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经很浓了,北地的夜里很是有些寒冷,英彦穿着单衫不住的打喷嚏,悻悻铺开床铺钻进棉被里,照着枕边的油灯看留在这里的书本。
不知是不是白天的经历太过奇特,他此时没有一点睡意,白天的事情一件一件在头脑中发酵,一会儿是倪生高兴的拍打水面,一会儿是伊藤老爷肥胖的身形迎他们进门,一会儿又是山村里各式妖怪夜里出行,几乎要将他的头脑挤爆。
他感觉眼前像是有个万花筒,每一片折射面都倒映着不同的事件,几百个倪生哭哭啼啼的对他说着什么,突然又变成白峰神社里的长长走廊,一根根红柱子整齐的向远方辐射出去,像一个没有尽头的走廊。
走廊忽又变成一个漩涡,将他卷了进去,他站不住脚跌向走廊尽头。
他大叫着向里跌去,一根根红柱从他身边划过,直到一只手将他拦路抓住。
“阿白?”
幼年的阿白从一根红柱后面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拉着他。
英彦诧异极了:“阿白,是你吗?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大师傅说你病了,不让我去找你。”
阿白微笑的看着他,费力的拉住他的双手,头发和衣袖不负重荷的向走廊里吸去。
他看着英彦焦急的样子,开口说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英彦将眼睛瞪大:“这里不是神社嘛?这是怎么了?好大的风。”
阿白纠正他:“这里是过去,你来过去做什么?”
这不是神社大殿吗?英彦对他说:“你拉我一把,我们一起跑出这里。”
阿白正看着他微笑,忽然脸一变:“他们来了。”
“谁?谁来了?”
英彦眼看微笑着的阿白忽然变成要哭了的样子,心里忽然不安起来:“阿白,谁来了?”
阿白咧嘴哭了起来:“我不想死,我,放了我吧,我不想死啊。阿彦,阿彦救我。”
英彦刚要说话安慰他,走廊里吸力忽然变大,阿白的上半身咔擦折断,带着英彦向走廊里飞去。
英彦眼看着还在哭泣的阿白被走廊风道里肆虐的风刃绞成碎片,血液和碎肉击打在他的脸上、衣服上。
“阿白!不!”他终于受不了大声喊了出来。
千藏看势不对,抓起梦魇中的英彦,使足劲在他脸上“啪!啪!”的招呼了两下,才看着这发癔症的神仙满脸恍惚的醒过来。
他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反应了好一阵,眼睛失焦看着周围的东西,半晌才抬头看向揪着他衣襟的自己。
千藏这才忙忙的从他床铺上下来,随手拍拍英彦被他踩脏的衣袖,一副关心脸:“我听见你屋里有动静,以为伊藤老爷这是要对你下手。”
英彦感觉头脑一阵晕眩,甩甩头,眼前的事物有几百个重影,只得费力的看着眼前不停打转的狐妖:“阿白呢?”
他抖着手扑住眼前带他出梦魇的救命稻草,心里的惊慌和不安一并发作,长久以来的童年噩梦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重重打垮了他。
英彦几乎是本能的将双手环抱住千藏的腰,满脸惊慌的问他:“阿白死了,对吗?”
“阿白?”
千藏看着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月上神仙此刻像一个走丢了的幼崽,犹豫着将他的头揽进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伸手去拍时,发现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透了:“阿白没死,你不要怕。”
英彦听到后只是哆嗦着将头埋进他的衣襟,没头没尾的断断续续说着:“大师傅不让说起这件事,我曾经去找过他,可他好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大师傅说他去投靠城里的亲戚,大家都这么说,但是我知道不是的。”
千藏看着情绪崩溃的英彦,他此时活像个被母亲抛弃的婴儿,而自己像个拿他没有办法的奶娘,只得徒劳的重复着没事的,阿白没事等等。
从他的言语中推测到阿白应该是年少的英彦唯一玩伴,后来忽然去了城里,本来应该很简单的事情神社里的人却讳莫如深,对小英彦的询问回答不一,这让英彦对神社形成了极度不信任的情绪。
哎,又是个小时缺爱的。
千藏心里想着,看来这生活在富庶生活中的少爷也不是样样得意,今天这样对他抱头痛哭,不知明日他平静下来后会不会杀他灭口。
英彦慢慢平静下来,埋在狐妖襟口微微的发抖,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真相,阿白确实是死了,阿白的死与大师傅有关。
他思维乱成一团,脑中不断回想着阿白临死时的求救哭泣,想到大师傅往日的慈爱笑容便浑身发抖。
小时候与阿白一同从书堂跑回来,大师傅便会给他们一人一块糕点吃。
想起阿白与他一起躲在神社大殿的桌下看大人们做法驱妖,阿白会压低声音对他说:“阿彦,你长大了也会这么威风,我就给你当管事打理神社。”
英彦颤抖着吐气,胸口憋得难受,头脑有千金重,将脸埋在衣料中揉着,压抑的呜呜哭着。
第二十二章
千藏拍着、哄着,总算是将这个做恶梦的大孩子哄睡着了,将英彦重新安置在床铺上盖好棉被。
我也是有照顾人的天分的哼,看我哄的多好,他这样想着。
他悄悄走到窗边,将油灯调暗,又回到薄被边上,睡着的英彦看起来异常乖巧,确实真的很英俊。
千藏轻轻趴在他枕边看着,这人大约未过双十,秀气的脸型还没有褪去少年的样子,皮肤白皙,浓眉长眼,濡湿的睫毛贴在下眼睑上,显得水灵灵的可怜。
薄嘴唇此时显得有些肉,此时正伤心的微撅着,他右手不安地捏着棉被边,左手盖在被里。
真是我见犹怜啊呵呵。
千藏拨开英彦粘在额头上汗湿的浅色发丝,露出干干净净的俊秀脸庞。
没办法,漂亮的人就是我的死穴哎,人长得漂亮真是沾光,若是他其貌不扬大概从开头我就不会帮他的哼。
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估摸着是离家久了,有些想家了吧。
不对!
千藏猛然警觉起来,他俯下来掰开英彦的眼睛观察了瞳孔,浅色的瞳孔微微张着。
这不是偶然的噩梦,这是产生了幻觉,还处在幻想中。
胆真是狗胆包天。
居然敢对白峰神社的少主人下药,被发现了有什么后果伊藤老爷不清楚吗?这岂止是亡命徒!
此时窗外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千藏将英彦抱的坐起,用被子裹住移往离门最远的屋角,自己则搀着英彦的胳膊护在他前面。
脚步声渐渐近了,踢踢踏踏的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千藏心里数着这大概有三四个人,若是扇子在这里应该没问题,但是要一边打斗一边保护英彦逃出去可就难了。他想将英彦叫醒,又担心幻觉中的英彦会乱闹反倒将门口的人激到。
门外静了一会儿,窗口的纸被戳出一个小洞,有人向里面望了一会儿。
可亏是午夜,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那人似乎是很放心,没有做多检查就走了。
千藏此时重重呼出一口气,幸亏没有向里面放迷烟之类的,不然自己真的要冒险打出去。
英彦这应该是中了迷药,可刚进伊藤府才半天,自己跟他同吃同住,怎么就偏偏他中了招,自己却没事。
千藏考虑着是否要通知管家,又在心里将回府的过程回放了一遍,自己跟着进门,依次碰见了扫地的小侍从、府里管事、伊藤老爷、端洗手盆的侍女、看茶的侍女、进门摆放吃食的小侍从。
院子和房间都很大,放迷烟不仅没用反而惹人注意,那么就是下在吃食酒水里。
那么就是唯一英彦碰了自己却没碰的东西——随晚饭送进来的茶水。
千藏悄悄走到桌边,茶壶还没有收走,里面是冷茶根。
揭开茶壶盖闻了闻,这壶茶水冲了几遍,已经没有什么茶味了,但仍然有一丝酸酸苦苦的药味。
曼陀罗。
粗粗一推算,泡茶的人是个二把刀,他将使人昏迷的曼陀罗叶子混在茶叶中煮,但由于茶水影响了药性,使原本让英彦安睡一晚的茶水变成了致幻剂——看来泡茶的人至少没有害英彦性命的打算。
那么是谁要让英彦睡过去呢?下药一般都要瞒着别人,从刚才派三四个人来查看,府中有这么大权利的,除了伊藤老爷之外只有伊藤公子了。
让英彦踏实睡一晚不会是因为体贴的待客之道,而是不希望英彦半夜惊醒出门,坏了他们的事——既然不想坏事,那我就偏要坏事!
千藏揽着英彦,在黑暗中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他贴着门板听了一阵,刚才的来人早已走远,便拖着日后要高攀的小少爷往隔壁自己的屋走去。
英彦比他高一个头,此时被抱着胸腔倒拖着走,没穿鞋袜的光脚在地上磨了一路。
千藏将英彦塞进自己的被褥里,又给他戴上一顶旧帽子,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瓷罐,映着雪白的月光,在镜子前涂抹起来。
他将做出来的皱纹抹平,下垂的松塌皮肤削掉,剪下一点头发粘出了一个粗眉毛。
完了在镜前傻笑了几声——分明就是个身量过高的傻后生。
千藏做好了这些,将旧外袍随意的披在身上,悄悄拉开门随手拿起门口的扫帚走了出去。
他一路躲躲藏藏,却也没碰见什么人。
小院说不上偏,此时连一个守夜的人都没有,千藏手中捏着扫帚胡乱的扫着,在转角处看到没人就立马出院到了小道,立刻见到一个侍从衣衫的人鬼鬼祟祟的贴墙溜,边走边贼头贼脑的探脖子打量着。
这个小侍从猫着腰,探头打量前方,千藏在他身后跟了一路,忽的低头扫起地来,快走两步猛地与他撞了个跟头:“你是不是瞎,看不到路是怎的?”
那小侍从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摸黑仔细辨认了这个面生的下人:“你又是哪个院子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勉力挺直腰杆:“你这个时间扫什么地,还到这个院子来,昨日管事没有与你说嘛?”
真是瞌睡递枕头,千藏支支吾吾:“俺,俺是昨日才进来的,兴许是管事没有说到吧。”
那小侍从凑到他跟前,近近的瞧着他的白净面皮:“不对呀,昨日来的那几个小子我都见过,你我确是没见过。”他一步步的逼近千藏,将他逼在屋角:“你是哪个管事买来的?”
“我……”
眼看事情要败露,千藏心中转了一百八十个弯,想着至不济就打昏他算:“就是什么滨田还是中田的管事大人。”
侍从:“你说的是相田吧!”
千藏:“?”
千藏正疑惑,却看那刚才还畏畏缩缩的小侍卫忽然换了一副面皮,老实的面孔露出些残忍笑意:“那你也不必扫什么地了,我带你去厨房要些肉包吃,明日也好饱着走。”
他说罢已是喜笑颜开,死死拉住千藏的手腕拐上府里的大路,边走边大声吆喝:“哎!找到了人牲了,我就说跑不远,明日可以祭水鬼了!”
那边的小侍从听罢纷纷提着油灯围了过来:“你在哪里发现他的,不是让你盯着松涛院吗?”
千藏一路走来已觉得信息量巨大,自己同这漂亮神仙下山来不是来查案捉水鬼的吗?怎么又要祭水鬼。
他刚一轻轻挣扎着想摆脱,那小侍卫就咬牙将他的手腕攥的更紧:“这下可好,明日就可以去看祭水鬼啦。”他得意洋洋的朝来搭话的同伴使眼色:“我要是去松涛院瞧着,哪能发现这小东西藏在这里,这下可解了老爷的烦心事,我就说嘛用牛马哪里有用活人有诚意。”
半夜的伊藤府一点都不平静,众侍从热热闹闹的拉住千藏往主院走去。
千藏看着这些毫无法力的凡人心情复杂,他们眼中的狂热让千藏心中一阵一阵的不安。
点点的火把映出了主院门口的大路,仆从侍卫们手中的火把旺旺的烧着汇成一处,照的周围的树木房屋都像是着了火似的。
千藏顺从的被侍从们用粗麻绳捆住了手腕,他低着头不在意的从眼角往远处瞥着,夜色中伊藤老爷与管事站在院门口议论着什么,火光跳动着映亮了他们的侧脸,很明显的这两人是这次祭水鬼的发起人,这伊藤老爷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只手忽然搭在千藏肩上:“死到临头了,你还有心思发呆,这是给你的,没有肉包了你将就着吃吧。”
小侍从居然真的去厨房取了吃的。
千藏冷冷的看着侍从手中的冷馒头,那侍从确实十分热心,将馒头掰成小块向他口中填去:“你不要嫌弃,这松饼虽是凉了却也是挺筋道,很有嚼头,你多嚼嚼很甜的。”
待千藏准备说些什么回敬,周围的人已经提狗一样将他推搡着押往一个木笼去了,众人上了锁便赶起拉笼的马车往外驶去。
千藏打量四周,这木笼很陈旧,似是经常泡水,边角有些沤烂,充满了木头腐朽的臭味,木头交界处用绣了的铁钉契住,笼身缠着两指粗的麻绳,同样也是湿哒哒泡透了水。
这场景真是很有些奇怪的,但这些跟充满了怪异事情的伊藤府本身却一点也不违和。
马车吱吱走着,木笼边上许多侍卫带着火把走在木笼边,应该是要看着他不让他逃脱。
千藏也未理会他们,只是默默伸出尖利的指甲轻轻切割麻绳上的一根根麻棕,在周围侍卫的眼中,这个过于乖顺的祭品也是有些奇怪,没有大吵大闹甚至撞死在门前就罢了,居然连一点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刚才还在跟抓他的人要点心吃,这次的祭品该是个管家图便宜买的傻子吧。
马车一路从伊藤府门口的石板路走到河堤的黄泥路,又沿着河堤上的小路一路往河下走,车轱辘碾在烂泥地里发出啧啧声响,往后路越来越难走,干脆来了两个侍卫将他从笼中脱出,往枯水的河床中拖拽过去。
河流被人为的挖断了,没有了表面的水流,只剩泥泞的一边河床。
河心黄泥滑的了不得,两个侍卫一边一个拽住千藏的胳膊,三人一步一滑的往河心走去。
河心处早用大石做基搭起了简易的木头台,上面铺了干爽的稻草,已有几个人站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