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吟泪眼婆娑地抬眸望她一眼,茫然地点点头。其实,迟安珑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迟安珑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打开了木匣。
“呜——呜……呃!呜……嗯——嗯……”那个人的哭泣声就像是从一个极深极痛的地方发出来的,直叫寸断肝肠。
“沐大哥,别……别这样……”
第19章 、以死践诺
木匣中,是一颗面目全非的残颅,下颌几乎被掰碎了,右半脸上,原本俊秀的面颊皮肉被撕去大半,裸露出森然的白骨。可那双静静闭着的目上眉宇舒展而平和,似乎走之前很安宁、很满足。迟安珑掏出锦帕,小心地擦拭起战士颅上的血污。
“珑儿!”沐吟大惊,不由回了些心神,忙阻拦道,“你……你躲远些罢,会吓着你的……”
虽为将门之后,可迟安珑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叫她面对这种场景实在是太残忍了。
“珑儿不怕!”迟安珑却摇摇头,坚定地道,“知寻大哥性情温和,忠诚仁善,待珑儿如同亲妹——这样好的人,我为何要怕?我相信,换了谁也是不怕的。”
“不……”沐吟还是摇头,抬手去夺手帕,“还是我来,我来吧……”
“沐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才叫人害怕?”迟安珑秀眉微皱,担心地道,“你已不眠不休整整盼了一日。如今,知寻大哥的遗容您也见着了,快回去歇一歇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就让我为知寻大哥净面绾发,我保证一定比你们这些爷们儿做得妥帖、周到。”
之前,想象着木匣里那泛着青灰色的一颗头颅,迟安珑也以为自己会吓得躲得远远的。可眼看着沐吟捧着木匣视若珍宝的模样,眼看着他对着毫无生气、残破不全的尸骨流下让所有人都感到痛彻心扉的泪水时,她忽然就不怕了——原来,这世上人与人的感情当真可以强烈到超越血脉的地步;原来,一个人的伤心竟可以痛到这般泪落不止,却又哭不出声响的地步;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和牵挂真的可以令人脆弱到不堪一击,却又强大到无所畏惧,哪怕面对着一具丑陋而恐怖的尸骨也绝不会退缩。
就只因为,人生而有情。
“不,不行,我不走!”沐吟断然拒绝道,“我要亲自为寻儿落葬。我……咳!咳咳,咳咳咳!”
沐吟以袖掩口,拼命侧过头去避开木匣,唯恐亵渎遗容。他已亏欠了这孩子太多太多,不想连他最后一程都要假手于人。可这虚透了的人哪儿有什么力气?好容易扶着桌子撑住大半个身子,人早喘成一处。
“沐大哥?!”
沐吟这一挣动,气息便是一溃千里,再平复不得,直咳得他跌坐下去,整个人佝偻成弓。
再抬头,已是口鼻皆红。
“沐大哥!”迟安珑顿时慌了神——沈青旗交待过,再多不舍都只是逝者已矣,无论如何,都得先顾活着的人。可是,眼前的人固执至极,只能平心静气地劝慰他、柔声细语地乖哄他。却未曾料,这么多铺垫宽解后,他竟还是伤心至此,大损了心脉。
“统领!”风旗营几人见状俱是一惊。可是,看见沐吟费力地一抬手,愣是没人再敢擅动——他们比其他任何营旗都更了解沐吟的脾气——未得命令,不得擅动。
正为难间,忽听得身后风响,竟是沈青旗。
他身上还带着北地初春独有的凛雪,一落地便疾步上前,一边封住沐吟周身各处大穴,一边忍不住厉声呵责:“你是疯了么?!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这班弟兄们想一想吧——文先生身殁之役,虎豹营死伤太半;如今一役,再损大将。若你这统领有个三长两短,叫他们怎么办?!”
沐吟却拼力推开他,眼中恨恨:“什么统领不统领?!我这副身子,根本上不了战场,你又何必再拿这个说项?这统领谁爱做谁做!我要陪着寻儿!大事已了,不必再活……可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他的——这是我欠他的!”
只道他一句气话,却知他情深义重,真存了这个心思也说不定。当年在伏云别院,行家兄弟无门无路,在奴隶营苦苦挣扎求存。两个孩子棠棣情深,沐吟都看在眼里,一有机会便要相帮。别院人员调动不是简单的事,他先将行知寻留在身边,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也把行书成换到一处。
当初,本是帮衬些许,聚散若萍,未曾想后来沙场生死,阴阳两隔。当时,都是少年人、少年话,却那么真、那么诚——
“大哥,将来换寻儿保护你可好?寻儿一定会拼了命来保护你的!”
出口只道是戏言,不意别后语成谶。
“唉——!都说了不让给他看、不让给他看,偏不听……就知道宠他。”行书成冷不丁叹道。
那一直黑着脸冷眼旁观的少年走过来,静静地凝视着哥哥的面容,而后,缓缓地合上了漆木匣,昂首慨然道:“沐吟,沈大哥说的对,我兄长已经不在了,虎豹营伤亡惨重,不能再失去您这个统领了。”
“书成……”沐吟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情竟有些怯怯的。
行书成垂眸瞥他一眼,俯身下来:“您就听他们的话,回去休息吧——这是大家伙儿的愿望。”
他的神情里满是不敬不服的桀骜,说出的话却很实在。这固执的少年怕是没怎么安慰过人,难免生硬。可是,当他蹲在沐吟面前时,沈青旗还是能看到,沐吟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倏忽而过。
“书成……你不恨我吗?”
行书成:“自从遇见您,哥哥就视您为救命恩人。后来战事迭起,可不论您在哪儿,他都会追随。身为您的副将,他的职责就是保护您的安全。为您拼上性命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本分——他是个尽忠职守的军人。沐吟,我说过,哥哥他只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不明白吗——既然他相信您比自己更甚,看您比看自己更重,那么,若见您为了他这般伤怀,定是要放心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