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吃完整张饼,仍不舍得罢休,将鱼骨含在口中咂摸着酱味。
月光冰冰凉凉,洒在青森年轻的脸上,也洒在扺在下巴上的粗瓷碗沿,他专心啃着鱼骨,白天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下。
是该知足了,大家都跟他这样说,一个半妖,能够得到大人的信任提拔为管家心腹,还能奢望什么呢?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攒一些钱,过几年娶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平安过这一生,很多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发呆的时候,鱼骨已经啃得干干净净,没有滋味了。
青森将鱼骨吐出,端着瓷碗回屋。
门口传来当当的敲门声:“青森哎?青森?——歧之助?”
门口是与他一同当班的管家,他应是跑着过来的,一路风尘面有急色。
待锁开后便一把推开门板:“天皇大人说明日小公子生辰,要大天狗大人也去祝贺,请你务必连夜通报。”
青森自然知道轻重,利索的应下。
那人便急急要掉头返回,一边弯腰道辛苦一边说:“那位大人听说不好相处,这次你要费心了,我还要去订明天的肉鲜,这就告辞了。”
青森返回屋中,从墙上解下一个油灯来,在灶中引了火,用袖口擦掉灯上的蒙尘。
左手提着灯,右手从门后拿了只竹杖,将一把纸伞背在身后,走出家门向大路走去。
夏夜漫漫,暑气已经全部退了,月光白亮亮的照着行路,草虫时不时一两声鸣叫,惬意极了。
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大路渐渐拐向京郊的小松山。
青森是半妖体质,爬山路更是不在话下,他脚下的木屐稳稳的走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就像一只大林鹿,青森想,当人当妖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嘛。
进山的路被特地修整过,一点也不难走。
沿路有松柏成荫,月光从松柏叶缝洒下,被分割成一块块跳动的亮片,洒在青森茶色头发上。
进山露重,他单手裹紧短打外套,看一看月亮已经过中天,到后半夜了,也不知这位大人会不会已经睡下了。
再走一段山路,转过弯去眼前就是那位大人的别院了,天皇大人为邀请他过来小住,特别分了整个山头为他造别院,等闲人不允许上山打扰。
青森顿住脚,才过了几个时辰,居然又回到这里,整理了一下衣着,才抬手敲门。
叩,叩,叩:“请问——大天狗大人在家吗——”
他有些紧张,以前从未与那位大人说过话,听说这一位可是不苟言笑,自己得注意礼节才是:“请问——”
门忽然开了,一个梳双髻的小女童灵活的闪身出门,她穿着浅青色的小裙,大眼浓眉,像一只青色的小画眉。
她打量了来人,开口道:“你来找我家大人吗?也不写拜帖,真是不知礼数。”
青森连忙道歉:“事出偶然,是我失礼了。我是神羽天皇府上的管家,特来邀请你家大人去明日的小公子生辰宴会。”
她皱起弯弯的小眉毛,认认真真说:“那你随我进来吧。”
说着一扇衣袖变作了一个浅色小鸟,在他头顶上方轻巧盘旋:“你入府只管安分走路,不要瞎碰旁的东西。”
青森首次见到其他的妖,顿时十分新奇又亲切,随着小鸟进了别院。
大天狗别院果然与旁的小贵族别院不同,没有许多花哨别致的景物,但一草一木修剪整齐,亭石假山错落有致,又有竹林幽幽,老树参天,质朴无华,真是一个清净修道的所在。
青森走在院中,感觉这里灵气十分充沛,又有许多夜间花朵错落开放,浓郁花香中参合着酸甜果香,令人心旷神怡。
他不动声色的狠狠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向花丛中凝神望去。
顺着绿叶间窸窸窣窣声音看时,居然是一群莹白小人,这让他十分惊讶,修道人家的庭院中果然新奇的东西不少。
他蹲下身伸手到草丛中去捉那跳动的小人,没想到那小人不躲不逃,径直跳上他的手掌,嘻嘻笑着蹭他的手掌心。
青森不禁亲近心大起,将小人捧到眼前细细打量。
这小人约莫手指大小,粗看时并没有明显的五官,被他捧在脸前也并不慌张,只是亲昵的摇晃他的手指。
但仔细看时,小人一张脸眉目清秀,脸上带着憨笑,有些眼熟——这不是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吗?
他突然感到脚背痒,向下看去不知何时自己的腿上腰上竟爬满了莹白小人。
他吓了一跳,赶紧将小人扑掉,但这些小人力大无比,对他的拉拽视若无物,仍旧嘻嘻笑着往他腰上爬。
青森这才着急起来,满身拍打,这些小人丝毫不受干扰,竟集体用力,要将他往草丛中拖去。
草丛中源源不断又有新的小人赶到,青森感觉自己被小人密密麻麻的裹了起来,像是被装进一个不断蠕动的大虫茧里,自己被困在其中慢慢往草丛中移去。
一想到可能就此消失,成为这些小人的粮食,青森忍不住一阵一阵的寒栗打在脊背上。
青森顾不得许多,大喊大叫起来,一张嘴便有许多细小胳膊向他嘴里、鼻孔里掏去,还往他耳朵眼里面钻。
这些小人似乎要直钻进他毛孔里将他钻透了才好分吃血肉。
他被困在这里死在这里,母亲该如何?好不容易将他拉扯长大,刚过上舒坦日子又要承受儿子被妖怪活活吃掉的痛苦。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啊!
他徒劳的挣扎着,四肢都被困住,闭眼狠咬着橡胶一样的小人手臂。
“好玩吗?”一个冰凉的声音突然钻进他的耳朵:“玩够了就起来吧。”
这道声音仿佛是一瓢冰水冲他劈头浇来,他在头晕目眩中努力分辨,小心的把眼睛睁开一道缝。
入眼的就是冰凉月光下,清瘦的身影,那人身穿拖地的米白色狩衣,未戴冠。
别院主人在园中茕茕站立,月光打在他浅色发丝上,整个人似乎吸饱了月光蒙蒙发亮,真如神人一般。
画眉小姑娘在一旁担心的看着自己,反而没有刚才咄咄逼人劲儿。
青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得救了,他急急看了四周,什么银色花朵、白色小人都消失了,好似从没有出现过。
花园中安安静静,只有他周围的花丛被抓的乱七八糟,自己灰头土脸,嘴角破了,想必十分狼狈。
他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蒙尘的短打外袍,开口说道:“在下神羽天皇府中管家,深夜来访,是为邀请大天狗大人参加明日府中小公子生辰。”
他知刚才的事故是由他多事导致,此时便十分老实,将头低着不敢看别院主人的脸,生怕这位神秘的主人说他不知礼数不去小公子的生辰宴,自己回去可如何交代。
“你以前被什么咬过”这位主人答非所问:“花姑会回放你最恐惧的东西。”
“小人冒犯花园,实属无心”青森小心翼翼答道:“望大人不要因此误会天皇大人。”
大天狗一言不发,悠然转身离去。
画眉妖扭头说:“过来吧,可别在再乱摘花了。”青森顿时面红耳赤,忙小跑跟上。
越往前走,园子越大,奇花异草争鲜斗艳,像是要搏得园主人欢心一般,在夜里竟也开得起劲。
画眉小姑娘一路走走停停,生怕他又掉队,落入妖花中,却心口不一的抱怨:“你这样的傻,竟被无手无脚的花草捉了去,害我家大人赶过来救你。”
青森不敢反驳,乖乖跟着走,走了约一里路才到正屋。
正屋端庄清爽,外看并不奢华,小画眉一进屋便唤道:“杏白!杏白!”
门内竟走出个一模一样的小画眉妖,一样的高矮,穿一件一样的衫裙,只是一个浅青,一个粉黄。
她们打过招呼后便极亲热的手牵手进大门去。
屋主人并不在厅内,两个画眉妖端出一个矮桌、几个蒲团摆在大厅一角,又取来两碟面果子、几样山果,沏了一壶蜂蜜茶,。
这杏白便和气的招呼他:“夜深露重,你吃些茶点暖暖身子,我家大人不爱打扰,就不来陪你了。”说罢也坐在蒲团上,一同吃了起来。
这里的茶点都是用山中的野果做馅,吃起来酸甜可口,配着热腾腾的蜂蜜茶,真将山中的寒冷驱散不少。
青森赶了一个时辰的远路,腹中饥饿,不觉吃了挺多,连夸手艺好。
画眉妖听罢很是开心,许是山中冷寂无人,少与人来往,初结识山外的客人,便打听山外的世界是不是真有那么大,也有妖在外讨生活吗?
青森与她们聊了很久,方知这杏白、杏枝两姐妹就是这山中的鸟妖,自幼失怙,与其它小妖一同躲在山中,半年前在镜璧崖遇险被采药途中的大天狗所救,便带回来医治,又留在府中做工。
“你说你母亲是人类?”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
青森解释道:“我是半妖,自小与母亲一同在天皇府做工。”
杏枝惊奇道:“天皇用半妖来当管家?有机会我也要下山看看,我想开个点心铺子!”
杏白不如她姐姐这么兴奋,只是呆着喝茶。
杏枝摇着她的袖子:“好不好么~我们明年下山看看去罢。”
“你该回去了——”厅中忽然回响着一个声音。
紧接着一阵巨风从厅中刮过来,青森只觉得身体一轻,周围景物上下颠倒,团团打转,仔细分辨时自己已经飞至庭院上空,厅堂花园极速变小,转眼间他已跌落至来时进山小路上。
油灯紧接着飞过来安安稳稳摆在他身边。
青森明白自己这是多嘴招这位大人生气了,心里大为后悔,有心返回去问问明日宴会还来不来。
但想想作罢,只得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沿来时的路走回去了。
第三章
第二日天皇府中极热闹,车马络绎不绝,沿府庄园的一整圈都拴着客人的坐骑和马车。
府中的帮工天不亮就起,仍是忙的恨不得多长几只手才好。
神羽天皇对小公子极为爱重,自皇妃去世后,对其他姬妾都是淡淡,在皇妃葬礼上有一个新近的姬妾带了只金簪被天皇看到,已不敬皇妃的罪名处了极刑。
事后许多人都悄悄的评论这姬妾根本罪不至此,这样子不像是被激怒,反而像是做给谁看得。
说是这么说,但大家明面上都说这是大人爱重先皇妃,心中悲恸不能发泄,方找了借口拿人出气。
一时间府内外从姬妾到下人都屏息凝神,说话做事拿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一不注意就步了那位不幸女子的后尘。
大人们相互招呼,去前厅落座,手下人纷纷捧着生辰贺礼去账房登记。
大管家早早预备下两个空房间安置礼品,待晚上复查后,再细细登记造册存进内库。
如今看来两个房间远远不够,手下在房间门口支了桌椅,现收现填礼册,墨汁已用了两碗,写的管家手腕发酸,又打发帮工赶紧端新磨的过来。
小公子的一岁生辰就是皇妃的一周年忌日,府中喜庆着也提心吊胆,大臣们为了贺礼绞尽脑汁,生怕一个不注意触了逆鳞。
据说小公子生的眉目清秀,十分像故去的皇妃,只是托了神羽天皇的脸型。
不知明细的便借着宴会远远的眺望一下,只见厅堂的尊位之侧,果然坐着一个孩童。
贵人家的孩子养得精细,他梳着小髻戴着瓒银丝小头冠,穿正红色短袍更显得眉清目秀,坐在围椅上真如寺庙里的泥塑仙童一般精致可人。
美中不足的是小公子先天不足,生来便有眼疾目不能视,虽然开口甚早,头脑清晰聪敏过人,但大臣们每每看到他嘴角噙笑被神羽天皇抱在怀中时还是不免叹息天不佑国。
失明的继承人要如何治理国家呢。
“佳玉喜欢哪个呢?”神羽天皇拉着小公子软软小手摸向一个个丝绒礼盒。
小公子被抱在怀中,微微前倾取出一个雀卵大的珍珠:“孩儿喜欢这个。”
神羽天皇好宝珠,这一周岁的小小孩儿竟已知道投其所好,如此善解人意,通晓世事。
父子二人对着温润宝珠品鉴一番,便让大家都落坐吧。
鉴于连斩三名大臣的事情过去才过两月,朝臣们的礼仪规矩谨慎,纷纷正坐在自己席上,等待开宴。
膳房大师傅是个高壮的中年人,肩宽手长,身材魁梧,面色红润,一把半臂长的大刀不离手,竟比府内的亲兵还像个武人。
他外穿粗布短褂,手中抄着比人脑袋还大的炒勺,眼神犀利,大声嚷着催大厨们快点码菜。
厨师们俱都低头忙活着,手中快快的切菜码菜。
膳房中热气蒸腾,一锅锅的蒸菜不断出锅,滚烫的蒸汽来不及排出。
厨房的高温将蒸菜的师傅们热的面红气喘,汗流浃背,但手下的活儿一刻也不敢停歇,仿佛屋中正有人打着密集的鼓点催促他们,直把宴席备得如同打仗一般。
而房中的小帮工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喘,急匆匆的将碗盘摆放整齐,花纹一一对应好,。
或是细细的摆上鲜艳的紫苏叶做盘边,一个不留神就被大师傅拿住错处,被逮着辫子狠狠的训一顿。
“木下,午宴可准备好?现在该上冷盘了,大家都在等着上菜呢。”
藤木是个急性子,眼见大厅里已落座,君臣们干瞪眼尬聊有一阵子,他急急跑来依在水汽腾腾的门框边催菜,一脚踏在门外,随时准备抽脚离开的样子。
大师傅拿起搭在脖颈上的布巾摸了一把汗,扬了扬手里的大炒勺:“布宴!”
他话刚毕,门口便流水般进来几十个小侍,齐齐的走进后厨,捧起在冰水中镇着的冷盘,整齐的往大殿去了。
小侍们如水流一般从门口进来又出去,前后脚的几个穿长袍的阴阳师扛着一个水缸进来了。
那水缸足有一人高,顶口用木盖封住,周身密密的贴着黄纸符,缸肚上画了两个鲜红的符阵。
几个瘦弱的阴阳师吃力的扛着水缸进了膳房,水缸兀自不住摇晃,引得这几个阴阳师左支右绌,及至落地纷纷松了口气。
“木下师傅,这个海花枝现在打开吗?”
最小的那个阴阳师刚来府上几个月,看起来还未成年,他不住的擦着汗,挺括的紫灰色绸衣被一把抓在手里,已经成了糟糟的一团,头冠早就被他扯下来夹在胳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