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是水漠行走阻隔风沙用的,垂着的纱帘极其的长,一直漫过腰际。帽子一戴上,男人薄得尖利的一片脊背便完全被吞没了。
李关山目瞪口呆,强行按下震惊,仍去寻马。
男人昏昏沉沉趴在发烫的沙地上不知多久,日头晒得眼前一阵接一阵发黑。耳听冀北军来人,仍想往把自己藏起来,却连手指尖都无法挪动,只能万念俱灰地仍旧伏在那里。
就在他要被如潮的自厌吞没时,一只手拉着他坐起来。男人在摇晃的视线中勉强寻到穆遥的方向,便身不由主扑在她怀里,攥住她,如同攥住最后一线天光。
穆遥皱眉,扳着下颔迫着男人抬头,见他目光迷离,吃了一惊,手背隔过纱帘往前额贴一贴,皱眉道,“难受怎么不早点同我说?”
男人干涩的额贴在她微凉的掌心,轻轻蹭一蹭,“我不难受。”
“烧得都快着火了还不难受——”穆遥一声冷笑,“等一会死了才是真不难受……待着别动!”一边系着纱帘束带,一边低声嘱咐,“李关山是崔沪的人,不许出声,安静!”
男人动一下,“让他走。”
“我叫你别说话没听见?”穆遥骂一句,又好生好气同他解释,“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模样,再不回去看病小命不保。”
男人固执道,“让他走,我无事。”
“再多话便把你撂在此处!”穆遥大怒,随手将他推给胡剑雄,自己站起来。胡剑雄扎着手扶住,却被男人一掌推开,眼睁睁看着他又扑在沙地上。胡剑雄见这样子不大成体统,乍着胆子上前,也不顾男人发怒,强拉着他靠在沙丘上,盖一条毯子。
男人将毯子推掷在一旁,“别碰我。”
胡剑雄虽然是穆遥内侍,毕竟也有五品军职,出门行走谁见了不点头哈腰,如今被他当面不给脸,立刻挂不住,委委屈屈叫一声,“郡主——”
穆遥在旁看得清楚,冷笑,“谁叫你多管闲事?”
李关山回来,“马匹很快就得。穆将军,崔将军今晨到崖州,不见穆将军便吩咐我带人往危山营拜见,今日既是这么巧叫我遇上,穆将军赏个脸,让末将伺候着一同回城?”
穆遥回头指点驼车,“你看清楚,我这次出来带的是一品北漠白驼,十年遇不到一个,我这车上便是两个,比你们崔将军的汗血宝马贵重多了——你陪着慢慢走,好生带回来。”
李关山无法,又道,“还有一事,崔将军让末将上禀穆将军,中京城……要派人过来。”
穆遥第一次正眼看他,“什么意思?”
“北境监军。”
穆遥皱眉,“你是说——中京城要往北境军派监军?”
“是。”
“监军——”穆遥疑惑道,“派监军来是谁的意思?人是什么来头?”一语出口,便见靠在沙丘上的男人挣扎着要坐起来,却不知触到何处隐痛,忽一时手足抽动,几乎便在抽搐。
穆遥不由自主往男人走去。
李关山不知所以,亦步亦趋跟着,“末将不知。此事处处透着古怪,按道理,三年前齐聿监军叛国,监军这两个字朝廷一直忌讳得紧。此次咱们北境出兵就不曾安排监军——谁能想到这时候忽然派人过来?”
穆遥刚走到近前,男人在疯狂的战栗中奋力抬一只手,攥住穆遥一点衣摆,仰起脸,纱帘被急促的呼吸喷薄,一上一下快速起伏。
李关山头一回见人抖成这样,大惊失色,“这是疟疾?会传染——”
“放屁,你才虐疾!”穆遥骂一句,握住男人的手将他拉起来,掩在怀里,又除下大氅将他兜头裹住,摸一摸前额,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又烫了许多。
李关山讪讪的,看着黑狐大氅下一点脊背不住抖动,却半点看不清脸。仍旧说正事,“崔将军的意思,派的监军不知什么来头,过来万一坏事,倒麻烦,想请穆将军见面商量。”
穆遥手掌贴在男人前额,片刻工夫烘得手心发烫,快速决断,“监军从中京过来,再快也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等监军到达,说不定咱们已经活捉丘林清,了结北境战事,倒不必管他。”
李关山万万没想到穆遥对监军如此不以为然,“若是就近调派——”
“再议吧,我走了。”穆遥打断,托着男人站起来,“骆驼交给你,李关山,崖州再见。”
李关山在旁,见穆遥扶着一个人行动不便,伸手要接,却被穆遥避过。他亲眼见着那男人不住寒战,双腿无力,站都站不起来——
暗暗点头,果然恶疾在身。
穆遥将推给胡剑雄,自己翻身上马,向下一探身拉住男人双臂,同胡剑雄一同发力,将男人托上马,坐在自己身后。反手握一握男人冷冰冰的手腕,“要走了,坐稳。”清叱一声,马匹疾纵出去。
胡剑雄同韩廷各乘一骑,紧随其后。三人卷起一片烟尘,快速去远。
穆遥跑出十数里,回头不见冀北军踪影,一紧缰绳停下。韩廷二人紧随其后,“郡主?”
“齐聿这样不行。”穆遥说完,挽着男人下马,“胡剑雄拿药来!”身子一沉坐在沙地上,男人仰面靠在她怀里。穆遥掀开一点纱帘,男人呼吸急促,双唇鲜红,奋力地睁着眼,顽强地望着穆遥。
穆遥贴一贴男人前额,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