我这女儿自小脾气古怪,不爱红装爱武装,到了年纪还不肯嫁人,拖到现在成了三十多岁的老姑娘,更嫁不出去,索性留在军中。”
戚卓容双手笼袖,闲闲道:“这可真是稀奇,我只在民间奇谈中听过女子从军的故事,从未想过还能亲眼见到。我来之前,只听说梁总兵有两位儿子在漠北军中效力,竟不知还有一位女儿。现下一看,倒也颇有父风。”
“不瞒戚大人,梁某此前特意翻阅了律法,并未找到有何处规定不准女子从军。大人若是要上报,也尽可上报,左右梁某在军中也从未隐瞒过她的身份。”梁靖闻已恢复了平静情绪,说道,“梁某此前确实有两个儿子,只是一个早夭,另一个……戚大人方才也看见了。虽是梁某的儿子,但枉顾上级命令,擅自行动,也是要按军法处置,绝不徇私。”
“梁总兵治军严谨,实令戚某佩服。”
“说了这许久,都忘了正经事。”梁靖闻瞥了一眼梁校尉,“青露,这位是从京城来的监军戚卓容戚大人,还不过来见礼。”
“末将梁青露,见过戚大人。”
看着昔日的师父冲自己抱拳行礼,戚卓容一时有些无言。
“我看梁校尉劳累一夜,又在外吹了这许久冷风,不如我们回帐中再叙?”
“也好。”梁靖闻朝梁青露点了点头,“你进来一起吃饭罢。”
火头军给梁青露加了座,很快开始上热菜。这边关的羊肉总有种奇怪的膻味儿,但吃下去也确实痛快暖和,再饮一碗苦茶,又奇异地解了腻。
席上梁青露一言不发,只低头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戚卓容与梁靖闻在聊天,偶尔有副将在旁补充。
席毕,戚卓容识趣地告辞,梁靖闻看了一眼里帐门口最近的女儿,道:“青露,去送送戚大人。”
“是。”
梁青露把帐帘打起,抬手道:“大人,走罢。”
两个人一路沉默,直到走出军营,进入城中,梁青露才低声道:“戚卓容……?”
“……嗯。”
“早就听我爹说京中要来个监军,没想到竟然是你。”梁青露苦笑了一下,“你还挺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就爬到这个位置了。你哥哥呢?”
“哥哥他……去世了。”戚卓容轻声道,“你知道庞王造反吗?我哥哥死在了乱军里。这个身份,是我顶替的他。”
梁青露脚步一顿,眼中流出难以置信的痛色:“怎会……”
戚卓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脚步匆匆往前赶,梁青露长叹一口气,追了上去。
她跟着戚卓容一路走到宅子里,这才注意到居室的简陋,不由皱了皱眉:“我爹让你住这里?”
“挺好的了。”戚卓容说,“至少家具被褥都齐全,也打扫干净了。你也别跟他说了,免得他以为我们有什么勾结。”
“阿姣。”梁青露在她身边坐下,如往日一样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你受苦了。”
在深宫中闯出一条血路来并不容易,何况她还要女扮男装不露痕迹,一介孤女,想想就知道得吃多大的苦头,才能走到今天。
被她这么一唤,戚卓容便再也忍不住心中酸楚,抱着梁青露哽咽道:“师父。”
她还不到十七,也想有个人依靠,也不想一个人在漫漫长路上踽踽独行,可家破人亡,她早已不抱任何希望。谁知老天爷也有开眼的时候,她不知师父名讳,不知师父身份,不知师父年岁,这种情况下,茫茫人海中,竟还能这样奇迹般地再次相遇。或许命运也还是垂怜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