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轻拍肩膀:“源先生!真的是你!”
千藏捏着手中的麦饼,将右眼微微左偏,认真分辨着面前这个陌生的人类。
只见这个青年人身穿着一件夹棉的半旧长袍,将袍角折起来塞进腰带里,脸上被北境的日头晒成褐色,端详着自己时咧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我是阿大呀!”这个陌生青年嚷嚷,周围客人皱着眉头看向这里。
阿大——是谁?
千藏边下意识的微微点头边在脑海中使劲的搜刮着,听青年人为他解释道:“我是老板手下的阿大!没想到你还活着!”
对了,是鼯鼠老板手下的伙计阿大!
阿大看这妖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高兴的将肩上的大竹篓搁在边上的木椅上,腿一伸坐在他身边。
“后来老板怎样了。”千藏将自己的包裹往两边推一推:“你听谁说我死了?”
“杏枝说的。”
“你见到杏枝了?”提起故人,千藏隐约有些高兴。
阿大听罢将竹篓上盖的棉褥一揭,露出两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俱都眨着琉璃珠一样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
千藏也觉稀罕:“这是你的孩子?他们是双生子?”
“对。”阿大将两个小东西挨个抱出,放在自己两条腿上坐着:“杏枝是他们的娘。”
千藏闻言便将嘴里的茶水噗的喷出,随即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阿大为他拍背顺了顺气,两个双胞胎眨巴眼睛看着这个场面。
“你们——”千藏顺过气,将桌上的米糕拿过来哄两个孩子吃,看着两个小子也不怕生,淡定的取了米糕认真咀嚼:“你们结婚了?”
“嗯。这一段时间风声都很紧,杏枝说不办仪式了。”
阿大还是个青年的样子,望向孩子的眼中已经带上了慈爱,一副沉浸在身为妖父的喜悦中的样子:“老小生病了,他们娘没时间招呼这两个。便让他们跟我出来干活,不过他们一向安分,也不妨事。”
说罢抬头:“你也莫要住旅馆了,来住我家吧,杏枝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你确定吗?可杏白是为救我而死的。
千藏心中微微担忧,被阿大拉着吃了中饭,出饭店往街上拐去。
这个镇子很小,应该也很穷,街边一溜两排的低矮破屋,零星夹杂着几个小商店,屋后的枯树落光了枝叶张牙舞爪的笼罩在破旧的屋脊上。
阿大将院门一推,边向里走边大声喊:“阿枝喂——阿枝哎——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紧接着从院里的小屋出来一个穿家常蓝衣的妇人,手上正拿着要缝补的衣裳,似乎是气急败坏到忘了将手里东西放下。
这妇人见了阿大便将两条浓眉一竖,大声骂道:“你终于肯回来啦——让你去抓个药这么久,不知道老幺正发着热。”
阿大一溜烟的跑过去,将藤筐放地上,自己去安慰正在气头上的妻子:“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医士说店里少一味药,我就去山上找一找。”
杏枝听罢更气,恨不得将手中针线去扎让自己这么生气的丈夫:“还上山去,你不知道这两天山上野兽出来吃人了吗?”
阿大挨了一阵子粉拳,也不感到疼痛:“阿枝啊,咱们就是妖怪,怕什么野兽呢。”
他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将身后跟着的千藏往前一拉:“你看,这是谁!”
千藏已经被雷的从头劈到脚,这两个冤家从前就一直相互攻击打闹,然而事情的发展方向真是令他想不到。杏枝退后半步,细细分辨这个有些眼熟的陌生人。
她先是眯眼看了一阵,然后两手一击:“小贼!”
阿大夫妇在异乡见到故人,是发自心里的高兴,拉着千藏说了好些话。
藤筐里的双胞胎不耐烦父母的啰嗦,默默爬出筐子,去里屋了看病重的小妹,将今日得的米糕给她。
“怎么了?”
千藏看着杏枝高高兴兴的跟他说话,忽然两眼一闭,两串泪珠便扑到脸上。
“没什么,我看着你,总觉得杏白还活着。你说——杏白她是不是可能也还活着,只是跟我一样在别的地方落了脚,正在做饭看管孩子。”她如今已作妇人的打扮,将一方简单的帕子抹去不停落下的眼泪。
千藏从包袱中取出一片白羽,正是逃离天皇府那天载他飞走的那一片。
杏枝将白羽笼在手掌中,两眼死死的盯着它,直看了半晌又递还给千藏:“她给了你就是你的,这是我们的真翎,是用来保命的。杏白这样看重你,就应该带在你身上。我一直都在奇怪杏白对你似乎格外好一些,也许——”
她回头深深的看了千藏一眼,千藏心里咯噔一跳,这种看妹夫的眼神,自己是不是应该澄清一下。
杏枝收起悲恸,起身为千藏收拾床铺:“杏白的事并不怪你,我们妖就应该有仇必还有恩必报,她既然这么做就是你值得。只是那人间君主滥造杀孽,以后必有报应。”
她下意识将眼神向千藏手上点了一下,收起少女般的脆弱伤感,换上成年妖的利落干脆:“你是来这里办什么事情吗?以前从没见过你,愿意的话就跟着我们住吧。若是不习惯,这里空屋子很多,去隔壁租一间也合适。”
她手下不停,抖展了被单。
阿大将三个到处跟着绊脚的幼子赶到一旁与千藏玩闹,自己下厨去烧一盘腊肉,又去切一盘腌制的芹菜。
杏枝看这架势知这是想跟千藏好好喝一壶,难得的不生气,反倒是主动给钱让他出门筛酒。
“英彦少主人是大黑山主人?”杏枝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我们去过大黑山收药材,那时还是一颗榕树妖当家。”
第八十六章
千藏接过一碗热粥,用调羹搅一搅。
这粥中有米有菜,看来生活条件还是不错:“听说也是最近才上的位,现在整个大黑山头都是他的领地。他现在不停的收拢外来的妖,大黑山现在已经是一处聚集地了。”
“你们要是想贩药材,也可以去找他,他应当会给你们一些方便的。”千藏试探道。
“大黑山的名气我听说过,我们就不去了。听到英彦主人过得好我也高兴,也就放心了。”嘴上说是放心,杏枝的表情一动未动。
她夹起一根芹菜根,放在嘴里嚼得吱吱响,看来这是因为杏白的死不能淡忘故人。
阿大接口道:“我们现在为松枝老板做事,去年地下防事被毁,老板吩咐大家分散撤到联络线分支上去。老板说近一段时间先收拢势力发展经济,踏实囤积一些钱财等风头过去。”
阿大将热好的饭菜端出来,两个幼子也跑来跑去的招呼养病的小妹,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
千藏看着还在微微咳嗽的幼女:“她生病了?”
“风寒,阿昭最像杏白,但是身体也弱,换季的时候总会病一阵。”杏枝有些担心的说道,为千藏盛了一碗杂菜:“你要是没有去的地方,就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吧,老板知道了不知会多高兴。他经常会念叨你——对了,得给老板说你回来了!”
阿大听命咬着饭团站起,他从外袍中掏出一块竹板,用匕首在上面刻了几道,扔进围桌上的火炭盆中,竹板干脆的裂成几瓣。
过了一会儿,放在桌上的另一块竹板脆脆一响,也从中裂出一道。
杏枝分辨一阵:“老板知道了,让我们带你去他的支点。老板的字刻的真不好。”
是夜,这间临街的小屋热闹非常,隔窗能看见大人小孩的影子来来去去,直到半夜才消停下来。
杏枝带着三个孩子住在里屋,将千藏安排在外屋跟阿大同住,也能说一说旧事。
屋里的油灯快天明才灭掉。
千藏被拉扯凳子的吵闹声吵醒,他揉一揉糊了眼屎的眼睛,微微张开眼:“你好——”
这是杏枝的孩子。
“阿妈让你起来吃饭了。”他将小肉手捏着一只草蚂蚱在他额头上走来走去,十分不怕生的揪一揪千藏的衣领。
这让千藏想起来一个小朋友——阿清,这个小村子将他的记忆拉回以前,在一切没有发生过的以前。
小妖童将他拉至桌前,像模像样的让他去洗手,这个性格确实像杏枝。
千藏想着,这样的情景让他心中安静,甚至有一点想回去再睡一觉。
早饭吃了杏枝做的菜饼和酱菜,千藏便坐上了去俱都郡的马车,看着窗外送别他的阿大夫妇,一种赶鸭子上架的窘迫感油然而生。
这不是着急叫自己去顶缸吧。
松枝老板在一个叫和乐乡的酒屋中招待了他,千藏对着面前这一堆鱼虾螃蟹,心中猜测这个和乐乡应该也是鼹鼠老板的产业,不然这吝啬的老板不会这样大方。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听说你被害,还组织过一次攻击。”松枝老板吱一声抿干了酒盅:“就是人手实在不够,没有去成。”
千藏心道你这还不如不说,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这么着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松枝老板探身,把住桌上一只巨大的烧鸡,两只细小的手抓用力,撕下一片鸡肉来:“先吃,吃着说。也不知你现在身体情况怎样了。我这里人手紧缺,原本是找你过来帮个忙,但是听阿大他们说你的眼睛受过重伤,现在还在养伤阶段。”
千藏将一片腌肉夹在饼里狼吞虎咽的吃下,拿起布巾擦了擦油汪汪的手:“原本我在茨姬大人手下做生意。”
松枝边听便点着头。
“如今铁矿已得,复活鬼王大人的时机近在眼前了,我本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鬼寨。”
“但是。”他微微一顿:“有一件我不得不在意的事情。”
松枝一边点头一边疑惑的嗯嗯赞同:“所以你暂时离开在茨姬那里,放松心情,对吗?”
又摆出语重心长的架势:“少年人,放松心情不是无所事事,不嫌弃的话,在我这里帮忙。若是想走随时可以走,这段时间帮帮我的忙,我这里是人手实在不够。”
他替千藏重新卷了一张饼,细细的刷了一层蜂蜜辣酱,交到他手中:“你也知道最近不太平,神羽天皇病重,现在是佳玉公子监政。
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小娃娃,听说他天生目不能视,但聪敏非常,才四岁便抓住假扮奶娘的刺客,人证物证俱全,并且将这奶娘的一条联络线全部找出。而且佳玉同神羽天皇的秉性不同,他不信阴阳术法,主张开矿井,大炼铁以制作大机械用来开荒地。因而大幅度裁剪宫廷阴阳师的数量,让他们以业绩来评选谁能够留下,所以京都城正在血洗妖族。”
千藏也沉默了,他回想起那一日上台时天真娇嗲的声音。
松枝继续细细叨叨的说着最近的生意:“有一支信息网急需建立,建立好便能够搭上人族的势力。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能持重的人选,所以想找你去帮个忙。”
泥炉上咕嘟咕嘟的热着米酒,舀一勺浇在打散的蛋花中,蛋花瞬间烫熟成型。
一口米酒鸡蛋下肚,足以将初冬的寒气全部都逼出身体。
“好,我过去看一看能做什么。”千藏想着,在这里停留休息,周围都是熟悉的友人,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窗外暮色渐浓,渐渐淅淅沥沥的下一些小雨,不久便又转为细小的颗粒,噼噼啪啪的打在窗棂上,初冬的第一场雪降临了。
千藏躺在一车麻包装的药材中打着瞌睡,这样的清晨顶好躲在被中热腾腾的睡懒觉,他不禁有些后悔这么早出门。
“源老板,早呀!”扫地的小伙计熟络的招呼着。
千藏向他回了个手势,问赶车的马夫:“今日需要这么多的止血藤吗?”
马夫见他终于清醒过来:“订了三包,今日估计是有大生意。”
他轻挥马鞭,马儿咴儿一声,拉着马车往大门里拐。说是叫大门,其实只是两个木桩连着一个巨大的简易栅栏,右侧木桩上钉着一个破旧的木牌——松山鱼厂。
千藏灵活的从减速的马车上跃下,快步奔进鱼厂前的一排休息小屋里:“今日有消息了没?”
与他搭话的是个精悍的灰鼠妖,他中等个头,穿着鱼厂里的黑棉布短围裙,两脚踩着防水的胶靴:“来的正是时候,我将消息取出就通知你。”
“我去后面看一下准备的如何了。”千藏打了招呼出门向鱼厂后院走去,越往后走鱼腥味越重。
他走过几个杀鱼的墩子,走过冻成冰的成堆的鱼类内脏,走过一排排晾着鱼干的架子,向最后面的几辆鱼车走去。
这时的鱼车全部都是定制的改良车厢,前面是可以拴马的车辕,后面的车厢则是一个巨大的桐木水箱,以供运送活鱼。
又一辆鱼车从院子后门进来,几个正在杀鱼的伙计见了立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鱼车安顿在角落里停稳。
赶车的伙计忙着歇马,一个带头的伙计将鱼车的车厢轻敲两下,手伸到车厢边上一拨,一个扁长的把手弹出,他手执把手一抽,在桐木水箱的下面拉出一个抽屉来。
伙计们相互搭着手,从中抬出一个沁成了血红色的妖。
这妖被迅速抬去了院子角落的医护室,活像是在染布水中浸过一样,滴了一路鲜红的血水。
“今日回来的晚了。”千藏问赶车的伙计:“可是在途中受到什么刁难?怎么只回来了一个?”
赶车伙计也是一头的汗,他伸出四只前肢拿着布巾来回擦着:“本来已经找到他们了,看门的守卫也被迷晕,就是”
他低头哎呦了一声:“刚出门便被堵了个正着,山崎跟南风下来与看守对打,让我们先撤出去。我们的行动一定是被知道了。”
“将这一条线路作废。”千藏果断说,他拿出一本厚厚的记事簿,用毛笔蘸了墨水,在标明八十一的一条上涂了一道。
“鱼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