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坏我大事——”他茂密的胡须无风自动,被怒气冲的在空中上下翻腾,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弟子们被这一幕彻底惊到,连忙过来劝阻,也被气头上的恩师一人一掌打飞了出去,待还要再劝时,两人发现从脚下猛然出现光线,居然是已经被关在了封鬼笼中,这才慌忙的去找阵眼。
还没有摸到阵型的边角,便看见大师傅几步走至门边,将枯瘦的老仆提着衣领拉到屋中,又是劲力一掌。
灰衣老仆如同没有重量一样高高飞起,重重跌落在窗边,口中呕出几缕黑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大师傅站在原地,两手紧捏来抑制住自己的怒气。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手掌轻轻一松,像是从一个收紧的束缚衣中挣脱了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弟子们在封鬼笼中如站在悬崖边上一般,眼前这慈祥恩师时时会将自己毙命于掌下,俱都是瑟瑟发抖,却感到手中的触感没了,仔细看时地上的法阵忽然消失。
“你们怕什么——没个出息,如此优柔寡断,将来如何接下神社的大位。”
大师傅慢慢说着,活像是忽然间老了一岁,他疲惫的走向自己的石桌边:“将他带下去医治。”
两个弟子忙不迭抢到窗边,慌慌的架起口鼻冒血的老仆,逃出门去。
弟子们抬着这灰衣老人,活像托着一片干又脆的落叶。
两人脚步慌忙,真是被这情景吓到,商量着带到他们居住侧边的石屋,又慌手慌脚的取什么止血药,拿粗布擦去流淌一手的黑血。
“吓到了吧。”也许是被这不知轻重的翻动打扰,老人忽然开口:“你们不要怪他,当初他也是没有办法。”
说罢轻轻的咳起来,一阵阵的吐出剩下的血星子,继而更加咳出粉色的血沫。
两人看着他不停的咳嗽,几乎要将心肺咳出来,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日,大师傅吩咐老仆静养,换两个弟子进屋侍奉,并命令加快捕捉大妖为木魅加餐。
自此两弟子正式为入室弟子,有大师傅悉心教导,又有法宝赏赐,每次下山捉妖必有所得。
一时间人人奉承,花团锦簇,风头无两。
山上的夜里仍是寒气彻骨,山下已经是盛夏。
刺目的午阳穿过茂密的树叶缝,在空中拉出一道道光柱,最终投在果盘中。
这果盘由竹篾编成,一道道的纹理十分整齐。
翠绿的竹盘中盛着切好的瓜果,草莓嫣红,葡萄翠绿,李子浓紫俱都无视了季节的隔阂,欢欢乐乐的聚在同一个竹盘中,竟然将简陋的桌椅也衬得喜庆活泼了几分。
然而这果盘的主人此时却颇有些心不在焉,千藏懒懒扇一扇手中的折扇,新画的扇面是映日荷花,上面叶片绿的像是要流下来一样,夏日看起来便觉得扇出来的风都是凉的。
“如,啊如——啊如何呀。”
千藏哗哗扇了两下扇子,抬眼瞧一瞧面前恭敬站立的哈嘛妖。
这盛夏的太阳将他晒的格外无力,连头上的包都有点鼓不起来,还要结结巴巴的讨好:“这——这——可是咱们刚得的,山——山下——名——画师八福寺今年的新作。”
说罢了这艰难的一番话,哈嘛妖凑近,用水泡眼睛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千藏历来有些看脸的毛病,此时对这个黏黏糊糊的妖怪靠近就有些恶寒。
然而对此哈嘛妖似乎毫无察觉,仍旧笑盈盈的靠近,用直咧到脸部尽头的血盆大口呱呱嚷着:“我们大人是心心念念期待您的到来,大人说他平生最爱结交大人这样的风雅妖士,在府中准备了字画古董等候您的大驾。”
这时候倒是不结巴了。
千藏对这个大人彻底没了脾气。
眼看着有一个小侍女没事找事的送了一盘茶过来,终于有点失去耐心,一只手将扇子在腿上趴趴敲得直响:“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告诉你家大人,明日我登门拜访。”
哈嘛妖一听便将嘴笑得更大,呱呱的吵人的耳朵,千恩万谢的由小侍女们送出院门去。
“呼——”千藏将腿伸直,无聊的踢一踢,想了一小会儿,果断站起,吩咐侍女:“将果盘带着,去见三小姐。”
脚步轻快的落在石板路上,千藏感受着脚下新做的榆木鞋底坚硬触感,将脚趾在袜中扭动一下。
眼前天光明媚,处处鸟语花香,小路上是小妖们或是人类幼童嬉戏打闹,爬上高高的树梢去捉在夏日长鸣的蝉。
得悠闲时且悠闲,他伸手去掏衣襟,却掏了个空,这才想起来烟袋已经在上次营救蛇二时遗落,于是自己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抽烟了。
千藏遗憾的捏一捏手指,发现早先年拿兵刃,拿笔杆时落下来的茧已经消失,只剩下柔软光滑的手心。
然后将手掌移动至脸上捏一捏,自己是不是胖了一点?
随着小侍女一同穿过浓密的葡萄架,走过简单的花池,山庄中三小姐高川雪的别院就隐在竹林和松树之间。
这位山庄的女主人看来相当有兴致,在这样大太阳的中午挽着袖子从水池里捡嫩藕,也不让侍从们代劳,直将白嫩的胳膊伸进淤泥中,找寻一阵便能取出一节鲜嫩的幼藕节。
“呀——你来啦。”阿雪直将脸笑成一朵花,低头珍惜的将藕断用水漂干净,摆放进侍女的竹篮中:“今日就吃藕汤排骨,千藏也一起来吃吧。”
千藏笑嘻嘻的应下来,冲一旁努努嘴:“刚好有新鲜的水果,我也算不白吃你的饭菜。”
阿雪高高兴兴的过来抱起沉甸甸的果篮看着,随后交给侍女,拿起肩上的布巾擦着手:“真是令人羡慕呀,这样的有南人缘,与我说说你可是应下来了。”
阿雪一路蹦蹦跳跳,碎花的衣摆像蝴蝶一样招摇,身后跟着沉默的侍女侍从们,一行人陆续行至门口。
“你们下去吧,午饭多用点心。”阿雪摆摆手,亲自迎千藏进了自己的主院。
主院里倒是比外院简朴一些,宽阔的院中一颗高大丰茂的梧桐树,将无限的绿意充满了院子,树荫下一个秋千架,一个石刻的棋桌,上面摆了几只落灰的瓷杯盏,想来是主人昨夜倒茶招待客人,忘了收拾。
阿雪招招手,让千藏坐到自己身边来,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竹箩炒瓜子,噼噼啪啪的磕着,将瓜子皮喷的到处都是:“哎哎哎,你也吃啊。”
千藏躲过一波瓜子皮攻击,从果篮中挑了一个李子,咔擦咬一口,酸甜的汁水溢了满口。
“说说啊,说说——那个鬼面般若又来找你啦?”阿雪一脸八卦相:“今日又来找你献殷勤。”
“大福真是多嘴。”千藏三口两口吃了李子,将李子壳呸了老远:“我明日去他山寨一趟就罢了。”
阿雪有样学样,也将李子叼在齿间,滋滋的吮着果汁,咿咿呜呜的继续:“你想怎样呀,这样殷勤的南人,真的不心疼?或者你还是喜欢——”
忽的将脸凑到千藏鼻尖前。
“你看我怎样?”
千藏猛地仰头避开忽然的亲近,也不搭话。
阿雪嘿嘿一笑,仰头躺在摇椅上,将一身懒骨头伸展:“我也不错吧,皇亲贵胄,若是与我联姻这山庄的一切都有你的一半,开不开心?”
“然后不停的被追杀,哪里荒凉哪里躲,你这皇亲贵胄可真是别具一格。”千藏回嘴。
阿雪被落了面子,倒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吃了一阵子瓜子,然后坐起来两手捧起瓜子皮,大大方方往地上一扔:“我就知道劝说没用的,反正你就是喜欢跟逃徒躲到深山里,不愿意跟前朝公主躲到深山里。”
她整理了衣衫,将磕满身的瓜子皮全部腾落到地上:“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若是不愿意呢,就离那个鬼面般若远一点,把态度摆清楚。你这样玩弄那个小少爷我不管,但要是惹怒了般若坏了我的好事——”
阿雪收起自己阴森寒凉的语气,突然转变成娇滴滴的小姑娘口气:“奴家就剥你的皮做围领呦!”
“多谢关心。”千藏眼角瞥着慢慢往屋里走的身影,漫不经心回道:“中午便不在这里吃了,你这个女人可真是让人扫兴。”
他站起来便走,远远的听到屋里拖长声音说了一句不谢。
可真是见鬼了,皇家怎么净养出这样的人。
第一百五十章
小院里的源先生是个风雅的人。
这一点院里的小侍女们都十分认同,她们虽是周围的农户家闺女,但比起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的女子们不同,她们心中还是认为自己确实是很有一些见识的。
这个山庄来的生人少,但只要来到这里,谅你是将军还是贵族,都是小心谨慎,丝毫不敢放肆,哪里有这样的被三小姐奉为座上宾,每日好酒好饭供奉着。
因此听说源先生要出行,侍女们都起了个大早,静悄悄的再次检点出行带的事务。
新制的夏季衣袍昨夜用花瓣熏了一夜,现在闻起来馨香馥郁,边角已经烫的整齐,浅青色的布纹展展的平铺着,单就等着主人起床后来穿上。
千藏被小侍女们吵起来刚要发脾气,便被一口浓茶噎得直翻白眼,满嘴的茉莉花香浓的直冲脑仁,里面冰片的清凉直捣的人太阳穴疼。
待到换好衣服,看见面前这一桌子鸡鸭鱼肉,点心高汤,他掀桌子的心都有了。
真不明白这个山庄明明是真正的皇室成员做主人,为何每日都弄些暴发户水准的做派。
“罢了,还是穿昨日的衣裳吧。”
千藏对着喷香的新衣袍,默默扶额角:“要带的东西收拾好装上车,带些面饼肉干路上吃吧。”
他顶着一头乱草样的思路,跟着兴奋到脚尖发抖的小侍女们走去马车。
果然,马车夫十分眼熟。
千藏心中暗骂阿雪的三八脾气,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看着小侍女走来走去把东西装上马车,心里一片茫然。
自己上车坐定,屁股下是滑溜溜的锦缎,左右都是松木雕花的扶手,车里都装着绣仙鹤的车帐,这分明就是皇家的马车。
千藏在这贵妇气息十足的车厢里有些呆不住,一揭车厢的帐帘,冲着一身马车夫打扮的前神社主人道:“不如我来驾车吧。”
英彦恍若未闻,右手一扬马鞭,在空中熟练的打出一个鞭花,两匹健壮的黑马齐齐迈步。
马车便格楞楞跑了起来,将下人们乘坐的马车甩在了后面。
千藏在颠簸的车厢中摇摇晃晃,兀自心中思量这一次去的意图。
这个恶鬼来主动与山庄结盟的举动太不寻常,众所周知的是妖鬼们历来都是远离人族的,两方势力相遇便是搏杀,不是人族将它们驱逐进山林,便是妖鬼血洗平民村寨。
回想起阿雪那日收到结盟书信时的情景,那种惊讶不似作假,应当不是私下已经达成共识的。
究竟是什么利益点使着两方势力达成了共识。
阿雪让自己与这个恶鬼接触,探一探信中内容的真假,是不是也在试探自己的忠心。
旁边的泥炉里茶水烧干了,发出吱吱的响声,打扰他的思路。
千藏垂眼去找铁钩想要将木炭扒灭一些,找了一圈也没有找见,便恹恹的坐回原处。
此时马车一停,布帘翻动,英彦挽着衣袖从车厢口跳进来,将怀里的水袋注入茶壶中,随即脚不点地的跳下车去。
好吧。
千藏呷呷嘴,有些无聊,便脚尖轻一挪,坐到靠车头的一边,借着摇晃的车帘空隙往车前看着。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赶车人的后脑勺,这人也没有带斗笠,淡色的清爽长发柔顺的完成一个简单的髻,在后脑扎上一只染蓝布缝成的发带,紧紧的束住发髻,衬得圆润的后脑更是规整,在这样简朴的环境下仍然能看出一个前贵族的规□□气。
千藏阖眼养神,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额角垫在窗口的木雕花上,勉强整理了纷乱的心绪,将注意力集中到此次出行的目的上来。
他伸手到袖中取出阿雪临行前交付给他的绒布包,托在掌心中一层层拆开,绒布里露出泛着黄铜光泽的小印章来。
印章上面雕着灵巧的鹤头,沿着印章的轮廓显出纤细优雅的脖颈,丰茂的羽翅和修长腿爪下踏着的茸茸松柏。
将印章反过来,便显出底部刻字——高川雪。
四平八稳的刻工,想必也是出自名师之手,象征着皇族三公主的气派。
整个铜印章造型浑然天成,只在鹤眼处点缀一颗细小的蓝宝石。
高川雪将这个印信交付给他,让他便宜行事,务必将这次结盟办好。
千藏手中托着这方灵巧的印章,好似已经将这块生铜疙瘩吞下肚中,颇有些难以消化。
结合上次听来的情况来看,白峰神社的术士们已经在成批的制造木魅军团,京都城中又突然冒出无多兜售补气丸的商贩,这些征兆无一不指向一个可能——白峰山与人界皇族必有一战。
在这种时候,恶鬼般若的主动找来示好便将局面更加的复杂化。
然而阿雪对此十分兴奋,连连问起般若的意思,看似想要在这场战役中插一脚,现在居然将自己的印信托付自己,看来这联盟是一定要进行得了。
千藏并不看好,无奈阿雪一再的催促,不得不应了下来,只是默默将送来的格式字画古董、宝石绸衣都存放在柜中,并没有拿出来穿用。
到了般若的地盘已经是半夜。
马车停在一处荒山脚下,前方已经没有路走,嶙峋的山路上荒草密匝覆盖,千藏越过正在将马车固定在山脚一颗枯树上的车夫,自己独自向前走去。
月色晦暗,将昏昏树影照的到处都是,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
千藏犹豫的辨认前方道路走向,冷不防身后一股力量袭来,反应时已经一阵天旋地转,自己竟是被像扛粮食一样扛在肩上。
“你发什么疯。”
千藏语气嗔怒,坐在人家肩上视野极高,便立刻又是一阵晕眩,他本就是飞贼出身,只是这些年来他身体情况不断变差,自眼睛受伤后鲜少再爬高,现在居然有点眼晕。
英彦伸手扶住微微发抖的胳膊,将他抱的更稳当一些:“莫怕,我走慢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