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起来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一场聚会,不过简单聚聚,何必费尽心思?主宾尽欢,谈天说地,不提正事,避及哀事,欢喜之情,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岂不妙哉?不妙。事分表里,各自倾向:关乎面子,就要绚丽多彩;在乎内子,就要去繁就简。
如今四海升平,试问各大家族的人力、物力与财力,如何完美呈现?全靠这一场场的盛事来角逐上下。就连向来处事云淡风轻的孔雀族长于穆昇,筹办此等宴会时,布的是流觞曲水,赏的是丝竹管弦,一派阳春白雪之后,送客之时,也要呈上顶级的雪域红莲,方才赢下了第二家族的颜面。珠玉在前,如今轮到第一家族筹办,晓风蝉自然事必躬亲,精益求精,就差完全要把家底亮出来了。
翼云天见此情景,不想添乱,正准备走,就被母亲叫住:“本次聚会,第四家族的魏老也会参加,他已经许久不出来参加此种聚会了,您定要好好招呼,切莫怠慢。”
第四家族的魏老,是泰斗级的人物,其子本是第四家族的掌权人,结果却英年早逝,留下一位年幼千金,唤作魏晴怡。她天资上乘,又尽得真传,年纪轻轻就晋级暗部。魏老对她甚是疼爱,各大聚会场合都广为举荐,骄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据传她冰清玉洁,姿容秀丽,又与“孔雀之女”自□□好,被称为“双姝并蒂”。可惜,那场暗部之殇,她命陨其中,魏老顿失主心,一夜白头。之后就一再推辞任何的家族聚会,唯恐触景伤情,如今终于渐渐走出阴霾,可喜可贺。
翼云天迎接魏老之后,就一直跟随身边,倒不说是要斟茶倒水,嘘寒问暖地一尽地主之谊,只是魏老确实辈分最高,又是沉寂多年后的首次出席,也算是给足翼云家面子,翼云天自然要陪同左右,方显礼尚往来,主次分明。如此一来,他就无暇顾及暐暐,也不知她作何打算。
什么叫“作何打算”?难道她不打算在自家院子乖乖待着,还想着蹦来跑去,在这家族聚会之上,出尽风头?对,人生得意须尽欢!
这两天,暐暐心情大好,翼云天向她真诚告白,并与则弦郑重致歉。则弦并没有执意挽留,也没有翻脸无情,更没有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难堪话,反而是潇洒别过,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如此甚好,相见亦是朋友。
之前暐暐曾向翼云天提议,自己想在家族聚会献舞之事,被他一口驳回。本想就此作罢,谁知近日来实在欢喜难耐,这个小念头又蠢蠢欲动起来。本来翼云家献舞的人选已花落第四家族的魏夫人,暐暐自然就不再有机会跳舞,谁知无巧不成书,还真有机会找上门来。
话说这各家族的美眷献艺,虽然是更显亲密熟络,但终究不是科班出身,就算不上精彩出众。翼云天自然还会找一些曼妙的歌舞姬演艺助兴,方才美轮美奂,相得益彰。不料就在献舞前夕,其中一支舞蹈的主跳舞姬,被暐暐身边那个乖巧听话的小丫头所伤,不得不慌忙找人替代。如何受得伤?好像是意外,只是小丫头与侍女间的撞球嬉戏,就不小心打到那舞姬的额上。流血易止,但终究是破了相,就不能登台了。
这支舞主角成双,一人受伤,若只由另一人完成,就难撑场面,其他伴舞之人,也是各司其职,若随意替换,便会坏了布局。如此重要的盛会之上,舞蹈若不能如期完成,怕就难有立足之地了,舞姬们自然人心惶惶,又敢怒不敢言。
暐暐看在眼里,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做个顺水人情,也正好满足自己的一时之兴。犹豫间,小丫头就指着舞姬们新拿出的舞裙,满眼欣喜:“小姐,这衣裙真是特别漂亮啊。”
暐暐眯着眼瞧,这舞裙,漂亮是谈不上,闪闪烁烁,布料少,不检点,不过这才够特别,尽显窈窕。大家闺秀也有玩心,平时里知书达理,锦衣华服习惯了,也就想着偶尔风尘,体会另一番的滋味,这就与男子留恋风尘差不多,不一定要娶回家,接触一二也挺有趣。这样想着,暐暐嘴角浅勾,眉眼弯弯,假意勉强应允,实则正中下怀。
于是,家族聚会之上,歌舞升平之中,一身火红长裙的女子独引人注目。她面带红纱,身上亦罩了一层薄纱,薄纱之下红裙无袖露腰,隐隐绰绰间,可见玉臂白皙光泽,腰肢盈盈一握。她蹁跹而来,舞姿曼妙,举手投足间,入骨柔媚,又收敛自若,果真是天生尤物。可天晓得她偏偏生得一双清澈水眸,漆黑如暗夜星辰,高傲清冷,拒人千里。问世间何物最勾人?佳人可望不可及。
此舞本是燕飞双绝,另一舞姬,身段也是凹凸有致,眼神潋滟勾人,只可惜往来比较,反显得艳俗不堪。说来也是奇怪,暐暐不过跟着这位舞姬,学着跳了不过三遍,竟也将舞步烂熟于胸,搭档起舞,丝毫不见局促,反而更见精彩,就像……她曾经就练习此舞,只是此舞成双结伴,不知另一位是何人?
众人皆沉醉其中,就连难得出席的魏老也是心潮起伏,握着酒杯的手,颤颤发抖,面色激动,甚至还有几分可怕……
魏老的古怪反应,翼云天虽近在身边,也无暇顾及。何故如此?翼云天当下脸色铁青,心中忿然:之前自己明明不许暐暐出来跳舞,如今大庭广众,搔首弄姿,成何体统!他全程目光追随,偶然瞥见旁人艳羡的目光,既闷闷于胸,又有几分自得:袅娜美人羞,情归夫婿帐。
一曲舞毕,翼云天收回心神,与一旁的魏老再叙衷肠。此时的魏老也是神情自若,不露声色地给自己的近侍,打了个眼神。近侍心领神会,悄然离开。
如此情景,倒是被一旁的暐暐奶娘,尽收眼底,心中惴惴不安:于穆昇迟迟未来,怕是被则弦之事所耽搁。自己本应代他看紧暐暐,可是禁不住晓风蝉的反复求援,就过来这聚会之处搭把手。谁知不过才离开小半天的功夫,暐暐竟然出来献舞了。虽然是红纱掩面,但若是熟悉者,还是能一眼看穿。
其他人看不看穿,倒是不打紧,就算知道她是孔雀家的于暐暐,也识不破她的背后身份。怕就怕那第四家族的魏老,他那宝贝孙女,与暐暐互为闺中密友,自然对暐暐也是相对熟悉,今日她这现身起舞,怕是要起疑了。如此一来,之前于穆昇所苦心经营的身份掩饰,就会功亏一篑。
奶娘心中着急,转身去寻暐暐。只是还未走近眼前,就见魏老的近侍,拦着暐暐一行人等,拱手作礼,恭敬说话:“我家老爷见小姐们舞技超群,赞不绝口,想请各位到府中作客。”
闻言,其他人等都欢呼雀跃,府中做客,自然是另行赏赐。暐暐也跟着欢喜,有人欣赏,总是好事,不过作客还是免了吧。于是,推怂了别人去玩,自己却转身要走。
近侍一看,倒不多惊讶,只是又跟着走近暐暐面前,面带微笑:“于小姐若一同前往,必然叫府上蓬荜生辉。不过凡事都不能勉强,这几日,也是登丰夜集,热闹非凡,不容错过,小姐可以带人出来走走。”像是好意提醒,别无居心,说完就拱手拜别。
登丰夜集?暐暐心中念念:一年一次,一次不过三日,自己此番醒来,自然是没有见识过的。虽说这翼云家是雕栏玉砌,风景宜人,可市井人家,风土人情也别有一番滋味,去看看也挺好。这样想着,眉角就轻轻弯起来。
奶娘细心如尘,一见暐暐的表情,就明白她被那近侍说的动心了,连忙打住:“暐暐,这分明是刻意引你,不可再起玩心。今日你殿前献舞,已引人注目。而今族长又不在此,切莫招惹是非。”
闻言,暐暐蹙起眉头:“何必草木皆兵!”声音淡漠,明显几分不悦。
奶娘错愕吃惊,之前的暐暐断不会如此说话,万事小心,如今是怎么了?
如今是怎么了?暐暐也在问自己:是不想再隐身人前了吗?是想从安身之地,慢慢现出身来了吗?不得不说,之前则弦在岩洞里,与暐暐的一番对话,对她的触动极深。明明是自己的责任,既躲不过,也绕不开,那又何必偏要父亲与则弦,勉强背负,弄得伤痕累累,于心何忍?
对于前尘往事,暐暐现在的心态是既主动又被动,她不敢直面过去,但若是由别人推着前行,也不想再逃避。准确来说,此时此刻的暐暐,已站在心理防御的临界,一步向前则再入腥风血雨,一步退后则终日委委戚戚。她憎恨怯懦,又不胜勇往,只能站在界上徘徊,等着命运的临门一脚。