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伙计听声连忙跑出去，准备卸车。
赶车的马夫轻轻的摇摇头，意思是这辆鱼车里没有货。
众妖顿时气氛凝重，留下一个伙计将马车停好，马夫取出车厢里的一只断肢：“我们去时只剩下一只手臂了。”
这手臂分三指，指尖程钩形。伙计将它接下，看了一时：“八道有八只手臂呢，万一是砍下一只溜走了呢。”但仍是将它放在一个木匣中，准备安葬。
第八十七章
松山鱼厂是一个京都挺有名的小鱼厂，卖得大都是便宜鱼，也有少许稀罕的品种。
京都的百姓们一大早便在市场等着，等待富户们将大鱼买走，便能够使一些银钱买一些中鱼小鱼，回家刮一刮炖成鱼汤，给家中年迈的父母或者体弱的幼子补身体。
卖鱼的伙计非常和气，总会给来买鱼的穷人搭一把小虾螃蟹，或是捡来的海菜。
巷里的孩子们见了松山鱼厂的水车总会一窝蜂的等着跑，赶车的马夫会抛给他们几个小螺。
而大户人家也会为府中的宴会跟过路的鱼厂伙计订几条大鱼和稀罕海货，因而松山鱼厂的鱼车在任何时候总能够敲开大家小户的门，神鬼不知的夹带着伤员，穿梭在大街小巷中。
千藏在鱼厂中一呆就是一个月，他每日与伙计们一起运送鱼货，顺路偷偷运送夹带，将京都的妖们一点点偷渡出去，大多是放在俱都县作为中转，再藏到更北一点的地方。
这个类似于犯罪组织鱼获场中，每个人都有心事，都在忙忙碌碌。
松枝老板每日都在发愁，伙计们也在发愁，他们每日运送伤者，埋葬死者，其余的妖都在外面赚钱，来勉强维持这个仅存的生命线。
与京都的雪粒子不同，北边的初冬，雪片已初成规模，洋洋洒洒的落在山野中，荒草中，为冬季灰败的景色掩盖上一层薄薄的白絮。
大黑山中各式妖怪都在忙在冬季的最后一点储备，小妖们也都换了冬季的毡靴，从后山处拉着一车车的野榛子往山寨去。
山寨中新挖了一个地窖，以储备新增的妖怪们过冬需要的粮食。
青森穿着一件厚棉袍，他将袍领大张着，在冬季干燥寒冷的空气中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活像一只出蒸笼的馒头。
他跑前跑后的清点着入窖的货物，为上工的妖发放一种山寨中的流通货币——人界的铜板，上个月他们几个妖下山去换药材，想到山寨的物产基本能够自给，便干脆的换成铜板带回山寨，在妖们不适应的抗议下为大家发放。
经过最初的一段时间抗议，大家居然都适应的很快。
“叩叩——”
门扉出站着一个马妖，他裹紧了棉袍的领口，手里拿了一份汇报：“大人，今冬的物资已储备完毕，素山货，肉山货都已入库。昨日买的棉布也已到货，今日便能运来，足以为山寨中妖做衣物用。”
英彦听完汇报，便让他下去了。
门板咣啷关闭，将宁静关在屋里与屋主人继续对峙。
大雪已至，大黑山马上便要封山。
幸而青森这个强迫症患者每日按计划鞭策各部门的妖勉励运转，采买的东西和过冬的事物已经准备完毕，可以安心过个好冬。
此时离那群吵吵闹闹来寻铁矿的妖怪们已经走了几个月，不知他们的铁炼的如何了。
英彦有心去插一脚，顺便问下妖狐的消息，只是他如今是这里的山神，轻易不能出走，谁知道这个冬天无事可干的妖们不知道又要捅下多大的篓子。
其实在自己来之前，榕树老人不是也不需要露面，光凭草妖逆天的战斗力也能将山寨闹事的妖收伏。
山寨中的妖们闲来无事喝大酒，喝高了好几次都要闹出妖命，青森便想出了无数的点子来消磨他们的体力，每隔一周便要办一次打猎比赛，将壮年的妖们统统赶到后山去，谁打的猎物多便能得一坛子酒来。
小妖们也有事干，有手脚灵巧的小妖将冬季粗壮的麻根砍了，细细收拾出纤维来，织一些麻布去物资处换钱。
有手艺的妖则是去加固围墙领工钱，回来可以买一吊腊肉打牙祭。
这半年来，山寨几乎将整个山头包裹了进去，新收留了拖家带口的妖丁五十余号，有十多个妖在山寨中结了婚，新生了妖崽二十余只。
大黑山可能自建山以来都没有如此妖丁兴旺过，草妖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每日仍是高高兴兴的收集食物，随心修行。
英彦胡思乱想着，将手中的书卷摊在桌上，手边的茶水早已经凉透了。
他就这凉茶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汤入口带了一分难去除的苦涩味。
这是山上的野茶树制作出的炒茶。
同样的野茶树，有的便能制作出颇能入口的好茶来。
他最近总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例如妖狐又一次为他带了一包野茶，用简单的麻包装着，绳结巧巧的绾个口。
刚看时确实粗糙了些，但入口却是苦中带香，后来他试了好多次总不能炒出这个效果来。
山中的冬日昼短夜长，英彦每日窝在屋里翻阅杉树留下来的手卷，旁边的泥炉安静的燃着，缓慢的煮茶。
每日的生活都这样过，闲适省心又无聊。
青森时不时会来看望他，带一些山下捎来的书籍点心，抱怨英彦日夜看书灯油耗费太大，抱怨山寨中妖们不省心总要他不停的想办法对付，还担心山寨中引入的工薪制有些跟不上山下的货币涨率，会让钻空子的妖下山抢铜板挤兑山寨的物资处。
青森真的是个天生的管家，他好像天生就会管理事务。
这么些事情如果没有了他，整个山寨便会立即瘫痪，还好现在有几个头脑聪明的鼠妖正跟着青森学习管理事务，但这些已经颇为机灵的鼠妖也常常被青森背后抱怨太笨。
“明日又是打猎比赛了，你也跟着去吧。”青森喝一口野茶水，立即苦的皱眉：“这茶水怎么苦的跟药汤子似的，我说实话，你总闷在屋子也不是回事，你以前在神社中也是这么过生活的吗？”
英彦静静点头，将手下的书籍再翻一页。
青森顿时泄气：“冬日无事，不然你趁这时节出去游玩吧，去一趟南边。或者去京都也好，过两天就是新年，城里有灯节。”
英彦仍是不语，青森觉得自己这一腔子热水泼到了冰上，他又无事找事的闲聊了几句才离开，嘱咐伺候英彦的小侍从经常与山神主人聊聊天。
小侍从十分为难，自己这一个月在屋里，与英彦大人说话的次数都不如青森一天说的多。
青森也觉棘手：“我来想办法吧，有什么事要立即向我汇报。”
心中十分担忧，但是寨中事务繁多，他不得不匆匆赶去处理事务。
时间在小侍从日复一日的面对沉默的山神大人的情况中过去。
吃过了新年的炒年糕，次年的春天就算是来了。
也不知何时跑去山溪处打水的狸子妖扑通一声栽进了变薄的冰面，山上的积雪中透出点点的绿意，在冰天雪地中降生的妖崽由大妖带着在山寨中摇摇晃晃的走路，点缀着嫩苞的山桃树一夜间就长出了片片绿芽，隔日便像模像样的长出小叶，又长成大叶。
“这是今年的新衣。”草妖阿翠寡寡的例行进贡，这一年的相互配合让她对英彦也有了一些了解，却让这两个搭档之间话更少了。
英彦从书本中拨出头脑：“知道了，放在这里吧。”
阿翠恭敬退出。
英彦伸手提起春季应景的青绿色新衫，山神一向都是大黑山的面子，因此这件春衫做的极为细致，处处都透着雅致。
青绿色的丝织面料轻软亮眼，配着同色的宽腰带，翠绿色的穗子，草妖们的品味一向都是好的。
这衣服好看是好看，只是，兴许会有人比自己更适合穿。
英彦手指一松，光华如水的衣料滑回桌上。他转头看一看满眼的春日景色，不如去后山转转吧。
春日山涧的水流充沛，如一道白练横挂在山崖上，这白练落在下方的石上，溅出巨大的纯白色水花，再咕咕的消失在水潭中。
水潭边上正有一群小妖排着队怯怯站成一堆，由大妖带着洗澡。
春日的水还有些凉，小妖们不情不愿的被大妖牵过来，半边埋在水中。
穿黑衣的高挑女子盘腿坐在石上，拿着巨大的鬃刷，正在洗一只小豺妖积攒了一年的耳后泥垢。
她看见英彦过来，总算不会彻底无视了，轻轻招呼一声，依旧低头用她甚重的积威让手下的小妖老实的接受鬃刷子的洗礼。
这个黑衣的女子是山寨中来历不明的妖怪中最来历不明的一个。
她长得高挑纤细，一张苍白的瘦脸加上一个尖下巴，很有一些鹤妖的形容，总会穿一件黑色的和服外衣，身边围绕这各式小妖。
豺妖说她是一个杀了自己孩子的母亲，由于不能放过自己所以在此流放。
青森却说这其实是一个由许多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的执念凝出的妖或者鬼。
而熊四的解释是这是一个被灭族的长姐在山下无人投奔，她分外照顾小妖们，是因为她想念小弟小妹。
英彦看着一堆幼小的妖族萝卜头嘻嘻哈哈的洗干净披着布巾走远，自己才下了潭水。
潭水还是很冰，他努力让自己忽视这种寒冷。
听说全身的血流失时，身体也会感觉到寒冷，狐妖当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英彦闭了一口气，整个身体向潭下沉去，双手环抱一块巨石，让自己能够躺在潭底，在厚厚的水的屏障中看着波光粼粼的天空。
在这种隔绝了空气、阳光的潭水的结界中，他感觉很安心。
在没有外人打扰的境地里，可以让回忆和思绪放肆游走。
粼粼水面的每一片都像一块碎镜子，折射着他头脑中的愁绪，过去的时光，京都城的，天皇府的，旭奈川的，白峰山的，这些片段这么近但是他一个都回不去。
第八十八章
听闻前朝的天皇在年老时痴迷炼丹，期望能得到永生，甚至让时光倒流，容颜永驻。
讽刺的是，他最后被给他献丹药的术士割下了头颅。
但也是有传言，长生不老的丹药其实是炼成了的，否则术士是没有机会去见到当时已经衰老到站不起来的天皇大人。
老天皇死后，大皇子继位，他将不死药扔进油灯中，将献药的术士直剁成了肉泥，又引来野狗来吃净。
可是就在他做完这件事情之后不久，便也遭到了暗杀，自此前朝政权土崩瓦解，皇室成员接连被诛杀。
只有最小的皇子一辉带着皇父的遗骸与妹妹一同逃走。
于是就有人说就是这颗丹药引来了灭国的祸端，并称其为催命香丹，因为这丹药不仅催的是老天皇的命，也断送了一个王朝的命。
近来却有传说这丹药并没有遗失，而是被一位近臣保留下来，又献上去，以期唤醒病入沉疴的神羽天皇，这献药的大臣收到佳玉公子的大加奖赏。
但奇怪的是，之后并没有神羽天皇苏醒的消息，难道是佳玉公子想留下丹药为自己续命以求长生吗。
英彦在水里憋得头脑缺氧，便松开石头双脚一蹬水底浮了上来，失重的虚浮感令他有一瞬间眼花，余光瞥见光线被折射的斑斓的水底一个闪光的光点一闪而过，进而沉默在水下的黑石中。
英彦在水面唤了口气，重新一头往水下扎去。
刚才大概是在这个位置吧，他踢开碍事的浴衣，在相互叠压的石中翻捡起来，却一无所获。
其实水底的石头都十分相似，会不会在别处呢？
他四处游着，沿途翻动大小石块，也是奇怪，这么大的水潭中竟然连一只鱼虾都无。
他打了个转，重新游到入水处，果然看到了亮光一闪。
有了！
两手将抱不住的大石推得立起来，水下力气都使不出。
英彦觉得颇是费力，一连试了三回，这巨石才被勉强掀开了一道缝。
下面是什么呢——英彦将头凑过去。
“啊——咕咕咕”
忽如其来的吸力将英彦往石头下面吸去，他措不及防呛了水，慌忙爬起要走时一脚踩进了石头洞中。
他本来只准备简单看一看，肺里的空气不多，刚开受到惊吓又呼了一口气出去，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只觉眼前发黑胸腔巨烈疼痛起来。
脚下的石洞像一个漩涡，将他的脚骨一寸寸吃进去，余光中瞥见一个黑影一闪游过他身边。
“你这是找死？”
黑衣女子将英彦湿溜溜的拖上水面，两只妖爪左右开弓，像落雨那样噼啪招呼着，扇的溺水的倒霉蛋一个激灵醒来，喷出气管里的水。
“谢——谢谢”英彦躺在岸边的石上剧烈呼吸，刚才这种濒死的感受实在不好受，他努力拾起自己的尊严，严肃道：“刚才水底有个东西，忽然闪了一下——我过去看时石头下面有个漩涡，我怀疑是有个通向别处的洞口。”
“这里是孩子们洗澡的地方。”
黑衣女皱起细长的眉毛，眼神冰凉：“我看看。”
说罢扑通跳进水中，她的身手真的很好，在水中游了一圈便发现了那个光点的位置，打探了一圈后呼啦出水，拧干湿透的衣袖和头发。
“那不是洞口，石头下面压着一个漩涡符，一搬起石头便会触动符咒——应该是有人刻在这里放止乱碰的。”她利落起身，将湿漉漉的头发解开抖了抖，咬着一根衣绳简单的挽了个髻：“我去找人查一查。”
英彦也站起身：“那是山灵禁制吗？”
“不清楚，但这里不安全，石头下面除了刻着漩涡符还刻了这个符号——”
她单手拿刀，在地上干练的划出两个六芒星，再辅以点点线条将它们连起来。
她盯了地上的符阵一时，甩手离去，将一只短黑羽翎“咄”的一声扎进地皮。
这是生气了。
英彦摸摸下巴，更倾向于相信是失去亲子的母亲这个传闻，因为其他的身份都没有这么狠。
默默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往山寨中走去，山寨后门处乱纷纷，大小妖怪到处走。
“怎么回事？”英彦拉住一个羊妖询问，羊妖正用两个前肢捧着一个竹扁，拖着满满一竹扁的药材茫然的到处走，猛然听见有人问他话，便有些无主的答了：“听说后山水潭有东西，青森管事要把那个反水术士叫过来看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