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泉本又发出声音,立刻引得蛇二一记满是疤痕的眼刀。
但他不顾旁边的妖的反应,继续道:“他怎么好像又回来了?”
两妖大惊,连忙转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
这方才影子都没来得及追上的樵夫已经出现在他们的正前方,正破雾而来,双脚也不见得怎么动,倏忽间已经是往这边走了一尺。
这人面色如土,在浓雾掩映下干枯黑瘦,穿着比一般农夫讲究,但也是破旧不堪,腰中并没有别什么大斧,倒是捆了一只丧棒,怀里抱着一大捆的干柴禾,也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淡淡死气。
蛇二开口:“老哥,这里是——”
未等他说完话,这人已经走到了山猪的旁边,显出了后面跟着的队伍。
这些人两人一排,从浓雾中缓缓走出,众妖大气不敢出,只希望这些怪人赶紧走,莫要再惹下麻烦了。
但等了一时,这队伍都没有走完,后面更是跟了各式各样的打旗的、捧木匣的,还有两人一组抬着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沉重木箱,就这样缓缓而过。
“糟糕,这是碰见战死的亡魂了。”泉本一如既往的嘴快,手蹼牢牢握住蛇二的袖口,肥胖的身躯啰嗦筛糠一般,咽下一口口水:“我们被围住了,跑不掉啦”
千藏也发愁,这无声的队伍缓缓飘过,但好像没有尽头一样,现在那术士虽然是被甩到不知哪里去了,可眼下这处境也是棘手。
若真是战死亡魂便只有一线执念支撑,但战士的执念都是极深的,他们生前离开了父母妻儿,上来战场做了亡魂,唯一挂念的事情便是回乡最后一次看望亲人。
这让他们的魂魄无法安然回归地府,终日在人间游荡。
队伍还在源源不断的从雾中走出,出来的亡魂越不对版,从最初的抱柴禾的到最后还有挂着破烂的吹奏器具,甚至还有捧着脸盆大小的木盘的,盘中的水果早已缩水成一团泥炭。
“不管了,我们走吧。”蛇二话音落,两手牵动缰绳驱赶着山猪往前走去。
可怜的山猪妖这才是头一次跟着蛙妖前辈出来长见识,这就碰到了这么多的事,能硬着头皮跑到这里早就吓破了胆子。
此时正对着忽然出现的额队伍瑟瑟发抖,浑身的泥巴簌簌的跟着抖。
第一百四十六章
蛇二暗骂这不顶事的粗苯妖怪,皱眉拔出不知藏在哪里的匕首,在猪屁股上猛扎。
猪妖吃痛,拔脚往前奔去,横在他们前面的活死人豆子一样被踢到在地,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只在地上笨重的蠕动着,没能爬起来。
千藏心中紧绷,此时看这情景居然也没有引来什么反击,不禁舒了口气。
满地豆子一样滴溜溜打转的人体平白的给这惊悚的环境带出几分滑稽。
“嘿,嘿嘿。”泉本推搡着蛇二:“再过去踢他们几下,这边的还有,你看你看,多好玩儿呀。”
他嫌蛇二不理会他,径自扯过山猪的缰绳来回的牵扯,让山猪巨大的猪蹄反反复复的从这些可怜的亡者身上踩踏过去。
蛇二着急逃命,连忙制止这种无聊行为。
两人正在抢夺缰绳的控制权,山猪被他们拉扯的胡乱走起来,横冲直撞的踩着枯皱的亡者,千藏见势不好,急忙加入抢夺的战斗中。
三人抢作一团,一连撞翻了两只木头柜子,柜子里的干枯人头骨碌碌滚了一地、附着焦黑皮肉的白骨和着兀自在地上勉强走动的活死人使现场一片混乱。
“我们快走吧,好不容易甩开了追兵,赶路要紧。”千藏快要哭出来了,对于泉本这种老顽童性格实在是没有办法,手中的缰绳拉着山猪的头向一边使劲的咧着,腾腾的从一地头骨上踩过去,将坚硬的头骨踩的破碎一地。
蛇二此时几近失控:“你不要命了!要找死请早,别带上我们。”
泉本被这紧张的气氛拘束了一路,这才找到点乐子,变本加厉的胡闹起来,此时说什么都不愿意甘休。
于是三个妖捉着缰绳打成一团,连带着山猪也被拉扯着四处跑着。
正打着,千藏感到一股凉风从林中袭来,直吹他面门。
“什么鬼!”
“你祖奶奶。”一个甜腻的声音由远而至,飘飘渺渺的回荡在山林中。
三妖立刻僵住,地上的活死人随着声音的到来,也活过来似的有了些知觉。
双手僵硬的爬动着缓慢的从地上爬起,干枯焦黑的脸上显出愁苦,带了几分活人的情感。
他们也不理会地上被踩碎一地的同类遗骸,只认命的捧起手中的木匣或是盘碗,稀稀拉拉的组成一队,仍旧往前走去。
也有变通一些的,躲藏在山猪的身后,企图潜入荒草里逃走。
“放肆——”
女声由远及近,倏忽间到了耳边,那逃跑的死人立刻大骇,皮肤僵硬的脸上牵出恐慌的表情,手脚并用的向林中逃窜。
此时不停的有新的队伍从林雾中走出。
越往后走人物的穿着越复杂,衣裳样式越体面,但穿着衣裳的人仍旧是皮包骨的活死人,手里恭敬抬着、捧着的又有了盛了金珠挂链的大铜盘和白布扎成的巨大布花,都灰蒙蒙的挂着蛛网尘土。
他们麻木的看着那人屁滚尿流的逃向林中,随着一道缥缈的雾气绳索一样纠缠而去,已经跑进山林中的活死人无声断气,倒地成为飞灰。
千藏几乎窒息,他紧张的看着不停的从浓雾中走出的新人物,有管家样的,侍从样的,还有捧着妆匣的侍女丫头,提着一盒盒腐朽糕点的小童。
更多的镶着金角的木柜子,两人抬的扁担上吊着式样考究的老式小家具。
“这是——送嫁的队伍?”
泉本在这种时候也说得出话来,僵硬的手脚丝毫不影响舌头说话:“但,但是怎么都不太对——”
蛇二不理会状况外的蛙妖,常年的战斗生涯让他对于危险极其敏锐:看来这个山林中果然是有大妖的。
雨水忽然大了起来,劈头盖脸打着送嫁的队伍。
这个队伍莫名古怪,这群四肢僵硬的怪物也颇有些神鬼莫测的意思,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送嫁的人从前方截住。
逃不开。
此时雨幕劈开,终于显出了最后的仪仗:
家仆侍女等十几人开路,迎着一顶十二人抬着的玉驾。
两旁的侍女掌着孔雀羽毛做成的扇伞,前后都跟着捧着玉瓶古董的侍从,都穿着统一的白衣,与前面的杂牌军不同,均乖乖低眉敛目,不敢显出脸上的愁苦。
车驾正中坐着一个女子,双腿侧着并跪,低头披着一件宽大的老式无垢,罩衣却是鲜红的。
这陈旧的红色在这灰蒙蒙的背景中显出几分怪诞。
她低头敛目,将苍白细瘦的脖颈藏在宽大的衣领中,枯瘦的手腕露在大衣袖外,两手聚拢,怀中抱着一件物事,被宽大衣摆和衣袖遮盖严实。
几人见状终于明白过来,心□□同的念头是:这才是最终的大妖了。
此时雨水反而变小,淅淅沥沥的转为蒙蒙细雨,更显凄凉愁苦,与这白衣送嫁的队伍相得益彰。
蛇二深吸一口气,他还是想与对方好言商量,连绵雨幕中他们的妖术几乎全数失效。
他牵猪上前一步,想要打个商量。
刚张口要说话时,却看见那女子终于侧头过来,好似刚才注意到他们似的,细长秀丽的凤眼投过来冰凉的一瞥。
霎时间风云巨变,雨珠纷纷无风自动,形成一个仿似屏障一样的容器,将他们装在其中。
千藏见势不好,已经是双掌翻飞,将一团狐火打出,向前方袭去。
那红衣女子却十分敏锐,在他抬手时,已经将拿着折扇的纤细素手遥遥一点。
狐火脱手而出,在空中画出一道幽蓝的璀璨弧线,之后蓦然停滞,凝固在空中。
居然被定住了!
千藏大骇,他慌忙四顾,周遭的雨滴也忽然降低了坠落速度,在空中缓慢的迟滞滴落,空气霎然间变得胶着。
头脑已经敲响了警钟,手脚却不听指挥,像是陷进了一团浓重的胶水中。
眼前蛇二布满瘢痕的侧脸已经停滞。
雨水划过泉本光滑的头顶缓慢流下,他本能的伸出粉色的长舌去舔成股留下的水滴,却因时间的停滞静止在了半空中。
千藏缓慢眨眼,眼皮带动纤长浓密的睫毛缓缓扑扇一下,缓慢转头去看前方,正看到那红衣的嫁娘正注视着他,悲哀的秀丽脸庞上带出一丝惊讶。
忽的想到了似的带出一点明悟的表情,向他微微一点头,衣袖一摆重新握住手中的折扇。
动作带动衣袖翻飞起来,露出怀里藏着的物事——一副穿着黑色新郎衣袍的骸骨,已经分解的干净洁白的头骨舒适的枕在平坦的肚腹上。
他才明白过来,这鲜红的无垢原本可能并不是这个颜色,这些红色大约是人的鲜血染上去的。
千藏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静默的送嫁队伍倏忽间又往前走了一丈,众星拱月一样围着玉驾的仆从们远去。
之后跟着一长串的小侍女甚至还有十几个不足十岁的小童,之后是几个高大的看护武士,身着铁灰的兵甲,手中握着刀剑,在队伍最后缀着的还有一个用绳子牵住双手和脖颈由前方人拖着走的。
这人已经被折磨的不像样子,拉磨牲口一般被拖着往前走。
只是,这人确是有一点眼熟。
千藏脑中转的飞快,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
很快队伍钻进浓雾中消失不见。
随着队伍的消失,山林中雨居然渐渐停了。
千藏费力的接管自己的手脚,艰难的与刚学走路时仿佛,他将手搭在泉本黏腻的短肩膀上。
“嗨嗨!醒醒!”
泉本迟钝的眨巴了一下巨大的水泡眼睛,终于将粉舌去舔了已经没有了水珠的头顶,露出一副不太爽快的表情:“呱?”
蛇二剧烈喘息,扶住山猪背脊上的鬃毛,扭头去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林中小径:“我们快些走吧,这大妖我们惹不起,她将那术士捉走了。”
说罢牵起山猪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千藏心中大骇,那最后一人居然是追击他们的大弟子。
他此时才确切的感觉到了恐慌,也有一点复杂,复杂的看一眼还歪在他身后的前白峰山少主人。
最终他紧闭嘴巴,看着蛇二驱使山猪快跑。
(第五卷 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初夏的清晨十分惬意,竹叶上的露水清澈的泛着光,颗颗晶莹剔透,终于不负重荷的从尖尖的叶稍滚下,咚的一声跌落竹林边的小池中,打破一池静谧的灿烂天光。
整洁的院中大屋门没有关,摇摇晃晃的水光照进屋子,亮亮的一片片波光招到大屋里的屋顶上。
屋主人早已醒来,正披着一件鼠灰色的外袍,眯起模糊的眼睛怔怔的发着呆。
小侍女发现小院主人已经醒来,机灵的在泥炉上熬上了一壶黑茶,上了一些面点和清粥,又缩手缩脚的悄悄退下。
这个院子里的下人都不爱说话,有的侍从从来都未与这位神秘的院主人搭上过话,但也都习以为常,他们想要知道的不需要从话语中问出来。
“这一位今日恢复过来了?”
一个灰衣的矮个子侍卫倚在院门口,正与要出门的小侍女搭话。
他十分熟练的一手接过方才煮茶用的器具,随侍女一同转出院门,机警的一看周围,将竹箩里的杯杯盘盘摆放一地。
两手同时开工,取出一只指头大的小瓶,另一手袖中捏出一只手掌大的帕子,浸了一些瓶中药水,将杯盘齐齐擦了一遍,然后对着天光仔细观察帕子的颜色。
小侍女耐心等着他看完,才温温柔柔的说道:“你与三小姐说莫要太紧张,这一位恐怕是要安分一阵子的,我看他这是上次伤到心肺还没有好又受伤。”
侍从点点头,将满地的器皿收好,将竹箩跨在手肘上,与侍女边走边聊,说下个月桃花集的事情。
小侍女矜持的答应与他同去看热闹。
两人的脚步声渐远,转过小路听不见了。
英彦低垂眼皮,轻叹一口气,伸手去枕边的小泥炉上提起铁壶倒茶。
初夏的屋中已经有几分热气,但他仍然啰嗦着喝下一大碗熬得浓浓的热茶,直将这一壶茶水喝下肚,他才觉得好一些了。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与师门中的师弟们相互对峙,庆鸿赌坊里影影绰绰的景象还在眼前。
此时一只纸鹤从窗口飞入,灵巧的落在他枕旁,居然还装模作样的呷呷嘴,从旁边的一只茶杯中喝一些热茶,立刻将宣纸折出的尖尖嘴渗湿,于是便恹恹的跳至收信人手中。
英彦打开纸片,里面是字型瘦长的几个字:无事,记得按时喝药。
这次伤病着实是狠了,但他也能感到夜半时,便有人悄悄跳窗进来一一查看他喝的药碗,为他滚烫的额头换上凉帕子,然后在自己枕边呆坐许久。
昨日夜里风雨大作,英彦还在担心这人会不会不来了,便听窗子轻轻一响,一个静悄的身影落地。
先是屏息凝神的站立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受不住战栗的打了一个声音巨大的喷嚏,立刻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来人站在窗前观察了一阵子后发现英彦并没有醒来的趋势,便才放心下来,咕咕唧唧的抱怨着风急雨大,站在帐子边拧着巨大绒尾巴上的雨水。
英彦听着这些细碎的声响,心中像是有猫在抓挠,想着要不要去帮忙擦拭大白尾巴,但被自己生生的止住了。紧接着便是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个气息慢慢接近他的脸,然后是一只冰凉的手探着他的额头,口中咕哝着终于退热了谢天谢地云云。
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开了锅的水壶一样迅速烧了起来,为自己这样不知羞耻的索取关心。
“咦,怎么好像又热了一点点,明明已经降下来了。”
千藏口中喃喃,方才出门着急没有带伞,此时淋了一路雨已经是喷嚏连连。
心说这果然是小少爷命,这样的闹腾也不会醒。
他随手拿起一张薄毯将自己裹起来,心口这才渐渐捂出了一点热气,将浑身的哆嗦平息下来。
苍白的手再次探向熟睡人的额头。
这么一会儿,怎么好像又热了一些,真是让人不放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