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跺脚,转身出门去了。
英彦感觉有一团火直堵在了喉咙中,一张嘴就要冒出来。
他也明白千藏只是在关心他,可是涉月这个词从未有刚才这样的惹他生气过,但自己除了冲千藏发火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就好像——
就好像吃下去的草还在啃噬着他的耐心,让他的思维如在火上炙烤,自己本不该这么冒失才对。
其实说起来是时候走了,英彦起身看窗外已经开始上工的伙计们,看着他们揉着眼睛去收拾昨天晾晒的干果,拿着铁舂细细的磨着,心里居然正处几分羡慕来。
糕点店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今日新出了抹茶大福,新鲜的碎果子裹在打发的蛋奶中,外面粘上一层细细的抹茶粉,六个一组,装在竹编的底托中。
一大早便有各府中的采买过来看货,一边挑着为府中公子小姐们吃的随手零食,一边絮絮的讲着价钱。
千藏站在柜台里,双手不停的称重,标价签,还分出神来与管家、采办们寒暄着。
门口的银铃叮叮一响,抬眼便看见蓝布帘一动,进来一个官差样的中年人。
这人中等身材,腰上难得的背了一把短刀,另一侧腰插了一只竹棍,进门便毫不客气的挤进人群中:“你们可见过这人?”
官差手一抖,将一张绢布抖展,上面是英彦的画像,还用绢布裱的十分讲究:“你们可见过这人么?昨日这人在五木桩街出现过,是天皇府的要犯!”
这边的管家显然有些见识:“这还长着恁大的翅子,可是前段时间白峰山的逃徒?”
官差随手在木盘里捡着爱吃的盐焗果仁和南部的大葡萄干,腮帮子鼓鼓的嚼着:“就是他,看见了可别贸然前去,这可是大妖头子,会吃人的——”
他忽然伸长脖子,下颌呲出,比了个狰狞的恶鬼脸,将几个带孩子来买糖果的老奶妈吓得咯咯笑着后退。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藏听得心惊肉跳,但面上不显。
他手下不停,利索的抓了几把香炒瓜子,并几个咸点心一起,拿油纸打了个包,递过去:“知道了,劳烦官差老爷们提醒,若是有线索一定去报案。”
官差伸手接了纸包,嘴里仍噼噼啪啪的磕着瓜子,口气客气许多:“这可是大妖,听说昨日行策院的术士们全部出动,连夜寻找这个妖犯。”
方才的奶妈凑了过去,往纸包里抓着梅干,琐碎的打听:“行策院是干什么的?也是巡捕么?”
“行策院可是皇家御用的阴阳术士所在地,直属于皇家调动。”官差说的口沫横飞:“这个妖犯来头这么大,居然能一路逃进京都城,可见所谋不小,也怪不得佳玉公子发了这雷霆之怒,说是有这人的消息便立即出动术士军队来逮捕,你们可听说过术士军队这种说法?能让术士们扎堆来捕捉他,嚯——现在京都城里已经被戒严了,就为了把妖犯包抄个措手不及。”
他啧啧两声,给众人的想象又加了一重神秘色彩。
千藏一旁听的几乎站不住,抓酥点的手几次不稳,将娇气的点心捏碎,被买点心的管事抱怨几句。
便放下纸包让伙计们去做,自己转身从店后门走进院里。
不行,还是赶紧将他送走,千藏惴惴的想着,冷不防与进门的涉月撞了个正着。
“你在这里呀。”涉月好似从没有吵过架一样,满脸的阳光:“我还在找你呢,下午陪我去拜狐仙庙,我阿妈想给我捐一个香油灯呀。”
千藏看着面前的涉月,不知如何开口,但是现如今在这里英彦的安全不能保障。
他将涉月揽在怀中,商量道:“涉月,你能不能让你舅舅帮忙往城外送一个人。”
涉月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送人?谁呀。”
她又习惯性的往千藏胳膊上挂,娇娇气气的回道:“如果你要哄我开心呢,我就考虑一下。今天陪我去庙里送油灯吧。”
“行。”千藏一口答应下来:“明日就去,你现在去你舅舅家商量这个事可以吗?涉月最乖了是不是。”
涉月晶莹的双眼显示出孩子般的无辜,将头去蹭着千藏的衣襟:“涉月当然最乖了,涉月还知道你那个住小屋里的朋友犯了事,现在满城都在悬赏捉他,所以这个事还是很不好办的。”
她抬起头,仔细的观察着千藏慌乱的表情。
千藏脸色急变,将涉月从胳膊上拉下来,双手捏着她单薄的肩膀:“满城都在悬赏?谁跟你说的,是你舅舅吗?”
涉月被他摇晃的难受,不住的躲避,嘴里抱怨着他手劲太大,自己被捏疼了。
“涉月——”千藏强压着火气,看着涉月一时抱怨胳膊疼,又说自己声音太大自己被震得头晕,一时又央求他与她一起去逛游山,东拉西扯了一阵子,又开始扮可怜说早上没有吃到蛋黄包,现在饿的心慌。
“好了嘛。”涉月被他几次打断撒娇的读条,终于不高兴的回到:“下午舅舅要来取茶花酥,我跟他商量看看吧。”
千藏顿时喜出望外:“我们涉月最好了,真是天底下最乖的姑娘了。”
“我才不是姑娘。”涉月挣脱他的钳制:“我是京都城里红狐家族的长女,可不要小看我哦。”
她傲娇的摇了两摇蓬松柔顺的狐尾,扭头走掉了。
此时的天皇府书房中,却没有这样的好氛围。
偌大的书房中安静极了,帐幔都拉着,将整个大屋包裹在暧昧的黑暗中。
一只巨大的油灯架在黄金灯架上,立在屋子的一角,灯上冒着寸把长的火焰,照亮屋里的几个人影。
佳玉公子坐在一只木椅上,正在听一名侍卫读一本卷轴,剩余四人立在门厅处不敢打搅。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食其肉可长盛不衰。”侍卫念到,然而下一句话便被打断。
“所以你们抓到鲛人了吗?”佳玉公子坐在阴暗处,两旁是正在为面前昏睡的神羽天皇擦身换衣的侍女。
外面盛传天皇大人昏睡不醒,乃是佳玉公子为了谋权篡位而故意为之,可若是只求天皇大人不醒,又何必这样每日请安,事事亲历而为。
侍卫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路流下脸颊,他谨慎的回道:“这些都是阴阳师大人们献上的药方,大人们说这些也算是有据可查的办法,如若现在派人去南海搜捕鲛人,刚好赶得上鲛人的洄游期,必有所得的,届时天皇大人也可早日苏醒。”
“哎——”佳玉公子站立起来,接过侍女递到手中的茶碗,凑到嘴边抿了一口:“你们说的这些什么冰莲种子,鲛人肉,都是没影的事,好好的圣草养这么大了,居然也能被丢失,我看行策院也是该换个人来管了。”
他双眼清澈透亮,倒映出烛火的光亮来:“圣草当初是木佐师傅献上的,最初也只是试试看,现下失了圣草,盗草的妖犯也寻不见,可真是有面子的。”
佳玉冷笑两声,极尽讽刺。
他低头思索一阵,两只手相互捏着,半晌抬头道:“传太子令,全国缉拿妖犯,死活不论,若有心包庇,杀无赦。”
侍卫领命出去,留下一屋静寂,侍女们听了一耳朵政务,生怕手脚太慢被借口除去,统统加快了清洗速度。却听一声“你们清理的这样快,是在嫌弃当今君王吗?”
靠最右的侍女被这一句吓得腿一软,跌到在地上,盛水的铜盆应声而落,当啷的撒了满屋的水。
她此时软成一团,伏地哭求,满脸的妆容被泪水糊成一片。
佳玉被她细声细气的哭求声弄得心烦,让她滚出去,侍女立刻千恩万谢的退出去了。
“都出去。”佳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本生怎么招了你们这些人来。”
呼啦啦的脚步声褪去,屋中又只剩下权利顶端的君王父子。
一坐一卧,一长一幼,俱被油灯将影子拉得好长。
“不要再装下去了吧。”佳玉淡淡道:“皇父大人。”
他将虚无的视线凝在神羽天皇恬淡的脸上。
英彦看着屋檐上成串流下的雨滴,努力让思维转移到这忽如起来的雷雨上来,但是这秋末的暑气却总是不想饶过他似的,将雨水蒸成雾气,闷闷的萦绕在他心头。
“吃过了吗?”千藏推门而入,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
他眼睛一转,看见了桌上没有动过的碗筷,然后坐到桌边,拿起一双碗筷:“今日有时鲜的菜芽,嫩得很,凉了就不好了,你也来吃一些吧。”
他看窗边上的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便自己先举筷吃了一口泛苦味的凉拌菜芽,立即被苦的舌头都硬了,忙啃了一口饭团:“好歹吃一些吧,苦味败火,兴许能控制你的病情。”
英彦转头看向他:“我没病。”
千藏自知失言,微笑的吐了下舌头,才耐心哄道:“吃一些吧,吃过饭才能喝药,不然会伤肠胃。”
这次却连回应都没有了,他轻叹一口气,从篮中端出一盏汤药,口气十分的软:“昨日的事情,原本就不该怪你,我知道你是无心的,竹三老板也不会怪你,反正这个铺子时间长了也该是要翻修的时候了,现在推掉只不过是提前动工罢了。”
他尴尬的笑笑:“老板说还省了一笔拆房的工钱呢。”
千藏心中后悔连连,自己居然这么不会说话,真是从进门就该闭嘴才对。
他重新组织了语言,端着还在冒热气的汤药坐到床榻边:“你也喝一口吧,能好受些。”
“不喝。”英彦支着手肘,垂眼从眼缝中溜了一下墨汁一般黑的苦药,重新回头去看窗外的雨幕:“喝了身上犯困。”
千藏不禁苦笑,对这种少见的孩子气毫无办法。
这个家伙身高力大,全部伙计加在一起估计都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好言好语的劝他喝药。
说这是他一大早起来亲自熬出来的汤药,都细细的算过了量,生怕会伤了身体。
他将汤药轻轻的搅拌凉,吹去表面的热气:“我与涉月商量好了,再过两天想办法把你送出城去。”
英彦这次终于将脸转过来看他:“能出的去?不是说全城戒严了吗?”
千藏努力微微笑一下:“总会有办法的,涉月的舅舅是为皇府采买的商人,来往货物和伙计多,总能找到机会夹带。”
第一百一十八章
英彦却是疑道:“昨天她还不同意,这小妮子是不是又跟你提什么要求了。”
他换了个坐姿,将搭在另一条腿上的脚腕放在塌沿,全身摊开,正面观察着旁边这人:“她又让你陪她去逛街还是买衣服?”
千藏脸上笑容僵住,有些讪讪:“涉月也并不是这样的人,她有时候确实是爱闹了一些。”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英彦不耐烦的将脸重新扭了回去,也便住了嘴。
气氛一时尴尬,唯有淅沥沥的雨声萦绕耳边,手里的汤药已经凉透了。
千藏将勺子放进碗中,提了一口气,重新提起:“药已经凉了,将药喝了吧。”
英彦忽然伸手一把将药抢过,咚咚两口灌了下去,将药碗重重搁在榻上,仿佛含着一些火气:“喝了。”他看着雨幕中的景色,院中伙计来来往往,淋着雨搬着各类物事,没话找话道:“今日院中怎么这么乱。”
千藏瞟了一眼窗外忙碌抢收布匹的伙计们,不料被正在指挥着打包的小学徒瞧见个正好,站在窗外扯着嗓子冲这边喊道:“新姑爷,这些布匹还装箱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英彦瞳孔敏锐的一缩,警觉的扭头看他,倾身过来一把捉住他的右臂:“乾八说什么?新姑爷?”
千藏心道不好,但是自知瞒不过去,支支吾吾的答道:“竹三老板跟我提起与涉月的婚事,我答应了。”
“你答应了?”英彦感觉自己一脚踏空,心脏重重一跌,不可置信的将脸凑近千藏这边,眼睛近距离的打量着眼前这人:“怎么就答应了?”
“我——”千藏不自然的躲开这探照灯一般的眼神,眼珠左右转转:“其实涉月挺好的,我以往浪荡惯了,这样平淡平淡富足的生活已是我不敢奢望的,更何况——”
英彦听罢心中大恸,满腹的话无法说出,便感到心口一疼,似有针扎一般将他心脏穿透,立即虾米似的弯了腰倒吸冷气。
千藏见势不好,忙扶着肩膀:“你莫动气,千万别乱想,大不了我不——”
“不如何呀?”英彦气的心口一阵阵发凉:“不成婚?”
便看到千藏逃避似的取来了药锅,将凉透了的药汤又盛了一碗出来,口中哄孩童一样说着:“再喝一碗吧,先压住心疼症,若是忍不住再闹一次可是要被术士们发现了。”
此时上一碗汤药已经开始发挥功效,英彦感觉一阵头昏,四肢发沉,脚下如站在泥沼中一般,慢慢的跌回榻上,眼睛半闭,呼吸逐渐均匀起来。
“呼——”千藏将提起的一口气放下,药碗放回桌上,呆坐在床榻边上,看着昏睡中仍然深深皱眉的人,又听见院里小伙计们招呼,终究是大声应了一句,站起来出门去了。
“新姑爷哎,这些布匹都是舅爷今日才运进城里的好东西,保你这些年都没见过这样光亮的布面,大小姐说这些用来压箱子,你看还可行?”小伙计站在屋檐下,讨好的看着这新晋的店主人,直将一双狐眼眯成了一条缝。
千藏伸手捏了捏布匹鲜亮的表面,果然是扎实光滑。
花纹也是才流行的鲤鱼纹,又问了几句物品采买,熟稔的寒暄着:“舅爷今日进城,可还顺利?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没有。”小伙计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舅爷押运的是进上的瓜果,可不是能等的,若是果子坏在了路上算谁的,所以说嘛无论这时局紧张到了何种地步,贵人们的事情都是耽误不得的,咱们舅爷的路呀,也一直都是通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